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來到龍場也有七八天了,再有兩日就是春分。
這些天辛歲已經(jīng)接受了“家里”新來一個人的現(xiàn)實,也承認了王大人的龍場驛丞職務。只是既然接受了,這個“王大人”的稱呼恐怕就得改成“王所長”。
眾所周知,一個小小驛站的驛丞,那是屬于沒品,當然稱不上什么“大人”,稱一句“王所長”,已經(jīng)是很大的尊敬了。
辛歲呢,順理成章成了王所長手下唯一的驛卒,小小龍場驛,幾十年來終于有了滿員配置。
官面上處于下級的辛歲是龍場驛真正的主人,他叫王所長“大叔”,王所長暫時類似于一個長久租客,稱呼房東為“小辛”,這是辛歲要求的,不然總是“心小兄弟”,聽著不得勁。
王所長已經(jīng)熟悉了工作地點的日常業(yè)務——幾乎等于沒業(yè)務。固定要做的事情辛歲都會處理好,他也幫不上什么忙,算是個混吃拿死工資的閑人。
但他并不以為意,辛歲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兩人在這一點上達成了高度的一致。而且他們二人都對自己的生活有詳細規(guī)劃,不能說是無所事事。
每日兩人都早起鍛煉,辛歲跑步,做廣播體操,王守仁打拳,拿樹枝練劍。
收拾屋子和洗碗逐漸過渡到王所長身上,辛歲負責做飯和小處的打理。
驛站里的生活秩序逐漸變得井井有條,二人都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搭檔和習慣,同時又自得其樂。
午后,辛歲有時出門,要么去秘密基地搞事情,要么去赴旎旎小姑娘的約。最近因為來了王所長,他沒有邀請旎旎再來做客。別的倒也無虞,只是旎旎總是叫他“小歲歲”,這叫那個大叔知道了,還不知道要笑成什么樣兒。
王所長忙完家務事兒就開始讀書,不過他很快發(fā)現(xiàn)辛歲的一架藏書大多都是些志怪小說,自己來的時候帶的書又少。
“我找了這么多年的天地至理,讀了無數(shù)艱深書籍,如今竟然要在這些淺薄的字里行間找尋嗎?”
說是這么說,也沒別的書讀,王所長只好打碎小說往肚子里咽,幾本下來,卻也愛不釋手起來。
除此之外,便是日常翻閱那《楞嚴經(jīng)》,經(jīng)過一番跋山涉水來到此地,在這幾近荒無人煙的小驛生活度日,心境自有新的感受和體悟,讀經(jīng)時也每每有觸動心神的言語。
如此這般,進一寸,就有一寸的歡喜。
春分節(jié)氣,氣候溫和,雨水充沛,陽光明媚。此時早稻進入播種期,旎旎她們的寨子里都在忙著育苗插秧,施肥耕田。
春分一候的第三天,偷閑來見“小歲歲”的旎旎小姑娘問辛歲要不要去她們村寨玩兒,也順便認認路。聽旎旎說,她父親聽說女兒認識了個漢人朋友,也打算請辛歲過去做客。
經(jīng)過近一年的互相教導學習,辛歲已經(jīng)把苗語學得七七八八,旎旎也能很好地用漢話交流了。
辛歲想到家里那個整日宅著不出門的落魄大叔,順便問他要不要去看看。
才給旎旎端上來一盤自己剛做的糕點,王所長就風風火火地沖進屋里說他收拾好了。旎旎小姑娘穿著辛歲給她買的衣服,大口咬著辛歲哥哥做的糕點,正想叫辛歲哥哥給她講故事。看見這位興奮不已的大叔,不禁郁悶,悄悄用苗語對辛歲說:
“哥哥,你看這位大叔就跟我們寨子里在家待了一個月的獵狗一樣?!?p> 辛歲看著王所長興奮的表情,和旎旎相視大笑了起來。
旎旎她們的村寨距離偏僻的龍場驛大約五里,雖說算不上特別遠,但是去村寨的路隱在山丘密林中,要是無人帶領,絕不可能到達。
其實前朝承平時,山林中的各處苗寨也和漢人朝廷有商貿聯(lián)系,彼時許多苗寨甚至起了漢姓,村寨也劃歸當?shù)卣芾怼?p> 后來天下動亂,戰(zhàn)火迭起,百姓民不聊生,遠在密林中的苗寨為了避禍,漸漸自我斷絕了這種聯(lián)系,只在自己的村寨中生活。等到大明建立,也沒有重新建立聯(lián)系,不過村寨已經(jīng)不禁族人外出,也不干涉對外交流。
歸根結底,也是因為多數(shù)苗寨隱藏在深山密林中,平時甚少有人抵達,也無人在意,對外交流的途徑終究沒有建立起來。
據(jù)旎旎說,她們苗寨到現(xiàn)在雖然無人通曉漢話,但很多生活習慣和農耕習慣是從漢人那里學到并一直延續(xù)下來的。
能夠熟練交流之后,辛歲才知道旎旎的全名。大多苗寨實行父子連名制,即下一代的名字中要有父親的名字。同時,整個族群的人又以村寨為名。
旎旎她們的村寨叫做“玖寨”,她父親是現(xiàn)在“玖寨”的首領,名為“桑午玖”,因此旎旎的全名是“旎桑玖”。如果加上久已不用的漢姓“龍”,就是“龍旎桑玖”。
辛歲好長時間才明白這一起名規(guī)則,主要是旎旎這位小老師的教導不是很有效……
且說一大二小三人在驛站吃過午飯,辛歲給驛馬多備了草料和飲水,就帶齊東西走進了山林。至于包裹,當然是背在笑嘻嘻的王所長身上。
在旎旎的帶領下從各條想不到的林間小路穿梭行走,辛歲一路運用“桃始華”標記,也很難完全記住。終于,走出一條狹窄的山徑,一處開闊的山谷豁然出現(xiàn)在眼前。
“玖寨”的最主要建筑就是一棟棟錯落有致的吊腳樓。住在山中密林里,苗族人就地取材,因才施用,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建筑風格。
在不遠處的幾塊田地中,許多和旎旎一樣穿著黑色短衣和靛藍百褶裙的苗族婦女,正在分理育好的秧苗。身著青衣土布衣褲,包青頭帕的苗族男子們,挽起褲腳,接過婦女們分好的秧苗,在水田里勤勤懇懇地插秧。
山坡上,還有人在梯田里套著水牛耕田,悠遠悅耳的苗語歌聲遠遠飄蕩。
好一派春耕景象。
一路上遇到的村寨人們,看到族長的女兒領著兩個漢人進了寨子,都有些好奇。他們可從來沒有見過漢人,好多都圍在一起討論起來:
“(苗語)漢人長得和我們是一樣的呀,就是肉皮白凈一點,衣服也很古怪?!?p> “是呀是呀,不過你看那個男人長得好好看噯,漢人都這么好看嗎?”
……
帶著臉上快要僵硬的笑意,辛歲和王守仁終于跟著旎旎到了一棟比較新的吊腳樓前。此時還有好些人在遠處對著他們“指指點點”,教兩人好不習慣。
旎旎的父親桑午玖正在通往樓上的樓梯處等待,他中年男子模樣,皮膚黝黑,和其他村寨男性的裝束別無二致,臉上堆著笑意。
桑午玖只懂得一兩句漢話,不過在旎旎的翻譯之下,幾人交流全無問題。他把王守仁和辛歲迎進小樓里,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了苗寨特色吃食。
一番類似于外交會議的交流完畢,王守仁和辛歲才明白了這位族長的用意。他是想找個漢人教村寨里的人漢話,就好像他從村里老人那里聽來的,外面世界中都有的私塾或者書院中一樣。
這位族長年輕時也曾出外探訪過,雖說走的地方不遠,但是看到的漢人生活場景還是讓他大為艷羨。他非常希望自己村寨中的人們也能擁有漢人那樣的生產工具,甚至逐漸做到和外界進行交流,來換取一些村寨里沒有的東西。
而這一切的前提就是,需要有人教他們漢話。習得語言,是一切交流的基礎。
辛歲還不能確定的時候,王守仁卻已欣然答應了下來。他是個胸懷理想的人,被貶謫到這荒山野嶺,雖說生活無憂,但還是想做些事情的。
如今能開設書院教授知識,甚至有可能為兩個民族提供交流的渠道,為大明帶來新的子民,他樂意之至。
能夠以老師的身份教授別人知識,告訴他們世間的道理,在他看來,這就是一種福氣。
何況自己多少年來苦苦尋覓“理”的蹤跡,正是想要找到它,傳播它,讓天下人都知道理的妙處。人人明理,則人人必已修身,修身齊家,天下升平,也不會有像劉瑾那樣的妄臣賊子。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動做出了選擇,這就是他一直以來堅持的理想,這就是他堅持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精神。
辛歲尊敬且佩服那個真實歷史中的王陽明,甚至把他當做心里的一個極高標準來認識其他人。在那一刻,王守仁爽快答應在苗寨辦書院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一種堅韌的精神,一種叫人折服的氣度。
他知道,那個極高的標準已經(jīng)被跨過。
他明白,面對著一切的困難和痛苦,仍然堅定前行,坦然處之的人,才有資格被人們稱為圣賢。
而眼前的這位王大人,即使不是真實歷史上的那位王陽明,也已經(jīng)具備了這種資格。
…………
當晚王守仁和辛歲就在玖寨里住了下來,收到了熱情盛大的款待,第二天,族長就安排人手修建學堂,并遵循王守仁的建議,統(tǒng)計族里不同年齡階段的人,安排他們分開上課。
轟轟烈烈的“玖寨掃盲運動”就這樣拉開了序幕,王守仁走不開,一直在玖寨待了半月有余,才在玖寨人民的不舍中回了一趟驛站。至于辛歲,第二天就回了,驛站還有事務,也有驛馬需要照看。
王守仁回來時是由兩個玖寨里的青壯漢子護送的,這兩人已經(jīng)給自己起了漢姓名字,一個叫做“龍任重”,一個叫做“龍道遠”。
這卻是因為,王大人上的第一堂課上教的字便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這一句。起漢名成了潮流,叫“龍任”、“龍重”、“龍可以”的也大有人在。
小姑娘旎旎也有了一個正式的漢家名字“龍旖旎”,王守仁給取的,小姑娘很是喜歡,再不嘲笑王大人了。
王守仁除了教他們識字讀書,還教授一些建筑方法、衛(wèi)生習慣、鍛煉方式、手工制作……涵蓋多方面多領域的知識。也多虧了王大人從小到大什么都學,還什么都學得不錯,堪稱全能教師。
懷著一腔熱忱教了半個月學生,王守仁格外想念辛歲做的飯食,于是請了個假回到驛站。好學的學生們只給他準了兩天假期,時間一到就會派“任重道遠”兩位兄弟來接他。
辛歲聽聞這些,實在有些哭笑不得,這兩天他也確實為王老師變著樣兒地做了幾頓好吃的,囑咐他不要想家,好好奉獻。
假期完了,王老師要去上班了,這次他往包裹里多塞了幾本志怪小說,把自己原來帶的兩本“甚深經(jīng)典”放在了桌上。
開玩笑,每天上課已經(jīng)很累了,睡前飯后也該看看小說放松放松,實在看不進去什么“格物窮理”,什么“顛倒見妄”。
又是煙雨十里春深,處處落花輕敷草痕。遠觀陌上青青柳色,有人心中念念故人。
清明又至……
山程水宿
好像昨天說要兩更,hhh看來是假的。 這一章里面改了小姑娘的名字,大名“龍旖旎”,小名“旎旎”,應該比“碰碰”好一點吧。關于苗族姓氏和回顧歷史的內容可能比較枯燥,請擔待。求票求收藏,晚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