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一日,三師殿內(nèi),他見到了白清渠,她靜靜站在諾大空曠的殿內(nèi),她的出現(xiàn)好似都打破了三師殿的昏暗和莊嚴,甚至空氣中流淌著淡淡的清香。
“坐吧?!币环叫∽溃瑑蓚€心事重重的人,茶水淡淡的熱氣在繚繞,白清渠垂下眼睛,睫毛在顫抖,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眼前的老人,“您為什么不生氣?”
她沒有從他身上感覺到憤怒,還有恨,那種平靜好似深山幽谷,百年不曾有人踏入,即使一場瘋狂大雨狂風過去,只不過小草長了三寸,還是往日風景。
老天師望著眼前的人,美麗而幽雅,他笑了起來,“因為,曲秋亭是人,你的出現(xiàn)是必然的,我一直在等?!辈皇前浊迩?,也會是別的女子,少年得志,又怎么會不期待著紅塵滾滾,只是他怎么都沒想道,自己等來的是一個魅,等來的是自己的弟子刀劍相向,也是那一刻,他護在白清渠身前的剎那,明白了,提著小木劍奶聲奶氣發(fā)誓要護住師傅的娃娃長大了,護的人,也不再是他這把老骨頭了。
“我放你與曲秋亭離開?!?p> 白清渠猛然抬頭,通過云霧繚繞她更看不透老天師的心思。
老天師哪能看不出她的探究,“只因,曲秋亭是我的徒弟。”此時他才能明白玉清真人的心情,一夜屠遍厲鬼,不惜打傷同門,只為了他的大徒弟玉恒權,他去問責時,玉清那老頭梗著脖子死活不認錯,最后的最后,也只是背著身,憋出來一句:“如果他成了廢人,他會選擇去死!作為他的師父,我不能眼睜睜看著?!?p> 道門世家大族,自三歲便離家,在他膝下修道,沒有人問過他愿不愿意當?shù)朗?,天師府不是他選的,但白清渠是。
“維持著這幅樣子,不累嗎?”
白清渠猛然睜大眼睛,隨后緩緩嘆了一口氣,猙獰的疤痕在臉上浮現(xiàn),一瞬間,她又是往日的丑姑娘,“天師好眼力?!彼莾A國傾城的容貌早已經(jīng)不復存在,作為交換,是她作為人類的身軀,縱然丑陋,卻能讓她見到心心念念的人,之前的容貌不過是她在用力量小心翼翼維持著。
“我可以放你離開,但是,有兩件事……”老天師沒有說話,而是用手蘸著茶水在桌子上寫下鬼門二字,并把那塊玉牌放到了桌子上。
白清渠垂下眼皮,輕輕嘆了一口氣,當她離開曲秋亭,第一次發(fā)現(xiàn)道路好似永無盡頭,她走了很久,那時,她還沒察覺到危險,路過村子,小孩子會對這個漂亮的陌生人好奇,他們會偷偷跟在她身后,直到夕陽西下,一連十日,這是個寬容的村落,她不打擾他們的生活,他們也不問她來處。
她以為她會如此在孤寂和思念中度過無數(shù)歲月,直到,有一日,她看到了那個站在村民中簇擁的道士,他同樣看到了她,一愣,隨后眼神變的幽深。
那時她才猛然驚醒,一直以來她安然無恙是因為那一半人的血脈,可現(xiàn)在,那一半的血脈早就被魅的力量壓制在身體一小部分,她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是魅,同鬼域里的同族再無任何區(qū)別。
這一面,為她帶了無休止的追殺,他們皆身穿道袍,道力深厚,不過,他們好似被下了命令,這次的追殺在秘密進行,除了他們,再無任何人知道有一只魅脫離了鬼域。
漫天大雨,她奔跑在泥水之間,臉上是無盡溫熱的淚水,半身血跡,心如墮冰窟,那是如噩夢般的一日,走投無路之際,一個男子在道路的盡頭,舉著白傘,雨幕中他的身影如此朦朧,她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吶喊,“曲秋亭!”
可惜!那不是他!
男子似乎被她的吶喊吸引,一掌便擊退了她背后穿心一箭,很快,地上多了三具尸體,男子舉著傘的手一動未動,殺了三人,他身上甚至連一滴雨水都未沾。
沒了性命之憂,她渾身濕透一軟便跪坐在了泥水了,大雨沒有一點要停的意思,男子丟下一塊白玉牌,上面寫著鬼門二字,“鬼門如愿樓,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我可以幫你?!?p> 也許她瘋了,她哭泣著,“我什么都不想要,誰能告訴我,我該怎么去當一個人?!边@樣,她就能回到曲秋亭的身邊了。
誰知男子并沒有嘲笑這個看起來奇怪的問題,反而拋下手中的傘,大雨滂沱打濕了他的頭發(fā),他伸出手,修長而骨骼分明,稠密的雨幕,好似讓人喘不上氣。
兩人共同淋雨而立,“有太多不能選擇的東西,世人把那叫做命運,安慰著自己不得不走下去?!?p> 白清渠紅著眼眶,抓住了眼前的手,很緊,也是在這時她猛然抬頭,指尖溫熱的熱流流淌到胸膛,她澀澀望著眼前人,不……他們都不是人啊……
“他長什么樣?”
白清渠回想起來,“一頭灰發(fā),手腕上墜著一顆珠子,火色琉璃。”除此之外,她沒見過面具下他的面容。
“今日此仇,天師府記下了?!崩咸鞄熓州p輕一握,玉便成了粉末,壓下心頭怒火,他望著眼前安靜的白清渠,輕聲問,“真的不后悔嗎?把自己變成這幅樣子……”
白清渠搖搖頭,“每一件,我都不曾后悔過,即使是脫離鬼域,即便再也回不去?!?p> 很久,老天師目光一暗道:“你可知,你并非鬼域外唯一的魅?!?p> “她在哪?”
“昭帝梅妃,三千寵愛在一身,引得君王不早朝?!笔且?,南國再也容不下第二個魅,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永遠隱藏在薄紗背后那個安靜的身影,她出現(xiàn)的地方,總是流淌著一股暗香,如梅香,是以被稱梅妃。
沒人知道她叫什么,甚至很少有人見過她的面龐,更多的是記憶里,伴在帝王側,隱在薄紗后,不笑也不語。
梅妃,脫離鬼域的魅,原是商人妾,二嫁之身,帝王一見傾心,天正門大開,正午高陽,以皇后之禮迎娶入宮,至今已二十年,依舊盛寵不斷。
追殺白清渠的正是南國皇室供奉的國師府,于天師府同出一支,其以固定國本朝綱為己任,梅妃入宮時,國師府眾人以死明鑒,十六人自刎于城門前,換來的不過是帝王的退步。
南國自此再無第二個魅。
也不會再出一個梅妃娘娘。
三師殿的大門關上時發(fā)出沉重的聲音,嚴不笑一出門就看到了守了許久的胡不老,兩師兄弟見面,各自嘴角扯了扯,結果都沒扯出個笑,“師兄,我們都老了?!?p> 嚴不笑看著比他小五歲頭發(fā)花白的師弟,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也出現(xiàn)了他最擔憂的局面,老一輩的人在老去,小輩人卻無法承擔起上一年的責任,這是很多道觀存在的問題,國師府,玉清觀皆如此。
“希望從頭來過……還不晚?!眹啦恍σ荒樉肷莻€精神奕奕的老頭終究還是累了,“師弟,守好她,不能讓她在天師府出事。”
看著離去的背影,孫不二終究還是開口,“都怪殷碧城魯莽?!碧鞄熈畲饲岸际怯汕锿け9?,他受傷以后,便交給了殷碧城,此次他號天師令殺白清渠,更是逼曲秋亭到絕路,如果,白清渠真的死在了天師府,便真的再也沒有回旋的余地。
嚴不笑搖搖頭,“你我徒弟都是聰明人,魯莽二字,用不到他們身上,你說的對,我們都老了?!?p> 孫不二神情一澀,隨后彎下腰恭敬,“送……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