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長終于要退休了。其實，他也就五十多歲，還可以再干好幾年。天曉得他臉上那來那么多的皺皺。
二輕局新來的局長年輕，第一次開見面會，看見小老頭，心里嘀咕了一句，這都七老八十了，還占著廠長的位子?？磥聿桓母镞€真不行。
雖然后來也知道了小老頭不過五十五歲，但新來的局長還是決定在幸福襯衫廠打響人事改革第一槍。民主選舉廠長。
選舉就在二樓的生產(chǎn)車間進行。女工還坐在自己的機臺前，幾個裁剪師傅，再加一個何明志就在過道里添了幾個凳子。
一面墻上，原本還就有一塊黑板。這塊黑板的用處一直很大，除了偶爾發(fā)個什么通知，主要是用來計件的。何明志踮著腳，從上到下都擦得干干凈凈。然后用紅粉筆在中間寫了幾個大字：
幸福襯衫廠民主選舉廠長大會
局里來了三個人，一個就是年輕局長，另兩個是搞人事的干部。二輕局在人們眼里不怎么樣，其實下屬單位不少，光是廠子，大大小小好幾十個，還有這社那社的，加上來幾近上百。
一個下屬廠子選舉廠長，局長本來用不著親自參與的，但既然是打的第一槍，何況還是改革開放第一槍，打的響不響，關(guān)乎后面的一系列戰(zhàn)役。
年輕局長就是這么說的，改革不是小打小鬧，不是計個件，兩個社并個廠，兩個廠并個公司，就叫改革。改革得從根子上改，什么是根子，人就是根子。從人事制度改起，全體職工參與，就是一場戰(zhàn)役。
瞧瞧，局長就是局長。
就是一群老娘聽著，都覺得局長就是有水平。于是，老娘們都給局長拍巴掌。發(fā)自內(nèi)心的拍。氣氛有些熱度。
第一輪是推薦。想推薦誰就是誰。推薦出來的名字寫在黑板上。
“來真的了呀?！鼻赜衩穼⑿∏嗾f，“我選你當廠長?！?p> “你敢？”劉小青狠狠瞪了秦玉梅一眼，還是生怕鎮(zhèn)不住秦玉梅，又添了一句，“你敢使這個壞，姐也推你?！?p> 秦玉梅被嚇著了，伸了伸舌頭。若劉小青不使出這一招，她還真要推薦劉小青了。
“姐，我還真不是使壞，我是覺得姐……”
“你嫌我老得不夠快啊，姐臉上也都起皺紋了。誰要是當了這廠長，十年八年，也就廠長那個樣子了?！?p> 其實，誰也說不明白廠長那一臉的皺紋是不是當了廠長起的。但他既然當了廠長，大家就這么想。
“那這屎盆子，就還是扣給他?！?p> 秦玉梅說著笑起來。這屎盆子是有來歷的。
說實話，這廠長還真沒有什么好當?shù)?。不比誰多拿錢，不比誰少操心。除了廠里的事，還得管工人的家事，吃飯的事，生病的事，娃娃吃奶換尿布的事。
就說老梅住院的事吧。起先大家都是工友，不用廠長安排，女工自己個兒輪換著去醫(yī)院守護，一輪兩輪輪下來，就有些懈怠了。誰喜歡去醫(yī)院啊。那一股子福爾馬林味，從醫(yī)院回家就帶回家里。個個都怕聞。
又因為工友們這么些日子去看護過，老梅的家人就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沒人去的時候，就找到廠里來了，要廠長派人。廠長派得動誰??？這可是工友自愿的事。是有規(guī)定，公家能給你報銷醫(yī)藥費，但沒規(guī)定要派人看護病人啊。
老梅家的人不干了，人都要死了，你們良心都讓狗吃了。那三間房還是老梅幫你們保住的。
三天兩頭來吵，吵得廠長不敢來廠里上班。老梅真是要死的人了，你還一句不好聽的話都不敢說。下班時候推一板車把布料推回家里去裁剪。裁剪好了，再悄悄推回廠里來。
秦玉梅站出來了，老梅是得了癌，誰想得那病，誰也不想得?？傻靡驳昧?，廠子里能做的也都做了。你們?nèi)栆粏?，有哪個廠子姐妹們輪換著看護她一兩個月的了。你們自己不看護病人，天天跑廠里吵，有這功夫，去給老梅端屎倒尿去。該來就是你們伺候的。
秦玉梅橫眉怒目，且正義凜然。老梅家人也還是知道秦玉梅不好惹。這才灰溜溜走了。此后，除了來給老梅報銷醫(yī)藥費，就很少來了。即便是來，也很客氣，挨個笑著打招呼。
廠長回來上班來了。一來就上了二樓車間，“玉梅，這廠長你來當吧?！?p> “呸，幫了你的忙，你連個謝字都不說，倒要扣一屎盆子在我頭上。”
一個車間的人大笑。屎盆子就是這么來的。
女工們起先還嘰嘰喳喳，也大抵如秦玉梅和劉小青這般，你敢推老娘，老娘就推你。
局長講過話又好一陣，終于有人提名推薦了。
“田小蘇?！?p> 局長皺了皺眉。田小蘇就是原廠長。但既然有人提名，那就得寫上。
一個隨局長來的人事干部，拿了粉筆要寫?？戳丝春诎迳稀靶腋Ｒr衫廠民主選舉廠長大會”幾個大字，楞了楞。問道，“這是誰寫的？”
“我?！滨俗雍茏院?。廠子里人都知道，小跛子粉筆字寫得很不錯。
“你來寫?！蹦歉刹堪逊酃P給了跛子。
田小蘇
跛子不客氣，在黑板上寫了第一個被推薦的人名。平時他就喜歡做的事就是廠長讓他寫通知。
可是，又等了好一陣，再沒有人推薦別人了。
“大家還是推薦推薦別人吧?！崩蠌S長說著，竟然走到黑板前，把跛子才寫上的名字擦掉了。
“你干什么？”年輕局長聲色俱厲，“就算是你的名字，你也沒權(quán)力把它擦掉?！?。雖然他最不情愿的就是這老頭繼續(xù)當廠長，但他竟然自己把名字抹去，這是冒犯。
“我真的不干了。”
老廠長說著，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從衣服口袋掏出一張折疊的紙，遞給了年輕局長，很平靜地回到他的座位上去了。
局長打開一看，竟然是一份退休報告。抬眼看了一眼安靜坐著的老廠長。心想這老頭沒有拍拍屁股直接走人，也算得給了他很大面子了。
“何明志。”一個女工喊了一聲。
“何明志?！庇泻脦讉€女工應(yīng)和。
跛子楞住了，裂了裂嘴，像笑更像哭。
“寫上啊?！本珠L見跛子楞著，催促道。開了這個頭就好辦了。
“何明志是我?！滨俗有÷曊f道。
“是你？”這回，是年輕局長楞住了，盯著跛子。但也只是一楞瞬，隨即說道，“是你也寫上。這就是民意，民主選舉，體現(xiàn)的就是民意?！?p> 這話說得好，老廠長帶頭鼓掌。大家也跟著鼓掌。
小跛子看看大家，又看看局長，還是硬著頭皮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了黑板上。寫好后，還偏著頭看了看。這天，他一直用的是紅粉筆。
等到跛子把自己的名字寫好了，還是老廠長帶頭鼓掌。隨即，大家都跟著鼓起掌來，且比剛才要熱烈了很多。
事后，二輕局關(guān)于以民主選舉推進改革的報告里，有這么一句話：
幸福襯衫廠民主選舉廠長的過程中，民主推薦了田小蘇、何明志二人。在后來的投票中，何明志以全票當選廠長。何明志也成了二輕系統(tǒng)推進民主選舉的第一個民選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