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晚杏安葬在尹繡娘的墳墓旁,漫天的杏花紛紛墜落,像是對她的哀悼。突然想起那句“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p> 多么形象的寫照。
久遠到我?guī)缀跸氩黄饋淼男r候,我也經(jīng)歷過一次生離死別。
那是在三百年前,魚族發(fā)生叛亂,由此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戰(zhàn)爭。在那場戰(zhàn)爭里,我失去了我的父親。當時游鯉還沒有出生,而我也只是個沒有一丁點靈力的小孩子。
和天下所有的父親一樣,我的父親擁有威嚴而冷峻的面龐,可是他笑起來的樣子卻又那么溫暖,就像一床曬了一整天的棉被。
父親總喜歡輕輕的撫摸我的頭,他說母親的肚子里住著我還未成形的弟弟,我疑惑的看向母親的腹部,那里鼓鼓囊囊的,像一只塞滿肉餡的餃子。
每當我這樣形容,我的父母親就會相視一眼,然后開心地笑起來。
真是傻瓜式的比喻。
我曾經(jīng)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生活幾百年,幾千年,就像河對岸那一片高筍,每一年枯了又會長,就像我把頭浮出水面時,偶爾能看到幾只快速飛過的白頭翁。
白頭翁是一種頭部長著白色羽毛的鳥,它們的叫聲清脆好聽,像人類掛在窗前的風鈴。而高筍是父親最喜歡吃的食物,可是父親每一次都把它讓給我吃。
記得有一次我留了一根給還沒有回家的父親,他一整天都在炫耀這件事,他說女兒懂事了,知道關(guān)心他了,他很高興。
我看著父親為我自豪的臉,沒有吱聲,那只是我吃飽后剩下的一根高筍。
還有一次我從叔叔那里回來,走到半路的時候,還隔著很遠的距離,我就看見了來接我的父親,他正在和一個我不認識的老爺爺聊天。
那一瞬間,我決定作弄一下父親。于是我選了另一條路,小心地躲避著父親的目光,一個人回了家。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像父親找不到我時驚慌的表情,想象著他最后在家里找到我的表情,然后我會驕傲的告訴他,我獨自走了那么長那么長的路。
我的惡作劇很成功,父親直到天黑才出現(xiàn)在家門口,他和我想象中的一樣,滿世界的在找我。
我從一簇水草里跳出來,我看見父親疲憊的眼神,在看見我的一瞬間又變成了慶幸,父親說,“我就知道你已經(jīng)回來了?!?p> 我準備好的臺詞怎么也說不出口。
我就知道你已經(jīng)回來了,可是我害怕自己猜得不對。
因為愛你所以甘愿被你作弄。
這是我記憶里父親的愛。
然后我童年里出現(xiàn)最多的,就是母親擔憂的眼神,她總是帶著我在那個舉行各種典禮的祭臺上張望,那里可以看到各種顏色的光在水里浮動。
母親說,那是我們的族人在戰(zhàn)斗,他們的靈力交織在一起,就會形成這樣的光。
那是一種可怕的美麗,意味著流血和死亡。
我問我的母親,“那父親會死嗎?”
母親微笑著說,“怎么會呢,父親是很厲害的法師,他一定會活著回來,并且宣告我們的勝利。”
“我們就在這里等父親回來吧,”母親撫摸著自己的肚子說,“在我剛剛懷孕的時候,我們就探知到這是個男孩,并且給他取名叫游鯉,我希望這個孩子降生時,我們?nèi)覉F聚在一起?!?p> 我隨著母親的目光看過去,想象著弟弟的樣子。
弟弟出生那天,我很高興,他和我想象中一樣可愛,小小的身子軟綿綿的像一團棉絮。但母親不喜歡見到他,因為在同一天我的父親犧牲了,他躺在那片曾經(jīng)像人間的極光一樣美麗的地方,永遠不會醒來。
殺死父親的是一個使用余風瑟的鏡師。
鏡師最擅長使用幻術(shù),在他們的幻術(shù)里是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你可能陷入極端的痛苦,也可能感受極端的快樂。一旦你沉浸在鏡師編織的夢里,他們就會毫不留情地把手中的弦變成一把利刃,穿透你的胸膛。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夢,我不知道父親的夢是什么,我想也許是他的妻子吧,因為他用殘留的最后一絲靈力制作了一個水晶球,里面裝著他和母親初遇的場景。
我的叔叔趕到的時候,他被釘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上,雙眼望向天空,他的眼睛里全是憧憬,水流安靜地從他身上淌過,傷口被洗得發(fā)白。
叔叔說,父親是他見過最剛毅的男子,他一直很崇拜自己的哥哥,小時候總喜歡跟在哥哥身后,哥哥總是天不怕地不怕,母親說哥哥是搗蛋鬼,而自己卻覺得他是蓋世英雄。
可是這個人現(xiàn)在倒下了,本來說好打完這場戰(zhàn)役,再一起喝酒飲茶。
那么長那么冷的刀鋒刺進身體一定很疼,可是他的表情一點也沒有扭曲。這就是我的父親,那個面容冷峻而內(nèi)心炙熱的父親,他默默承受著所有的痛苦,從來不會喊疼。
當我的叔叔把水晶球交給母親的時候,母親看了一眼就已經(jīng)泣不成聲。
叔叔說他們已經(jīng)把父親埋在河底的泥沼里,下葬的時候,他的尸身已經(jīng)被打斗時激烈的氣流擠碎。
母親聽完就感覺到一陣鉆心的疼痛,她在疼痛里生下了游鯉。
這些是后來我聽族里的大人們說的,而我的母親對于這件事絕口不提。
每次我問她為什么不喜歡弟弟,為什么明明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父親卻沒有回來時,她總是看著我不停地掉眼淚,卻不回答我。
長老們?yōu)楦赣H以及所有陣亡的戰(zhàn)士舉行了安魂禮,那是魚族最高級別的祭禮。我們每個活著的族人都會從自己身上拔下一片魚鱗,放在祭臺上,然后用靈力吟唱一首清水謠,歌聲會變成一個個氣泡附著在魚鱗上,緩緩騰空。
這些氣泡里會出現(xiàn)一張張亡魂的臉,它們隨著歌聲飄向更遠的上空,然后破滅。
我沒有靈力,所以我拔了兩片魚鱗。我看見無數(shù)的氣泡飄向高處,無數(shù)的幻影浮現(xiàn)在透明的圓球里,我在這些幻影里看見了我的父親。他的表情安靜而溫暖,他和我以前看到的沒有一丁點區(qū)別,而我的母親這一次沒有掉眼淚。
后來我的年齡更大一些,拔掉魚鱗留下的傷口也慢慢愈合,我漸漸忘掉了失去父親的痛苦,就像新長出來的鱗片填滿傷口一樣,我的心也被修補好,我不再難過。
長大后的游鯉,樣貌和父親很像。我告訴他,我們的父親是一個大英雄,他保護了我們的族人,可是他沒有保護好自己。
我問他,你會想念父親嗎?
游鯉抬頭看了看頭頂?shù)乃?,然后說,“我不想他,我甚至有點恨他,就是因為他,母親才不喜歡我?!?p> “你很喜歡父親嗎,比喜歡我更喜歡嗎?”
我突然很心疼這個弟弟,他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沒有感受過父愛是什么樣的,可是卻要承受父親離去所帶來的一系列連鎖反應(yīng),他生下來就是孤零零的一個,連母親都不喜歡他。
我學著大人的樣子摸了下他的腦袋,“母親不是不喜歡你,她只是太想念父親,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而你和母親卻每天和我生活在一起,這是不可以放在一起比較的。”
“如果一定要比呢?”
“那我更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