昌明二十四年。
早陽春里,乍暖還寒。
春風(fēng)摻醉柳絲摻黃間,一月白粗布少年肩挎糙布褡褳,狼忙拐入朝天街,由貧南向富北,穿街迎市直往棋盤街腹心的“萬卷屋”趕去。瞧他年紀(jì)輕輕,眼角卻已生出些淡淡淺紋,濃濃書卷氣和市井江湖氣微妙的結(jié)合,令他看上去氣品不凡雅痞無雙,人畜無害的天真爛漫里又夾雜著些許故作高深。
“萬叔,二十張耗子皮。給銀。”少年流星趕月地躥進(jìn)緊鄰戶部、禮部兩大衙門的二層雕檐萬卷屋,掏出摞文章遞柜面上,便直直伸長他那雙妙筆生花手。
“小先生,您這手夠滴溜麻利啊。筆酣墨飽波瀾老成,高低貴賤騾馬分明,十分迎合貴胄子弟家口胃,今兒又多了幾個專找你的恩家,攬還是不攬吶?”店老板萬銀邊清點(diǎn)文章邊詢問這搶手走俏的豆大毛小子。
“攬?!?p> “那三日內(nèi)交燕子箋,可來得及?”
“能?!?p> 萬銀從袖袋里摸出貫寶鈔遞與他,閑磕打趣:“你這小孩吧,年歲不大氣性斗牛。人人把這糊口祖宗們喚‘恩家’單你胡諏作‘耗子’;人人稱這你好我好的黑紙白字兒叫‘燕子箋’單你渾喊‘耗子皮’。這要被哪家聽見,勢必吃他們一身閑氣吶?!?p> 所謂耗子,乃泛指“國子監(jiān)(北監(jiān))”甚至“弘文館”里飽食終日卻無所用心的一幫鐘鳴鼎食之子弟。北監(jiān)死板教條學(xué)業(yè)冗沉,無人能逃生;弘文館學(xué)風(fēng)嚴(yán)謹(jǐn)龍種坐鎮(zhèn),誰人敢鉆空。雙壓之下,這一幫夜里不眠日里睡覺的玩主們便催生出一份不明凈生意——燕子箋代筆——即“高酬”買“墨寶”,他們兩眼倒吊鼻孔朝天地豪擲著那原本就鋪天蓋地的版模寶鈔,仿佛在周濟(jì)著天下似的暗中征募著才華橫溢的寒門清流為其代寫各類經(jīng)史子集、詩詞注疏之課業(yè)和雜曲策論之文章,進(jìn)而完成北監(jiān)考核,更在弘文館揚(yáng)名立萬,以備抵日后出仕。
是以歲歲年年科考進(jìn)貢,一波又一批的“實(shí)至名歸如假包換”!而代筆日趨繁榮,朱衣點(diǎn)額就愈發(fā)包攬于權(quán)貴?。√柕紫聫膩砭蜎]什么新鮮事,自古都是少數(shù)人圈養(yǎng)著多數(shù)人??刂浦R鏈進(jìn)而領(lǐng)牧老百姓,秉要執(zhí)本第一條?。?!
少年垂瞼捻著日益賤薄的版模寶鈔,心底暗嗤“真是擦屁股都嫌軟”,然而蒼蠅蚊子也是肉哪,嫌不得!嘴底便還是浮皮潦草應(yīng)付句:“止于糊口,不意逢迎?!?p> “這年頭誰都想巴結(jié)些祖宗老子,你倒高情遠(yuǎn)致,不落窠臼?!?p> “蒼蠅才尋狗屎,小子可是跳蚤?!鄙倌炅锊湎卤羌猓瑧蛩胙?,利落袖走柜面上一沓新進(jìn)耗子眼(文眼),走偏桌抄起摞白凈宣紙裝褡褳里,再轉(zhuǎn)向暗閣門外的旮旯處,彎腰攬了沓用殘廢紙,作揖道聲“謝”便流星遠(yuǎn)逝。
話說這嘴里吞旋風(fēng)口氣十分大的小子,自稱“發(fā)財(cái)”自號“小孟嘗”,更自詡“京都少女殺手第一人——白面俏書郎”,然其詳細(xì)名諱不清不處,單知混跡于城南葫蘆廟街的涌金巷生財(cái)口。瞧他年少體薄,卻是胸有萬千,論起道理一條一縷堪堪如兩腳書櫥。少小年紀(jì)還當(dāng)?shù)脗€啟蒙經(jīng)書匠,管照著一群鉆天打洞的潑猴,街坊鄰里仰扳他才學(xué),都尊他為“小先生”。莫說店家可憐照顧他營生,不若說小子倚馬可待流水文,反讓他生意昌隆日斗金。
萬銀目送走綠豆大的鬼,甫一抬眼,瞥見暗閣門口靠杵的人影,只叫三魂嚇掉一魂、七魄飛離兩魄,是皮黃唇紫腿軟腳綿,少頃才松開他生銹板斧眉,穩(wěn)住他易碎水晶心,辭氣怯縮卻摻著股濃濃失望:“原來是花……花爺啊?!?p> “唉你個羊質(zhì)虎皮的東西,爺雖不是你們家那尊不哼不哈的冷鍋冷灶,你也當(dāng)繼續(xù)裝得四五四六嘛?!闭f話人一襲絳粉緞袍,并著雙粉頭皂靴,撥拉著本圖文并茂、毛男綠女的《國色天香》再鄙薄道:“哎呦呦世風(fēng)日下哦,看插畫書的都不如子曰孟曰的受愛戴咯?!?p> 萬銀拱個萬福,揩把汗道:“小的哪敢哪敢”。
“行了行了,你可真不如方才的‘刺頭’叫爺瞧著心順些。扎一扎刺一刺舒筋又活絡(luò)吶?!狈垲^皂靴雷劈了似得渾身抖了幾抖,這才抬起羽睫,真真?zhèn)€花面春明、風(fēng)流第一的傅粉何郎、富貴神仙。瞧他鳳眼一挑,一掛下水就從頭壞到腳,而始終晃悠悠哆嗦嗦的一只腳,沒來由讓人跟著他一起顫。他自腰間骨扇一掏,吧嗒合上了教人偷香竊玉、摸肥把瘦的邪yin書卷兒,攦手洋洋再道,“這百聞不如一見的小孟嘗,混什么地方?。俊?p> 萬銀有一說十,這綽號“花鬼”的玉面魔心即刻乘車遠(yuǎn)追。爭叫他替小先生揣幾分閑心。閑心之外,忍不住呢呢念念:“真像,乍一看真像?!比舴嵌毁F人八分相像如出一胞,方才他也不會緊張成那慫樣。
少年挎著足夠裝下他的粗布褡褳,精頭精腦繞著萬卷屋南側(cè)的戶部衙門轉(zhuǎn)悠著圈圈,倆守門郎乜斜著他,觀他既非乞兒丐僧更非投名刺之人,便次第轟喊“瞧什么瞧,這是咱戶部大衙門,又不是廟會趕集的地方,走走走。”“快滾,再不滾把你小子抓起來鑄成串銅錢?!?p> 少年提了提褡褳,假咳一聲道:“小子還當(dāng)是‘空部’衙門呢。”
字字如拿針戳人。
門郎一聽銅眼大瞪,握在手里的紅纓長|槍霎時刮起陣戾風(fēng),剛追出幾步,身著五品白鷴補(bǔ)服的戶部郎中尤孟頫慢慢騰騰踱出來,見倆七尺門郎追著一三尺蒙童耍威福,忙溫吞呵斥:“你二人還不快退下。”
平地?fù)革灥纳倌曷勓择v足,轉(zhuǎn)身遠(yuǎn)遠(yuǎn)作了個“地包天”鬼臉,拿腔拿調(diào)再耍句花腔:“六部各吹各的調(diào),敖馬各撒各的尿。”就鼻子朝天嘚瑟瑟離開,徒留兩門郎灰禿禿挨責(zé)。
花鬼收回扇柄,馬車絨簾應(yīng)道兒綿綿垂落,人卻是冷不丁地哂笑聲:“空部。倒是個狠人兒。”言畢將書僮花蝶一腳踹下車,“爺先去抱月樓應(yīng)付兩杯茶,你給爺可要跟好了這抖機(jī)靈俏郎君,跟丟咯明天叫山桃給你梳個墮馬髻,站街上供人揣摸。”
花蝶皺著兩條煙囪眉,喉結(jié)都努大幾分,最后也只能喪喪地應(yīng)聲哦,望轱轆遠(yuǎn)逝的馬車作個長揖,腳底靴便不情不愿地橐橐跟在那急溜骨碌的月白發(fā)帶后,十二分心虛。在少年回眸看向戶部衙門時,小書童腳底生絆了下,少年看著好端端走在平地方磚上的醉酒人,嗤笑一聲兒,轉(zhuǎn)身東挪西閃“啊狗屎”“啊狗屎”的佯跳幾下子,擺了擺衣袖便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遠(yuǎn)遁。花蝶看著清凈無塵的各衙門前街,表情不禁扭曲。
而這一邊,守門郎退回來后,恭謹(jǐn)問詢:“尤大人?!?p> 尤孟頫似慍非慍,半晌才不溫不火道:“爾等食著萬民俸,何以要追著一黃口小兒在衙門前肆意亂逐,成何體統(tǒng)。”
“大人,不是小的們故意滋事。是這小子無故在咱衙門前放刁,東搖西晃,一看就不軌?!?p> “他還說咱衙門是‘空部’!”另一守門郎忿忿接話說:“咱戶部管著國帑,是咱大明朝的錢袋子,他叫成‘空部’分明是存心找茬么?!?p> 尤孟頫疲頹的眼皮忽然抬了抬,一雙狹長而深藏的灰褐色眼睛亮了亮轉(zhuǎn)瞬又落入灰燼,囁嚅道:“太倉銀不足三十萬兩,可不就是‘空部’。六部各吹各的調(diào),半大毛孩倒比好多執(zhí)纛官老爺通透?!遍T郎豎起耳朵意欲聽清些,尤孟頫卻腆著一顆西瓜肚,無欲無爭地上轎離開。
這時戶部左右侍郎跟著他們的堂官紀(jì)盈大步跨出來,門郎忙忙唱個肥喏。左侍郎章進(jìn)瞥眼二人抬藍(lán)呢小轎,滑溜溜句:“這尤大人這幾年還真是寬心胖胖,轎子壓的是越來越低了,人也是堅(jiān)瓠不開竅,一步步往坡下走?!?p> 紀(jì)盈哼了聲兒:“半山腰的一片云,能成什么氣候,依老夫看,他這從五品小郎中也是不想做了。”
“可不是。”章進(jìn)再吞條泥鰍,滑溜溜的腸子滑溜溜的人。而右侍郎盧堯年始終像一條無聲無息的涓涓細(xì)流,話該多不多該少更少,如灘稀泥,上鋒想把他糊哪都可以,但無論糊哪他都能彈響高山流水?!氨R清流”細(xì)細(xì)地瞟眼藍(lán)昵小轎,在紀(jì)盈鉆入八人抬大轎后,慢慢鉆入自己的四人抬小轎,跟往“左相府”敖府議事。
惦記“空部”惦記了一路的少年急走兩碗茶功夫,才從棋盤街拐至了朝天街街口,停腳處正立著座畫棟漆云、雕梁聳漢的夢幻高樓:好一個天上人間,正是那皇親國戚才敢銷金散銀的窟兒,“抱月樓”不假。身無二兩白銀的少年不由得秀眉倒蹙,滿臉雕著不屑這金銀窟蛤蟆海的小表情,不過是自知賣了自個兒也抵不上人金頂一片瓦。額間沁汗口干生津時,只好削想著亦高聳對面的“春林班”腳邊,一家巴掌大門面的“酥懋公”,砸吧下嘴,從速買了幾個香酥滑脆唇齒流香的點(diǎn)心回家,端端這流年不利出門就碰條惡狗,哦不,是幾條。想他也是個文化人,素來主張以理服人感化蒼生,今日卻注定了要罵架撲街(gai)。
本性一溫吞遲鈍瘦書生,尖銳的生活卻讓他尖利扎人,變作嘴炮小灰狼。
只瞧他高捧著點(diǎn)心,翹鼻子聞兩口,剛掏出半沓宣紙一捆繡帕,準(zhǔn)備規(guī)制規(guī)制褡褳再放入,低眼沒幾分,就被一對跌腳摔手的老父女撞撒一地,接著囫圇個人被幾個皂袍家丁撞成個找抽賤陀螺,東西南北中轉(zhuǎn)足兩圈后,便在漫天飛揚(yáng)的宣紙里不辨雄雌。想這青天白日,春回乍暖好時節(jié),也暖不出個天下公道。
“老不死的,還跑?再跑打折你一只腳。”一內(nèi)穿千金火浣衫、外罩金絲雀紋甲,足蹬鳳臆龍鬐馬的狗奴才,吊著兩條短命閻王眉,瞇著一雙三角惡賊眼,咧開張薄嘴就是頓媚上欺下窮叫喚。
“給爺好好地拳腳伺候伺候,告訴他這個京城姓啥,也不打聽打聽爺是誰!”
“小賤蹄子,爺爺們看上你是你福氣。”
“就是。”
次第接茬、話鋒夾槍帶棒的三位公子,正是戶部尚書紀(jì)盈、兵部尚書熊韜略以及禮部尚書周邦儀三位二品部堂大人家的、成日呼朋引類、架鷹逐犬的不成器東西。
哎,天作有雨人作有禍!
少年聽罵通豬啰狗唣,寒薄身子才緩過暈眩勁,見那綠衣羅衫女護(hù)著老丈哭作一團(tuán),四顧哀哀求饒,想自己舌尖正燥,出口必傷,萬不得惹事生非興妖作浪,只默然扶起跪地孤寡。但看那嬌娘紺發(fā)云濃眉如翠羽,好副皮相,心說果然這“慢藏誨盜,冶容誨淫!”
小娘子哭天抹淚顧自綴泣:“民女年前喪夫,與爹爹相依為命,今日上街為爹爹看病抓藥,卻被大官爺們強(qiáng)行拽走。自古‘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民女生計(jì)雖苦,卻萬不愿被他們拉去作妾作侍。”
“你個下九流東西,眾家公子看上你,不嫌你個寡婦,你倒給臉不要臉了?!被痄秸旨着蹼p眼再罵。
小娘子自是貞潔烈女,無奈看客們摩肩擦背卻沒半個伸手發(fā)言鬼。常言道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這年頭人人奉上虐下官官相護(hù),權(quán)財(cái)撐滿那連襠褲,平頭百姓豈有全身而退的本領(lǐng),遇事連禍能躲則縮。嬌娘看眼四下,情知哭愴無門,便含淚握緊她爹手說:“爹爹,女兒寧做那短命全貞鬼,也不做這偷生失節(jié)人,不孝女這就尋阿娘去了?!闭f時就向身側(cè)的漢白玉石階撞去。
少年?duì)拿r住。
他本不宜做這五黃六月招蒼蠅韭菜,涉水踏泥教人注意,可霸王敬酒不干也得干呀!何況這獨(dú)木橋上遇仇人,更是分外眼紅?。〔蛔鳇c(diǎn)什么都對不起他專用一根筷子吃藕片,就愛找眼子鉆的看家本領(lǐng)了:目光向四處迅速逡巡一圈,瞥見平素絲竹絆云、今日卻門庭肅穆的抱月樓,再目掠第三層鎏金鋪錦的繡閣闌干外,慢慢探出的金翼飛魚服身影,心想“潛龍既在淵,就該他龍行雨施”。計(jì)策打定,亦是無巧不作書,便咳喘幾聲望路心走幾步,拔粗聲音撻伐道:
“朗朗乾坤,欺良霸女可是沒有王法?!”
“哪來的小雜種,站出來號喪,老子們就是王法。”熊韜略之子熊炳才眥著眼,罵著打橫鉆出來的邪門神大頭釘。
“官法如爐,豈容你們充鱉?!鄙倌甏嗦曄囫g。
“你他媽活膩了?”紀(jì)盈之子紀(jì)瑾雙足夾緊馬腹,扯緊馬韁啐罵道。
“喲,今兒遇到個不怕死的,”周邦儀之子周鼐緊跟句。見眾奴個個摩拳擦掌,趁氣焰再嚎,“有種告爺爺聲兒你叫啥?”
“小子姓發(fā)名財(cái),綽號‘管得寬’,又號‘鬼難纏’?!?p> “老子們管天管地,要你這小雜毛來管?!”紀(jì)瑾忿然再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草民只道這天下姓明,由明家管,莫非還有一姓?!”
死寂。抱月樓落針可聞,春林班止鑼止鈸。
雖說有理不在言高,但這敲山震虎的話,是個兩耳東西怎能不怵然變色。想這京畿重地,世家子侄黌門青衿,多數(shù)馴養(yǎng)良好挺溫順,即便骨子里尊卑根植,閑日里出沒楚館秦樓,也很少當(dāng)街惡行惡狀掉自己身價。而這馬上奴才并公子能如此囂張,不過是“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倚仗了他們老子的勢罷了?!叭恳幌唷苯駜簜€一次性碰上,少年吃口冷笑,心下思量“祖上造罪兒孫贖,你老子們作的孽,假以十年讓你們一個個嘗!”
“發(fā)財(cái)?”抱月樓的踏月閣內(nèi),花面春容的富貴神仙再次聽著脆生生的利釘子聲音,把玩著其名諱,笑地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吶!”
“公子倒認(rèn)得這位‘管得寬’?!鼻锖绖M秋水,傍立一玄袍公子身后。
“弘文館小孟嘗,盛名在外豈敢不知!嘖嘖,這少年俏郎君,倒跟我有緣的緊吶。爺這剛從萬卷屋出來,吃碗茶才準(zhǔn)備去葫蘆街還是南瓜廟的尋他去,利釘子似的這就又撲我懷里了,還真是盛情難卻吶?!被ü砥鹕硪徊娇绯鲕庨T,看著樓下英雄救美的戲碼扼腕嘆息道,“哎呦呦,我小可人,細(xì)看還真是秋水為神瓊花作骨吶,這身段這小鼻子小嘴兒,真要把對面春林班的瑤倌、蒲柳和蠻鵲比下去了。”
玄袍公子和明黃素服,皆河清海晏品茶不語,對其孟浪狎昵語習(xí)慣性地聞若未聞,卻也都張著雙耳朵往樓下聽,都說咬人的狗兒不露齒,這叫發(fā)財(cái)?shù)?,倒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小畜生。
“你個下九流……”
“小子下九流沒錯,不過您一攛臀捧屁的中九流奴才,卻能衣千金火浣衫、罩金絲雀云甲,知道的只當(dāng)你偷了主子家不少黃白元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家左相大人俸祿太多花不完,銀子全埋地底了!小子寡聞承蒙賜教,不知吾皇身側(cè)的公公太監(jiān)們是否也敢這般金貴穿點(diǎn)?!還是您當(dāng)自個就是個權(quán)監(jiān)?!顓頊老兒小眼老賊,可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
火浣奴翡翠腦袋氣得個倍兒綠,一口惡氣噎住差點(diǎn)沒上來。
“多嘴讓你他媽多嘴,看爺不打斷你腿?!奔o(jì)瑾奪走一皂役手里的木棍直接呼過來,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他投畀豺虎。
少年攜孤寡忙后退幾步,冷然盯住躍躍欲試的幾皂役小廝,再作挑釁:“天子腳下,說理之地,樵父販夫,皆可聲音。便是吾皇要絞我腦袋也得依了大明律,經(jīng)三法司鞫讞問罪,您算老幾?!”
“老子算第一!”
“哦?那今皇排第幾?!”
死寂。抱月樓落針可聞,春林班止鑼止鈸。
“你……”
“大爺們口口聲聲要卸我兩條杠子,可以,但最好學(xué)學(xué)長袖善舞的令尊們,好好想想如何給平頭老百姓冠個莫須有罪名!”
“莫你娘頭,老子想定你什么罪就定你什么罪,這今兒就你他媽祭日了?!毙鼙刨咳粡鸟R側(cè)取出鋼刀一柄,蹭光油亮削骨剁肉分分鐘砍碎你,嚇得圍觀百姓菜色草雞,紛紛接腳后退。
少年瞥眼繡閣闌桿外依舊巋然不動、作壁上觀的金翼,心罵說小子都吊喪鬼吼鬼叫半天了,還不出手,聾了得是?!末了他忍住肝顫強(qiáng)裝鎮(zhèn)定,再作撻伐:“從來貧賤好斷壽命難測,難不成您是閻王的老子判官的哥哥,能替所有人斷生斷死不成?!”
“老子還他媽就是閻王的爺爺了,來斷你們死活的。”
“那您斷地吾皇是萬歲還是萬萬歲?!”
死寂。抱月樓落針可聞,春林班止鑼止鈸。
“上,給我上,廢什么話,給我照死里打,照死里打?!奔o(jì)瑾眼珠子一擰呼嘯著皂役,一時撕做一團(tuán)。人群里終有三五大漢看不分眼摻和進(jìn)來,一時撕做幾團(tuán)。民情漸漸激化。
七手八腳挨揍間,少年抱頭心罵句“金翼你大爺?shù)摹保ба栏鶞?zhǔn)備放最后大招。
以是一瞬認(rèn)慫:“不敢了不敢了,各路爺,小子千不該萬不該狗拿耗子,背鼓上門找你們的打。不敢了不敢了,饒命饒命?!?p> 劇情極速反轉(zhuǎn),刺頭迭忙低頭,原不過個銀樣镴槍頭!
“真是刀快不怕你丫脖子粗!拉她走了走了,掃興?!逼圮浥掠驳闹茇疽娙呵榧崳樒禄司?。
“且住?!鄙倌陞s一把攥住哭天喊地的新寡裙擺,徐徐起身擦掉鼻底血漬,拽著她躲幾個大漢身后疊羅漢,理了理衣冠探出顆腦袋嬉皮涎臉道:“各路爺,小子狗掀門簾自認(rèn)憑得一張嘴千條理,且饒小的再說個把句‘好聽話’,給你們寬寬心?!?p> “知眾家爺爺厲害了?小雜驢,跪好了多說幾句,說不好呼你丫一嘴把子?!币痪I緞奴溜須拍馬趁機(jī)放聲屁。
“草民洗眼一瞧,啊,大爺們雕鞍玉勒金鞭爭道,好不威風(fēng)?!鄙倌暄鹳潈陕曇恍磾浚昝氯呌偾?,掃眼衢肆民眾瞥眼抱月樓,撩了撩袖子干咳一聲兒,架起膀子終開始舌燦蓮花扒骨扒皮,將他爹“不沾皇家人不染皇家事”的叮嚀盡拋腦后,賭碼全押身份開漏,上趕著叫人“注意查收”這有一“硬茬”,不給他未來留一絲絲轉(zhuǎn)圜余地:“素聞京城有四霸,看列位氣度,當(dāng)是戶部尚書紀(jì)盈、禮部尚書周邦儀、兵部尚書熊韜略及左相敖廣四位朝廷重臣的公子無疑。常言虎父無犬子,看大爺們品行,當(dāng)能推出令尊們德性,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少年盯眼車馬隊(duì)伍,朗朗又道,“再看這紫檀寶箱、車載斗量,想必是左相大人即將壽誕,各地文武百官孝敬的心意,嚯,這架勢得是運(yùn)有幾萬兩白銀吶!草民以為這抱月樓的銷金窟蛤蟆海里,最不乏殿前伺候君主、說唱這事的顯貴,尤其是正在樓里吃酒摸香的吏部尚書馬萬群馬大人!帝畿重地,又逢左相喜日,若果真因我這窮小子這丑婆娘,今時今日見血見光,授人以柄,當(dāng)真晦氣?!?p> 少年望人群中心走兩步,目指抱月樓再次拔高聲音道:“京城誰做主,閻王誰能當(dāng),草民們愚見,只當(dāng)是今皇,不知大爺們剛才闕詞有幾分真?話如水潑,草民們又都是兩耳薄嘴聽真兒去!若大爺們就此作罷,草民們也當(dāng)大夢一場,不消半日忘個干凈。否則……”少年矢口一笑,嗓門冒煙道,“三部一相一次性被參,草民真不敢往深了想。外加大爺們北監(jiān)的拔貢資格,都是靠買別人文章爭來的代考的,這樁樁件件當(dāng)真對簿了公堂,怕爾等全家消化不良?!?p> 四野闃然,人群紛紛瞧往抱月樓又瞧回銀箱子瞧回眾霸王。很快就交頭接耳比比劃劃,云議紛紛。狗肉羊頭后,暗自觀摩的左相長子敖放這才打馬走出。周鼐熊炳才避開一角,紀(jì)瑾正欲說話,敖放抬手截?cái)唷?p> 且不說他們被這小雜種句句套住字字扣頂藐視皇權(quán)的高帽,末了能將他們的身家底細(xì)爹老子以及隱秘作弊史給細(xì)細(xì)羅列出,表明他絕不是升斗市民、黃口簡物。單看這巴眼巴肝的螻蟻賤民,已殺不光,而悠悠眾口更是難堵。偏巧這抱月樓有那“登天梯”,哪個顯貴不來這尋鶯摸柳酒色財(cái)氣,少不得要被哪個窗子門縫兒聽去,尤其“馬黨”,若真叫他們圣前惡參一本,卻是如何收場。京師重地,顯赫權(quán)貴尚需夾截子尾巴,他們今兒倒被這狗東西一把扯出了狐貍腿,倒打一耙子。
各懷異心時,敖放俯下身子,陰毒里摻勺溫羹:“小兄弟好才口。我府上正巧有個說文斷字的美缺,剛好就是你了!”言罷示意皂奴,“還不備頂轎子,請小兄弟到府上一敘,順道吃杯壽酒?!痹砼勓粤r張爪,開始“請人”。
“喲嗬,小狠人兒,走哪都生猛撻伐、出口必傷,”聽書看戲的花鬼吧嗒合上三十二骨沉香桃花扇,瞥眼風(fēng)塵不動的兩尊神,“你倆也不管管?!”見二人依舊安心意適地吃茶喝水,轉(zhuǎn)身自作吩咐,“秋豪,下去搶人?!?p> 秋豪看眼玄袍公子,低聲詢問:“主子?”
玄袍緘默未言。
花鬼伺機(jī)踢腳闊臉濃眉的施步正,扇頭再一拍秋豪大臀骨:“倆沒眼色的長杠子,快去呀?!?p> 正撕鬧間,闊天飛來兩大羅神仙。拳腳無影時,火浣奴已一個倒栽蔥摔下馬、綢緞奴一個狗啃泥跌出三米遠(yuǎn)。
“滾。”施步正啐句,聲如洪鐘。
眾奴眾兵正欲集體出刀,敖放急急攔住這群瞎了眼的東西:“還不快滾。”一群惡奴這才屁滾尿流拉著車馬寶箱狼奔,敖放識趣陪笑:“赤腳蠢奴,擾了……”
“相爺壽誕,敖公子當(dāng)速歸?!辈淮v出秋豪叉手恭送。敖放心底不快,卻也不敢造次,望眼踏月閣,策馬揚(yáng)鞭攜一窩黃鼠狼疾速遠(yuǎn)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