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輪椅被推翻在地,十歲的少年滾入泥濘。他的身下,是滿地的廚后殘余,散發(fā)出腥臭的氣息。
周圍充斥著笑聲,他痛苦地蜷縮在地上,無法逃離那些嘲笑的魔咒。
他被弄臟的手漸漸攥緊,咬著牙,落下生命中最后一滴眼淚。
這樣活著,不如死去。
他的手摸|到地上一塊破碎尖銳的瓷片,將它緊緊抓|住,瓷片刺入掌心,傳來陣陣痛意。
但這點痛楚,遠比不上日日備受欺凌卻無力還手的痛。
只要朝胸口刺下去,就再也聽不到這些笑聲了吧?
他閉上雙眼,深深吸入生命中最后一口氣,將手中瓷片猛地向胸口刺去。
“讓開!”
他聽到一聲高喝,接著,他距離心臟毫秒之差的手被人牢牢抓|住。
那是一只極有力的手,十歲的裴墨深絕望地抬頭,看到一張陽剛有力的臉。
他記得他,似乎是他游歷多年歸來的堂兄,十七歲的裴墨清。
裴墨清在身后許多孩子不滿又驚懼的目光下將裴墨深扶起,另一手扶起他翻倒在地的輪椅,攙扶著他在輪椅上坐下尚還不甚放心,于是將他手中的瓷片輕巧地取了出來。
做完這些,裴墨清才回神面向那些欺負他的孩子們,仿佛君臨天下般威嚴凜凜道:
“再讓我看見你們欺負他,打斷你們的腿,同后山的野狼笑去吧!”
孩子們很是懼怕他,聽他的恐嚇,紛紛驚叫著跑散了。
巷子里沒了旁人,裴墨清俯身看向他。
裴墨深有些忐忑,他聽人說,他的這位堂兄多年前在圍獵時失蹤,被人找到后,竟然睡在老虎洞里,身邊是一頭已經(jīng)被他吃了一半的老虎殘骸。
然而裴墨清據(jù)說從前是從未習武的,一向以科考為目標,然而在那一次,他被人發(fā)現(xiàn)是天生神力,赤手空拳也能將老虎打得半死。
裴墨深看到堂兄從懷里摸出塊潔白的手帕來,遞到他面前,分明那樣神武一個人,卻是十分溫柔地笑道:
“來,擦擦。”
裴墨深顫抖著伸出手,遲疑著接過了手帕。
他父母早亡,又是東海裴氏極其旁支的殘廢庶子,從沒有人對他溫言相向。
他用裴墨深的手帕擦著自己臟兮兮的臉,感覺到裴墨清的手輕柔地摸了摸|他不太干凈的頭發(fā),他聽到裴墨清溫柔又認真地對他說:
“我記得你很愛讀書?”
裴墨深垂著眼眸點點頭,渾身膽怯。
“你不要聽他們說的這些,你愛讀書,又聰明,將來便是不能科考,也可成為一名極有智慧之人?!?p> 裴墨深乖乖聽他繼續(xù)說著,感到自己的心緒也漸漸平和起來。
“我們裴氏乃東海首富,卻一直靠著武力征服沿海,但裴氏若想更上一層樓,族中怎能盡是些武夫?”
裴墨深隨著他溫柔卻有力的聲音,陷入了思考。
裴墨清繼續(xù)道:
“你且好好讀書,將來用你所學,組建我們裴氏自己的商隊,助為兄,成就裴氏的商業(yè)霸主,可好?”
從此,在裴墨清的震懾下,沒有人再敢欺侮裴墨深,而裴墨深自己則開始埋頭苦讀,一心以學成報答曾拯救他與絕望的裴墨清為人生目標。
第二年,為了能更好地懂得經(jīng)商事宜,將來更好地輔佐堂兄,裴墨深自己推著輪椅坐上了遠洋商貿(mào)的航船。
然而等他一年后歸來,看到的卻是一地廢墟。
他四處去打聽,人們說,東海裴氏凡是在府中的族人,都在大火中燒死了。尸體被鄰里們埋在武夷山,東海裴氏的祖墳。
裴墨深失魂落魄地回到裴府,行尸走肉般游蕩到兩年前他涅槃重生的小巷。
小巷已燒得焦黑,看不到半點昔日的影子。
而這個世上唯一曾善待過他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裴墨深幽魂般坐在輪椅上,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好像聽到堂兄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是墨深回來了嗎?”
他下意識回身,便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巷口,溫柔地凝視著他。
他看著裴墨清的身影,忘記了思考,只這樣定定看著他朝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來。
后來裴墨清告訴他,東方氏的少主建立了圣奚宮,旨在為四大家族復仇。
他說:
“為兄有事要去趟北荒,裴氏的復仇大業(yè)便拜托你了?!?p> 裴墨清希望他加入圣奚宮,借助圣奚宮的力量查到裴氏滅族的真兇。
多年后,已然取得圣奚宮核心位置的裴墨深,收到了一封來自北荒的飛鴿傳書,還有一包秘法特制的軟筋散。只需吸入一絲粉末,便能讓人功力全失,束手就擒。
信末尾的署名自始至終都是“裴墨清”,可那時執(zhí)掌了整個圣奚宮情報線的裴墨深卻知道,真正的裴墨清,早在十歲那年便已死在虎口之下。
那個救他于絕望深淵的人,是十歲便作為潛入九州的北荒臥底,北荒大漢的小王子,十五年后弒父殺兄、稱霸北荒的雄主賀蘭朔。
·
戰(zhàn)事膠著之下,九州宣城幾乎彈盡糧絕,朝廷的援軍卻始終沒有到來。
他們現(xiàn)在對朝廷援軍已經(jīng)不抱什么希望,但糧食問題卻迫在眉睫。
傅懺已經(jīng)為此多次奔波在北境與腹地之間,所籌到的糧食卻始終不夠理想。
夏無虞就是在這時來的。
東方故聽說九州第一富商夏無虞帶著足夠宣城將士兩三年的糧食,進了宣城。
雖說夏無虞自詡正義之商,一直只與代表武林白道的云慎之聯(lián)絡,但畢竟此時情況特殊,初小滿為保證糧食運送進程的過程安全無誤,自告奮勇也帶了一批人前去城門接應護送。
城門大開,夏無虞走在隊伍最前面,在人們感恩戴德的歡呼中進了城。
初小滿卻在看到夏無虞正臉的那一刻,腦海轟然炸開。
丟失的最后一部分記憶,才此刻如泉般一涌而上,沖得她枯木般動彈不得。
那年,她五歲,天漆黑的時候,還在書房里讀書。
貼身大丫鬟巧兒為她端來一碗甜湯圓,勸她歇歇,整日里讀書,別把身子讀壞了。
她猶豫了片刻,小孩子終于還是抵不住美食的誘|惑,她放下手中的書,捧起了碗勺。
便是這時,外面?zhèn)鱽韲W然的尖叫聲,許多人尖叫著四處亂竄,血腥氣竟很快濃密到傳進屋里。
巧兒連忙跑到門外看個究竟,卻只一眼,便慌忙跑回來,抱起五歲的小姐就往后院跑。
黑衣人從前院進來,她們往后院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混亂間,她見到巧兒抱著自己被逼到了池邊,面前是一個帶刀蒙面的黑衣人。
黑衣人長刀舉起,就要向她砍來,下一秒,她感到周身一涼、口鼻灌進許多水。
巧兒替她擋了那一刀,抱著她跳入水中。
落水之前,她看到黑衣人的面巾似乎被巧兒掙扎掉落,火光中,黑衣人的臉從此印在她眼底。
巧兒捂著她的口鼻,將她托在剛剛好能探出|水面呼吸的位置。岸上,她看到母親的頭顱被黑衣人砍下,落入水中,從她的身邊沉落。
巧兒禁錮著她,讓她掙扎不了,她只能眼見著母親的頭顱再也看不見。
許久后,她感覺到托著自己的那具身體僵硬了起來,不知道為什么,她心中冒出一個念頭:
巧兒去了。
后來,她吃不住水,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然在武夷山角的一座墳中。
她分明沒有力氣,可求生的渴望讓她拼命地扒|開土,從墳中爬了出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該去哪里,渾身無力的她只好再一次暈倒,在武夷山腳的一條路邊。
·
看著夏無虞那張與記憶中的黑衣人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初小滿想起了一切。
她是東海裴氏最小的嫡女,而夏無虞,是殺她父母乃至全族的首領之一。
她注視著夏無虞從眼前一步步經(jīng)過,直到進入太守府,消失在視線中。
人群都隨著夏無虞走遠,唯有她站在原地,一動未動。
身后有人遲疑著問:
“姑娘,我們不去迎糧嗎?”
初小滿失魂道:
“你們?nèi)グ桑疫€有點事。”
別了眾人,她執(zhí)劍幾個躍步,縱身到太守府的屋頂之上。
夏無虞就在下面,只要一劍,就能結束了他的性命。
從前她無能為力,只能以失憶逃避這一切,如今,她有能力親手為那段仇恨做一個了結。
夏無虞從廳中走出來了,他的身邊是云慎之。
她看到云慎之朝夏無虞深深鞠了一躬,他說:
“夏伯此番為九州存亡散盡半數(shù)家財換得糧食,慎之替宣城一萬兵民、九州千萬生民,謝夏伯大義!”
“九州大事,身為九州人,誰怎能袖手旁觀?這些話就莫再說了,快來同我說說如今的戰(zhàn)局,還有什么是老夫能幫上忙的?”
說完,兩人沒做任何耽擱,速速朝議事廳去了。
初小滿看著二人走遠,始終沒有動手。
·
糧食充足后,九州的戰(zhàn)局有了一段時間的進展,然而很快卻再次陷入僵局。
宣城此刻已然匯聚了全九州所有能來的江湖人士,還有一些州縣自愿援戰(zhàn)的一些府兵,可比起北荒還剩下的八|九萬兵馬,簡直螻蟻般渺小。
加之九州起初的優(yōu)勢在于江湖人士們千奇百怪的江湖招式,北荒人從前沒見過這些花樣,不免措手不及。
然而事到如今,九州江湖的所有法門都在北荒面前演了一遍,北荒習慣之后,竟也想出了辦法一一破解。
再者,宣城的戰(zhàn)力早已在之前的消耗戰(zhàn)中死的死傷的傷,現(xiàn)在所余的真正能動能打的戰(zhàn)力,滿打滿算也不足五千人。
于是此刻,北荒將近九萬兵馬兵臨宣城之下。
裴墨深作為北荒使者,再一次進入宣城,聲稱做最后的談判。與其說是最后的談判,不如說是最后通牒:
若三日之內(nèi)宣城眾人不棄城投降,北荒九萬精兵就會強行攻城。
裴墨深走后,宣城之內(nèi)一籌莫展,絕望遍布了整座城市。
投降是不可能的,可如果不投降,他們還有什么辦法能夠挽救這座城池、這個國家?
千年九州就要這樣荒謬地消滅在北荒鐵騎下了嗎?
他們身后萬千生民,又該怎么辦?
便在所有人都絕望地沉默時,慕容背著藥箱出現(xiàn)在門口:
“辦法,或許還有一個?!?
吾欲無囚
作者是個軍事渣,有關戰(zhàn)爭事宜盡管已經(jīng)努力讓它顯得合乎邏輯一些,但如果還有不符合軍事常識的地方,也望懂軍事的小仙女們能為阿囚指出,讓阿囚在小仙女的指導下成為更優(yōu)秀更專業(yè)的作者吧(*^__^*)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