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杏花雨（3）

　　微微打開的門里，林漸風(fēng)有些拘謹(jǐn)?shù)卣局?p>　　一株綠芽偷偷從石磚的縫隙里冒出頭來，陽光落下來投在少年的眼睛里，映射出一團(tuán)五彩的光芒，你甚至能看清他浮腫的臉上細(xì)細(xì)的絨毛。

　　他躊躇了一下好似下定了決心，他說，“綠……綠兒，我喜歡你，我要娶你為妻?！?p>　　似乎是被突如其來的表白嚇了一跳，晚杏不自然地張了張嘴，一句話也沒說就推開門落荒而逃。

　　心亂如麻的晚杏回去以后連續(xù)好幾天整晚整晚的做噩夢。

　　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這樣了，她夢到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她聽到領(lǐng)事姑姑教導(dǎo)她們不可對客人動情，否則吃虧的是自己，她看到前不久慘死的玫兒，玫兒脖子上的麻繩勒進(jìn)了骨頭里，舌頭伸得很長垂到胸口。

　　玫兒僵直著手臂一步步地走過來，突然那張慘白的臉變成了晚杏的模樣，晚杏看著自己吊死在房梁上，頭顱滾到床下，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醒來已經(jīng)冷汗涔涔，四周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窗外暗沉沉的天空沒有半點星光。

　　傳說每有一個人死亡天上就會多一顆星星，那些亡靈每天都用冰冷的眼伸監(jiān)視凡世的一切，他們不分晝夜的歌唱，歌聲能穿透所有的迷茫。

　　不知道在這樣灰暗的夜晚，他們是躲在云層后面偷窺，還是干脆蒙頭睡覺，不知道亡靈睡著的時候會不會做夢，夢里還會不會歌唱。

　　晚杏裹緊了身上的衣服，推開門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她想起剛來青樓的時候，還有很多和她年紀(jì)差不多的女孩，一開始她們每個人都會和她嬉笑打鬧，她們的笑容干凈而純粹。

　　那時候領(lǐng)事姑姑每天都會來教大家很多規(guī)矩，然后做一些體態(tài)的訓(xùn)練，而為了保持身材每個人只能進(jìn)食少量食物，姑姑是個可怕的人，她似乎生來就沒有感情，她喜歡用針來懲罰人。

　　沒有人見過她笑的樣子，幾年十幾年甚至更久她臉上的表情只有冷漠，這樣的人即使是在笑的時候她的笑容也是扭曲的。

　　也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浸泡著的人最后都會被染成相同的顏色，慢慢的你沒辦法去辨認(rèn)朋友的位置，你甚至也認(rèn)不清自己。

　　像丟進(jìn)染缸里的布匹，只有變成主人想要的樣子才不會被丟棄。

　　最先改變的是霜兒，霜兒是所有女孩中最開朗的一個。吃早飯的時候她蹦蹦跳跳的跑過來，人還沒到聲音就先到了，她說，“我昨天做了一個夢，夢里我變成了樵夫在山上砍柴，一只老虎想要吃我，我揮出一拳居然把它打死了！”

　　還沒來得及搭話，領(lǐng)事姑姑就叫人把霜兒關(guān)到小黑屋反省，因為霜兒犯了忌。

　　姑姑說早飯前不準(zhǔn)說龍、虎、夢、燈、橋、塔、鬼、哭這一類的字，說了就是犯忌，犯忌就要受罰。

　　沒有人知道什么是小黑屋，直到霜兒回來。

　　霜兒看起來有些憔悴，她說姑姑只是叫她抄寫一本書，可是自己太笨了一整天都沒抄完，姑姑允許她回來找?guī)褪郑谑撬龓ё吡撕退P(guān)系最好的小云雀。小云雀聳了聳肩，“原來小黑屋只是叫人練字而已?！?p>　　第二天小云雀回來的時候整個人變了一個模樣，頭發(fā)凌亂衣裳不整，她褪下衣物，腿上全是干涸的血跡。

　　霜兒突然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害你，我只是被嚇壞了，我一刻也不能在那里多待，否則我一定會瘋掉。他們把老鼠放進(jìn)我的衣服里，還用針扎我的手臂，你不明白那種恐懼，守門的大叔說只要我?guī)б粋€女孩去見他，他就會放了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有你能幫我?！?p>　　小云雀只是轉(zhuǎn)過頭說了一句，“我們不再是朋友了?！?p>　　從那天開始，她們兩個人都不再和任何人交朋友。

　　再后來是玉璃，玉璃以前是個官家小姐，父親貪污受賄被砍了頭，母親撞死在父親的棺材上，哥哥們被賣去做奴隸而她就流落到青樓里。

　　玉璃長得很漂亮，會彈琴作畫，她的身上有一種高雅的氣質(zhì)。

　　有一天姑姑帶了一個老頭過來，姑姑叫他張老爺。十幾個女孩站成一排，張老爺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中間的玉璃，他說要娶玉璃做小妾，并且當(dāng)晚就要成其好事。

　　玉璃乖巧地任姑姑在臉上涂脂抹粉，然后穿上紅色的嫁衣，她靜靜的坐在梳妝臺前，她的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微笑。

　　到了晚上，屋子里燃起紅燭，整棟樓都布置得喜氣洋洋。財大氣粗的張老爺包了場，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擾。

　　但是只有場景而沒有儀式。

　　早已急不可耐的張老爺很早就到了，他跑上樓迫不及待地想要行云雨之事，可是他剛關(guān)上房門，玉璃就用剪刀刺穿了他的胸膛。

　　姑姑趕到的時候，張老爺筆直的躺著，身上全是血窟窿，已經(jīng)死透了。玉璃跪坐在地上，發(fā)型妝容絲毫沒有亂，她猙獰的笑著，笑著笑著又流起了眼淚，然后她舉起剪刀刺進(jìn)了自己的胸膛，倒下的時候眼睛大大的睜著，那張絕美的臉上掛滿了淚痕。

　　姑姑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就吩咐底下的人把玉璃的尸體丟出去喂狗。

　　玉璃死后晚杏也是這樣整晚整晚的做噩夢，夢里全是她倒在地上樣子：胸口插著一把剪刀眼睛大大的睜著，滿臉淚痕。

　　最后是玫兒，玫兒比晚杏大三歲，是個十成十的貪吃鬼。她最常抱怨的是這里的伙食不好，還吃不飽，所以她經(jīng)常偷吃。

　　有一次她溜進(jìn)廚房時被抓個正著，領(lǐng)事姑姑罰她兩天不準(zhǔn)吃東西，并把她倒吊在后院的榕樹下，不準(zhǔn)她哭鬧也不準(zhǔn)她叫喊，每哭一聲就在身上扎一根手指那么長的針。

　　晚杏和十幾個剛進(jìn)來的女孩就在旁邊看著，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驚恐和怯懦。

　　玫兒就這樣被吊了整整兩天，她很聽話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期間晚杏偷偷給她喂了兩回水，可是她放下來的時候看起來還是一副隨時會死掉的樣子，你在她身上感受不到一點活人的生機(jī)。

　　養(yǎng)好身體以后的玫兒變得異常乖巧，不僅不偷吃反而主動開始節(jié)食，她變得沉默寡言，她不喜歡和任何人交流，她看向別人的眼神莫名地充滿了敵意。

　　隨著年齡越來越大，玫兒的身形越來越苗條眼神也越來越冷漠。

　　不止是玫兒，包括晚杏在內(nèi)，這里的所有人都慢慢變得美麗溫柔落落大方，她們每個人從小就開始雕琢這樣一張面具，戴上面具迎接八方來客才可以活下去。而面具下是一張張自私冷漠的臉，如果再有人受罰那一定是她自作自受，她們絕對不會有絲毫憐憫。

　　孫員外為玫兒贖身的前一天，玫兒找過晚杏。

　　她說，“我這二十幾年最大的夢想就是脫離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這是一片煉獄?，F(xiàn)在終于要實現(xiàn)了，我很開心。在我的記憶里你是個善良的姑娘，你和她們不一樣，可是善良在這里行不通，所以我們只能變得麻木?！?p>　　“真的很無奈，不是嗎？我要走了，你自己多保重?！?p>　　玫兒坐上了孫員外的馬車，她掀開簾子最后向這里看了一眼。

　　然后沒過多久就傳來玫兒的死訊。

　　她用一條麻繩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死在孫員外家的柴房里。她一生追尋自由，她想掙脫身上的枷鎖，不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有沒有呼吸到自由的空氣，是不是終于可以跟著心里的感受來表達(dá)情緒，而不是整天虛偽的陪笑。

　　晚杏抬頭看了眼依舊昏昏沉沉的天空，她仿佛看到空中浮現(xiàn)出一張張故人的臉，她們穿著小時候的衣裳互相追逐打鬧，她們朝她露出了純真的笑容。

　　她微微低下頭，湖水中映出一個模糊的倒影，她撿起一塊石子用力擲過去，影子立刻被打散了。

　　再也回不去了，也不想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