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浪拍打在沙灘上，把沙子染成深色。遠方海平面處，半個太陽剛剛露出腦袋。朝陽灑在海灘上，留下一個彎腰的小女孩的形狀的拉長的影子。
小女孩彎著腰，沿著海灘，在潮水能觸及的地方一邊走一邊撿拾著貝殼。她的左手提著一個小桶，里面放著五顏六色的貝殼。潮水漲起來，流過她白皙的小腿。在離海岸線稍遠處的沙灘上，小女孩的鞋歪歪扭扭的放著。
浪花堆起來，轉(zhuǎn)瞬即逝；潮水漲起來，又落下。
突然，小女孩看到沙子里有一個閃閃發(fā)光的東西。她用右手刨開沙子，眼睛盯著沙子，時不時發(fā)出的閃光為她指明方向。終于，她的手指觸碰到了那個閃光的東西，她興奮的把它從沙子里取出來?？辞宄菛|西后，小女孩驚訝的長大了嘴。
下一秒，小女孩轉(zhuǎn)過身，飛快地跑向她的鞋，她著急得沒有把腳底的沙子擦凈就蹬上了鞋，飛奔向遠處海邊的小木屋。
二
“小汐，小汐！”她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她，一個闊別多年的聲音。她記不起來是誰了。
“小汐，是我?。∥一貋砹?！你不記得我了嗎？”聲音在說話。她在記憶深處搜尋，但不論她怎么前進，眼前都是一片黑暗。
“小汐，小汐……”聲音漸漸遠去，她還沒有想起來這聲音她在那里聽到過。
眼前漸漸變亮，一個小女孩興奮的笑臉出現(xiàn)在眼前。
“奶奶，你終于醒了！快看看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小女孩說著把手掌打開，送到她面前。
“泠兒啊，你先把奶奶扶起來?！毕f完咳嗽了兩聲。
“哦對對對，奶奶你等一下啊。”泠兒說完急忙把手中的東西放下，把提著的小桶放到門口的桌子上，才回來把汐扶起來，讓她后背靠著床頭坐著。
“什么東西??？”汐聲音沙啞地說。
“奶奶你看。”泠兒說著把那東西放到汐的手掌里。
汐用食指和拇指夾著把它拿到眼前，仔細瞧了瞧。
一枚戒指。
上面鑲嵌著的，是一塊米粒大小的藍寶石，和海一樣藍。
“你在哪撿到的啊？”汐說著把戒指放在床頭柜上，目光還停留在上面。
“在沙灘上，剛才挖貝殼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估計是被潮水沖上來的?！便鰞弘p手托著下巴，胳膊杵在床上，調(diào)皮的笑著。
“沙灘上啊……是誰這么不小心，把戒指給掉到海里了?！毕路鹪谧匝宰哉Z。
突然，她看到戒指的里側(cè)有一排密密麻麻的凹痕，像是刻了什么。
“泠兒啊，這里面是不是刻了點什么？我看不清啊。”
“是嗎？我看看。”泠兒說著從床頭柜上取下戒指，放到眼前，瞪大眼睛看著。
“啊，好像是刻了些什么……這是漢字啊……還有在戒指上刻漢字的？”泠兒一臉天真的笑著。
“刻的什么啊？”
“這是……‘沄’和……‘鳶’吧……‘沄鳶’，對，就是‘沄鳶’，好多地方都被銹跡弄得模糊了，但從形狀上來看應該就是‘沄鳶’?！便鰞赫f完把戒指放回了床頭柜上。
“‘沄鳶’啊……好像聽過這個名字呢……”汐把頭靠在床頭，閉上了眼睛。
泠兒看了看表，站起了身。
“奶奶，我該上學去了啊，時間也不早了?！闭f著，泠兒從抽屜里拿出一片藥，放在瓶蓋里，把瓶蓋放在桌子上，“還和以前一樣啊，中午吃。下地的時候慢點，別摔著了，還有，盡量少出門吧，醫(yī)生也說了，您的狀況吹太多海風也不好?！?p> “知道啦?！毕哪樕细‖F(xiàn)出了欣慰的笑容。
泠兒換上校服，穿上短裙，在門口穿好鞋，回頭又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汐?！澳棠蹋俏易吡税??！?p> “路上小心。”
“好?！便鰞恨D(zhuǎn)身出了門。
汐看著泠兒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心中不由得有些難受。
“明明自己的遭遇也那么曲折，還照顧我這么細致入微。真是個好孩子啊?！毕?。
她想起那枚戒指，又把它拿到手中看了看。
一定在哪見過……
突然間，她想起了什么。她拉開床頭的抽屜，把里面放著的一個鐵盒取出來。打開盒蓋，里面放著許多東西：發(fā)卡、相片、貝殼做的手鏈、船票……還有一個小盒子。她把那個小盒子取出來，打開盒蓋，她取出來了另一枚戒指。
這是她的訂婚戒指。
看到戒指的一剎那，她感覺視線模糊了。有水從眼眶里流出來，順著臉留下來。
一樣的藍寶石，一樣的銀白色戒臂，只是更干凈一些，戒臂里面刻的不是“沄鳶”，而是“朝汐”……
“原來是你啊。怎么才回來……”話沒說完，汐早已泣不成聲。
三
十六歲的汐，最喜歡的地方，便是琉璃灣的海灘。
在這個總?cè)丝诓坏揭蝗f人的臨海小鎮(zhèn)上，熟人之間碰面的幾率可想而知。幾乎每一個公共場所，都有自己認識的人可以聊天，消磨時間。
而汐卻比較另類。
她幾乎沒有朋友，尤其是上了高中之后，當自己的曾經(jīng)的好友都離開鎮(zhèn)子，去大城市上學之后，自己便成為了這里的“幽靈”，沒有人關心，沒有人在乎。父母在她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出海遭遇暴風雨，再也沒回來。鑒于汐的特殊情況，學校在海邊替她蓋了一間二十平木屋，每個月的開支則來自政府的補助金。汐覺得琉璃灣給她的恩惠，她一輩子都還不清。
也就是從這時，她愛上了大海。她相信父母就在大海里，陪著她。每次她心煩的時候，她就會坐在沙灘上，聽著海風吹過耳邊，看著潮水漲起來，又落下。周圍一片寂靜而黑暗，耳邊只有嘩啦嘩啦的海水聲，她喜歡大海，因為只有大海會聆聽她的傾訴，也只有大海會對她作出回應。她相信那是父母在指引她。
三年的高中生活過的很快。在老師把畢業(yè)志愿表發(fā)下來的那天，汐又來到了海邊。但這天的大海，有所不同。
它不再只聽她一個人傾訴。
她發(fā)現(xiàn)有人比自己更早到海邊。一個男生。
汐愣住了，下一秒，男生好像感覺到了她的存在，回過了頭。
憂傷。這是男生給汐的第一印象。
兩個人四目相對，汐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呆立在原地。
男生轉(zhuǎn)過頭，仿佛沒有看到她，繼續(xù)面對著大海。
汐慢慢往前走，坐在了離男生十米左右的地方。她覺得有些尷尬，一下子忘了自己今天晚上來到海邊是為了什么。
“每天都來嗎？”男生率先開口，汐有些被嚇到。
“啊……也不是每天。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來坐坐。對著大海，總感覺會很安心，因為……”
“因為這里有他們的靈魂，”男生接著她的話說，“是嗎？”男生看向汐。
“啊?！毕@嘆了一聲，雖然聲音很小，但男生仿佛還是聽到了?！澳阍趺粗赖?？”
男生沉默了。
汐再次不知所措。她覺得好像問了些不該問的問題。
“我叫汐，你呢？”汐想打破沉默。她不明白，以前自己都是在沉默中與大海對話，為什么此刻的沉默讓她如此難以忍受。
“沄?！蹦猩卮?。
“云彩的云？”
“是。”
在琉璃灣，每個人的名字都帶三點水，這是他們展示對大海的熱愛的方式。也因此，詢問姓名的時候，基本只詢問右半邊。
“你是前兩天……出海失事那個人的……弟弟？”汐聽到?jīng)V這個名字的時候，覺得以前聽人說過這個名字。
“沨。我姐姐她叫沨。兩天前，她出海的時候，遭遇了暴風雨，沒回來?！睕V說話突然沒了聲調(diào)。汐從眼角看到，沄在嗚咽。
聽完沄的敘述，汐感覺聽到了自己的身世。她了解沄的心里在想什么。
“你覺不覺得，這些年來這種事故越來越多了?！睕V問道。
“或許吧……但，為什么呢？”
“大自然不會平白無故的發(fā)瘋的。一定是人們對它越來越過分了，”說著，他指向大海，“這是來自大自然的懲罰。外面的人們沒有保護好大海，現(xiàn)在，大自然的怒火已經(jīng)波及到我們了。”汐能從他的話里聽到怒火。
這天晚上，沄離開后，汐光著腳，沿著海灘撿拾貝殼。冰涼潮水從她兩腳間流過，撫摸著她的腳踝。
她想幫沄。
她回到屋里，已經(jīng)是半夜。但她毫無倦意，她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沄的故事喚起了她痛苦的回憶，她想避免沄經(jīng)歷這些痛苦的回憶。她把撿回來的貝殼按大小排好順序，在每一個貝殼上面打一個小孔，然后用一根繩子把這些小孔串在一起。完成的時候，是凌晨四點。
隨后的兩個小時，她一直在想這個手鏈會不會太簡陋了些，會不會讓沄的心情有所好轉(zhuǎn)，沄會不會嘲笑她做的太粗糙……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第二天晚上放學后，汐照常來到海邊，手里攥著那條手鏈。她猜，沄還會來的。
果然，那個男生還坐在昨天的地方。汐走上前去，坐在他身邊，把手鏈遞給他，卻只敢從眼角里偷瞄他。
沄接過手鏈，有些詫異，但汐看到，他的臉上掠過了一絲驚喜。他把手鏈戴在手上，舉起來，借著月光擺弄了一會。
“謝謝，蠻好看的。為什么要送我這個？”
聽到?jīng)V的夸獎，汐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同時，還有一絲喜悅竄上心頭。
“我能體會你的感受，失去親人的痛苦，我也經(jīng)歷過?！毕f完沖沄笑了笑。
“你的漣名是什么？”沄試探的問道。漣名是琉璃灣人特有的名字，相當于字，只有關系密切的人之間才能直呼對方的漣名，除此之外，都只能叫對方的漪名，也就是帶三點水的名字。
“朝。你呢？”汐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口。
“鳶?！?p> “沄鳶？”
“嗯。那你是……汐朝？”
“不是……是朝汐……”
“為什么放在前面？”
“因為我媽媽就是放在前面的?！毕行┖π?。
兩個人不再交談，只是靜靜的看著潮水漲起來，又落下。要是能永遠這樣，等待著下一個朝陽，多好……汐不禁這么想。
“你畢業(yè)志愿填的什么？”長久的沉默后，沄突然問道。
“我……要留下。我欠這里的太多了。你呢？”
“我要高考。我要為大海出我自己的一份力?！?p> “那，你還回來嗎？”汐的心里有一絲不安。
“或許吧。應該會的?！睕V低下了頭。
“哦……我一直在這住著，如果你回來了，別忘了來找我?！?p> “嗯?！?p> “那你加油啊，高考，可不是什么簡單的事，從我們高中高考成功的，可是屈指可數(shù)?！毕X得自己在欺騙自己。
“嗯，我會的?！?p> 那晚之后，沄就很少再來海灘了。放假的時候，汐把沄約出來過幾次，在海灘上做沙雕，趟趟海水，一起看日落、日出……在這片屬于他們大海邊，他們度過了最后一個學年。沄考上了大學，雖然不是什么名牌大學，但這件事依然在鎮(zhèn)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一夜間，沄成了琉璃灣的名人，家喻戶曉。
在沸騰的琉璃灣中，只有一個人坐在海邊，用淚水為英雄送行。
四
兩人再次相遇的時候，已經(jīng)是四年后。
沄念完大學本科四年，被一個海洋研究所錄用，這次回來，是隨著考察隊來調(diào)研的。
聽到?jīng)V回來的消息，汐從屋里沖了出去，卻發(fā)現(xiàn)沄正站在海灘上，閉著眼睛，仿佛正在享受海風的吹拂。
“沄鳶！”汐朝他大喊。
沄聽到喊聲，轉(zhuǎn)過身看見了朝他跑來的汐。
當兩人的目光再次交匯的時候，仿佛已經(jīng)不需要再用言語。兩人相視一笑，便緊緊擁抱在一起。
還是那間小屋旁，還是那個地方，還是那片海。海風還在吹，潮水依舊漲起來，再落下。兩人手牽著手，走在熟悉的海灘上。
“你在這待多長時間？”汐問道。
“也就……一個禮拜吧。”沄的話里流露出無力感。
“這樣啊……”汐低下了頭。
“嗯?！?p> 突然，汐停下了腳步，沄有些困惑。
“怎么了？”
“本來打算，你這次回來，和你商量商量我們倆的事的……”
“我們倆的事？”
“就是……那個……你看我們關系也這么近了，然后……我們經(jīng)歷又這么相近，我覺得……就挺合適的……我就想……”汐吞吞吐吐地說著，最后那個詞她實在不好意思說出來。
“結(jié)婚？”
“嗯……”汐不敢抬頭，她知道她的臉現(xiàn)在一定紅的不得了。
突然，一個紅盒子出現(xiàn)在面前。汐驚訝的抬起頭，只見沄在沖她笑。
“打開看看?！?p> 好奇心頓時占據(jù)了汐的大腦，她接過盒子，先打開一個小縫，再一點點的打開，眼睛一直通過越來越大的縫隙往里看。最后看清里面的東西的時候，她已經(jīng)驚訝得合不攏嘴了。
一枚戒指。
銀白色的戒臂，花頭是一顆米飯粒大小的藍寶石。
沄從她手里接過戒指，放到她眼前，讓她能看清里側(cè)。
“看到這里刻的什么了么？”沄微笑著說。
“朝……汐……？我的名字？”汐的情緒很激動。
“對咯。”說完，沄從兜里拿出另一個盒子，和汐手里的一般不二。他打開盒子，里面放著款式、顏色和汐手里的一模一樣的另一枚戒指。
“這枚戒指里面刻的是我的名字‘沄鳶’?！闭f著他把戒指遞給汐。汐看了看，確實是“沄鳶”沒錯。
汐激動的說不出話來了，她一下子撲到?jīng)V的懷里，淚水從眼里流出，濡濕了沄胸前的白襯衫。
“就當是你給我手鏈的謝禮?！睕V抱住懷里的汐，輕聲說道。
“快點回來啊，別讓人家等太久。”
“嗯。我會的。等我再回來，就結(jié)婚。”沄的語氣里充滿了決心。
那一刻，汐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一個禮拜的時間很快過去。汐曾無數(shù)次想過分別的時候自己會有多么難受，多么舍不得。但當分別真正到來的時候，她卻只是把那枚戒指緊緊攥在手心，在沄的耳邊說：“早點回來。”
在遠方朝陽的照耀下，潮水依舊漲了上來，又落下。
兩個月后的某天，噩耗傳來：我國一艘科學考察船遭遇颶風，無人生還。劉沄這個名字，赫然列在遇難者名單的第二位。
五
遠處的海平面，太陽剛剛露出半個腦袋，汐坐在輪椅上，泠兒推著她。迎面吹來的海風，很暖。
面對著大海，汐仿佛看到她的父母，仿佛看到?jīng)V。
“你知道嗎，我等了你六十四年，我守望了這片大海六十四年……六十四年，我等著你，你怎么才回來。”汐對著手中的戒指說。
她把兩枚戒指戴在自己的無名指上，兩塊蔚藍的寶石，就像沄的眼睛，清澈，憂傷。她把戒指抵在嘴唇下，眼淚卻如決堤的洪水般從緊閉的眼睛里流出。
潮水依舊漲了起來，又落下。汐等到了愛人的歸來，現(xiàn)在，這無休止的等待，終于畫上了句號。
“泠兒啊，好好守護這片大海。這大海里，還住著好多人呢，不好好保護的話，那些人怎么能安心的住下啊。”汐哽咽地說。
泠兒從沒看見汐哭過。
“奶奶，你怎么了？”
“奶奶找到家了?！毕淖旖歉‖F(xiàn)出一抹微笑。
她張開嘴，聲音沙啞的唱。
而我們，說著未來
描繪期待
與迷茫
就讓
我的愿望
隨目光
一并流向
海洋
閉上眼睛，她看見父母和沄正向她揮手，就在那片屬于她和沄的大海。
新一輪朝陽升起，照著潮水漲起，又落下……
?。ㄍ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