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笑?！辩麋魇掌鹆诵θ?，柔聲道：“我只是想起了自己年輕時也常有這樣那樣的煩惱?！?p> “年輕時？你現(xiàn)在才多大？”蘇洋不屑的笑笑，扭頭借著路燈仔細打量琪琪，見她臉上確是比往日少了些青春的光澤，不由得一呆，隨即明白以前見她大都是在燈光昏暗的包房內，精致的妝容讓她顯不出年齡，而今天大概是急著出來陪自己，連化妝都沒顧上。
琪琪沒理會蘇洋的問話，仰頭看了看天上的星星，輕聲道：“有煙嗎？”蘇洋遞過一支煙，琪琪點上吸了兩口，悠悠道：“我年齡是沒你大，但我出來掙錢的時候，你還在上學呢?！?p> 說到這里，她神色略顯凄涼：“初中畢業(yè)，爸媽說弟弟將來要用錢的地方很多，不能讓我繼續(xù)上學了。我十幾歲就跑到湖山來掙錢，記不清吃過多少虧、被人坑過騙過多少回，好幾次都哭的稀里嘩啦的，最后咬咬牙也就撐下來了。你看我現(xiàn)在，不也過得好好的么？”
蘇洋扭頭看著琪琪，沒說話，琪琪歉然一笑，低下頭小聲說道：“當然，干我們這行沒什么光彩的，不應該拿來和你相比?！?p> “不，別這么說，我們其實…沒什么不一樣?！碧K洋言不由衷的安慰了一句。
“當然不一樣，你不用哄我開心?！辩麋鞅砬槭痔谷?，“我就是個沒文化的坐臺小姐，你看你，省財大的高材生，銀行白領，工作有面子，掙錢也多，前途一片光明，怎么能為了一點工作上的小挫折就垂頭喪氣呢？”
蘇洋苦笑一聲：“要真是小挫折我也不會放在心上的，可是這動輒幾千萬的業(yè)務，我真的是……”
“走路崴了腳和被車撞斷腿其實沒有太大區(qū)別?！辩麋魇稚僖姷拇驍嗔怂脑挘骸爸灰藳]死，就還得繼續(xù)往前走?！碧K洋一怔，見她眼中閃爍著自己從未見過的堅毅光芒。
那光芒一閃而過，琪琪又恢復了往日溫婉的樣子，對蘇洋娓娓說道：“我認識一位經歷過許多苦難的銀行行長。他在做客戶經理時遭遇過八千多萬假承兌匯票，最多的時候背著接近兩億不良貸款，還因為催收貸款被打斷過胳膊——是不是比你慘多了？但他全都不屈不撓的挺過來了，后來成了那家銀行在湖山最優(yōu)秀的支行行長?！?p> 蘇洋瞧了琪琪一眼，奇道：“你知道的事兒還挺多，對銀行這些術語也挺熟悉嘛。”
琪琪笑了笑，眼中現(xiàn)出了些滄桑：“很奇怪嗎？來我們這里玩的客人很多都是銀行的，有些話雖然剛開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整天聽他們嘮叨，我也就記熟了?！?p> 蘇洋“哦”了一聲，神色有些不太自然。琪琪盯著他看了片刻，伸手輕輕在他臉上撫了兩下，柔聲道：“信不信由你，在這些人里面，我只陪你…只陪你出去過，在我看來，你是這些人中最優(yōu)秀、也是最有潛力的?！?p> 蘇洋本能的感到一陣愉悅，下意識挺直了身子，不由自主的問道：“真的嗎？”琪琪嫣然一笑，溫柔的仰視著蘇洋：“你有學歷，有能力，有涵養(yǎng)，又年輕，即便暫時遇到一點挫折，只要能咬牙渡過難關，一定會有更好的未來在等著你?！?p> 這話對現(xiàn)在的蘇洋來說太受用了，他只覺一股久違的活力快速注入身體的每個角落，忍不住伸手把琪琪摟進了懷里。琪琪咯咯笑著掙脫了他的懷抱，起身道：“干嘛呀，馬路上還有人呢?！?p> 蘇洋一拽她的手腕，琪琪輕呼一聲，順勢坐到了蘇洋腿上，被蘇洋在懷里抱了一會兒，又撐著他的肩膀站起身來，笑吟吟的看著他：“好啦，你不是想找我喝酒嗎？走，陪你去喝點。”
袁媛心里很不舒服。掛斷蘇洋的電話后，她也稍感自責，一直在檢討自己的話是不是有些說重了。想再打電話過去，卻又覺得自己也挺委屈的，總還是盼著蘇洋主動打來。
母親勸道：“又不是孩子了，值得為了這點小事鬧別扭嗎？蘇洋工作上出了問題，壓力肯定很大，你應該多體諒他。我看今天晚上你倆氣都不順，別再打電話了。明天你直接回市區(qū)跟他好好說幾句，星期天再帶他一起回來吃飯。看場地的事先放一放，等他有空再說，要不然小年這頓飯都吃不痛快?！?p> 袁媛還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樣子，母親又溫言道：“不就是拌了幾句嘴嗎？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眼看就快要結婚了，兩口子過日子得學會互相遷就著對方，不然一天到晚都不消停。我和你爸這些年要是不懂得互相遷就，當初可能就沒你了?！?p> 雖然心里仍有一點不樂意，袁媛還是聽了母親的話，第二天一早就坐車回到市區(qū)，一路想著該如何把昨天的不愉快若無其事的帶過。下車后，袁媛在樓下買好了早點，上樓掏出鑰匙開門進屋，把早點擱在桌上，見臥室門還關著，知道蘇洋還沒起床，便想叫醒他起來吃飯，爭取趁吃飯時與他和好，讓他帶著好心情去開會。
蘇洋一言不發(fā)的聽著袁媛在身邊嘮叨，腦中嗡嗡直響，也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些什么。過了一會兒，袁媛似乎生氣了，猛的伸手一推，蘇洋被推了個趔趄，一愣之間，袁媛又抓住他的胳膊連推帶拉的使勁搖了幾下。
蘇洋打個激靈從夢中醒來，猛的睜開眼睛，卻見琪琪披頭散發(fā)的躺在身邊，正驚慌失措的看著自己，這才知道自己是被她搖醒的。
“唔…怎么了？”蘇洋雙眼半睜，還沒醒過神來。
“有人開門進來了。”琪琪的聲音很低，很緊張。
蘇洋猛的清醒過來，側耳聽去，臥室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是袁媛。她從大門走到餐桌附近，似乎是放下了什么東西，稍稍停了片刻，又向臥室走來。
霎時間，蘇洋出了一身冷汗，腦海中轉過一串念頭：“真的是袁媛嗎？她怎么回來了？怎么辦？怎么辦？”想要跳下床去把她擋在門外，卻已經遲了。
剛坐起身，門被推開了。袁媛嘴巴微張，臉上掛著親切的微笑，顯然是正準備開口說話，卻被眼前看到的情景定在了原地。
小小的臥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蘇洋光著上身坐在床上呆呆看著袁媛，琪琪側躺著背對門口，縮在被子里一動不動。袁媛臉上的表情僵了片刻，非常緩慢的收起了笑容，面色變得平靜，再由平靜轉為一種交織著驚愕、憤怒和不齒的奇特表情。
就這樣沉默了一根煙的功夫，蘇洋卻感覺已經過了半個小時似的，他愣愣的盯著袁媛，無言以對，腦中一片空白。突然，袁媛邁步走到床前，抓起被子一角用力掀開，露出琪琪赤裸的身子。
琪琪一驚，慌忙蜷著腿翻身坐起，雙手擋在胸前與袁媛對視一眼，隨即別開了頭。袁媛胸口劇烈起伏著，過了良久，臉上那副復雜的表情逐漸消失，露出了一種極度輕蔑的笑容。她看看蘇洋，又看看琪琪，再看回到蘇洋臉上。
“不要臉。”袁媛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轉身向門口走去，出門時沒有如蘇洋想象的那樣用力摔門，而是輕輕帶上了門，就像往常去上班那樣平靜，那樣自然。
蘇洋依舊呆坐在床上，腦中依舊是一片空白。足足過了十幾分鐘，琪琪伸手在他背上輕拍兩下，默默的起身開始穿衣服。
蘇洋失魂落魄的下床走向餐桌，打開桌上的兩個塑料袋，里面是一個煎餅果子和一份餛飩——那是自己最喜歡的早餐組合。他走到沙發(fā)邊坐下，雙眼直勾勾的看向窗外，雖然沒有陽光的直射，卻依舊刺眼的讓他感到一陣眩暈。
琪琪穿好衣服，輕輕走到蘇洋面前，有些擔心的盯著他看了半晌，低聲說道：“我…我先走了，下午的火車，還要回去收拾一下?！碧K洋木然轉過頭來，從嗓子眼里憋出一句話：“走吧，路上注意安全?！北阌职杨^扭向了窗外。
琪琪猶豫了一下，柔聲說道：“你快去找她道歉吧，讓她狠狠罵一頓，說不定…說不定就好了。”蘇洋依舊木然的點了點頭，沒再回頭看她。
蘇洋沒能得到讓袁媛痛罵一頓的機會，發(fā)微信打電話都沒有反應，后來干脆被拉進了黑名單。他又接連幾天跑到湖鋼，卻每每都被袁媛母親冷漠而又客氣的拒之門外。
蘇洋自己回老家度過了打記事以來最為消沉的一個春節(jié)，沒有把實情告訴父母，心中如同一團亂麻，臉上卻依舊裝作喜氣洋洋，偶爾被家人看出些端倪，便推說是因為那兩筆出問題的貸款而糟心。
后來蘇洋還去解放路小學找過袁媛，卻連大門都沒進去。當時國內剛剛發(fā)生過幾起針對小學生的惡性案件，每所學校門口都戒備森嚴，手持防暴鋼叉的保安不知在電話里聽袁媛說了什么，當著一群孩子的面把他連推帶架的轟了出去。
他們之間結束了，沒有想象中歇斯底里的大吵大鬧，就這么平靜而又決絕的結束了，仿佛彼此從未相識一般，那飽含痛恨與蔑視的三個字成了袁媛這輩子對他說過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