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首善之地,長平城。
九州天下,氣數(shù)如流水,水洼之地能集天上玉露,這氣數(shù)當(dāng)然也是各有厚薄之分。龍宮如治水之人,引導(dǎo)那些置之平地而肆意橫流的氣數(shù),往著人們需要的地方而去。
天下氣數(shù)亦是如此。
世間長平城、天上白玉京。此二地者,一直被那些望氣士看作是最好的修行場地。只是如天上白玉京,這人間首善之地也不是誰都能進的。
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說那些修行者了。
長平城對此一向很嚴(yán)格,城頭擺放整齊的一架架破罡弩箭就是最好的威懾。不論是第二境、還是第三境,想要強入長平城,都得考慮考慮自家身板能受的住幾箭。
不管城外多么有肅殺,城內(nèi)卻是一片祥和。作為東勝神洲唯一帝國大唐的國都,城中自然也有讓那些高高在上的修行者不敢肆意妄為的辦法,況且,再怎么說,大唐建國近百年,又有修行者們夢寐以求的大氣運,那皇宮之中,恐怕也不只有佛家李元修一位高手坐鎮(zhèn)。
從官家才能在上駕車行走的朱雀大街,這條御道自南向北貫通了整個長平城,兩邊的房屋住處,在修行界有個步步殺機的響亮名頭,有心人從朱雀街那氣勢恢宏的牌坊開始一步一步丈量過,走到皇城下的朱雀門,共計九百九十九步,其中經(jīng)過九方一寺一觀,而就是這九百九十九步,攔下天下間無數(shù)通玄。
相傳長平城下氣運聚集,幾成人間真龍,當(dāng)朝皇帝陛下文治武功,乃千古明君,怕后世子孫鎮(zhèn)不住城下的氣運,也怕真龍誕生靈智后不再庇佑大唐,遂建興善寺、玄都觀,集佛道兩家氣數(shù),以鎮(zhèn)真龍。
不知這事是真是假,但民間百姓卻都以此贊頌皇帝陛下的英明神武,而那佛寺道觀也因此香火鼎盛,前來祈福還愿之人絡(luò)繹不絕。
興善寺稱為是佛家圣地大雷音寺第二,比起中原金陵中的小雷音寺也不曾多讓。只見這寺廟雖在鬧市,但來往行人走到這里都會不自覺的降下聲音,以免驚了廟中佛祖。
此時寺中正開壇做法,鐘聲敲響七聲,振聾發(fā)聵的鐘聲傳遍長平城。
略微知道這法事一些規(guī)格的百姓們會心一笑,也不知是哪家豪門世族在興善寺祈福了。
興善寺對面有一座茶樓,這茶樓可不一般,占據(jù)在這神洲香火最鼎盛的寺廟對面的風(fēng)水寶地的茶樓,又怎能一般得起來。
名為雅臨居的茶樓生意興隆,共有三層,一樓大堂座椅清一色的柏木,刷上南蟾部洲盛產(chǎn)的青松漆,只須你踏進門,便撲面而來一股特有的松香,加上一樓特供的淮南道巖茶,茶香與松香相映成趣,還未一品香茗,人已是輕松五分,一口浸人心脾的茶湯入口,那便是回味無窮。
二樓茶幾又要勝過一樓,乃是有著“鬼臉”之稱的降香黃檀,整個二樓上也只有寥寥的幾張茶幾,茶壺也不是毫無檔次的,整套茶具放在外邊,也只有那些達官貴人才用得起的。
而這三樓卻是更加的不凡了,三張茶幾,乃是有神洲茶郡之稱的慶云郡打造燒制,每年也不過兩張,宮里至今還有一張,乃是當(dāng)年慶云郡進貢的,聽說皇帝陛下愛不釋手,每每想喝茶時,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有著“壺杯巧玉”美稱的那把茶壺。
此時這一樓中,有一外鄉(xiāng)人聽不懂這七聲鐘鳴意味著什么,連忙拉住在旁候著的茶奴,疑惑地問道:“這七聲鐘鳴有何講究?”
茶奴作為地地道道的長平人士,一股優(yōu)越感油然而生,但也不敢怠慢面前這位分不清哪里口音的游學(xué)世子,要知道,這個年頭,能夠游學(xué)的年輕書生,可不是前朝那些時候的窮酸書生,面前的這位,搞不好就是哪家豪門世族將來的繼承人。
知道其中三昧的茶奴彎了彎腰,恭敬地答道:“好教公子知道,這興善寺自建成以來,前來祈福的人無一不是能上朝面見圣上的大人物。而這鐘聲分九等,當(dāng)年圣上來興善寺與萬民祈福才鳴聲九起,除此之外就是滅度圣僧回京之時鐘鳴九起,其余的時候,就算當(dāng)朝宰相過來,也只是八聲而已。聽鐘聲幾響,便可大概知道祈福之人的身份地位了,公子才來長平,不知其中關(guān)鍵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p> 宇文愷點了點頭,道了一聲謝,留下銀子,剛準(zhǔn)備離開,卻見對面寺中,偷偷摸摸地跑出來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埋頭狂奔,一頭栽進這雅臨居,躲在門口偷看對面,見沒人跟著出來,才真的松了口氣,拍了拍小胸脯,盈盈一笑。
看到堂中之人都看著自己,臉上一紅,招了個伙計,施施然地上了二樓。
堂下之人見其毫無生疏,看來也沒少來這雅臨居,家世非富即貴,心里一驚,不敢再看。
唯有宇文愷看著街上的手絹,一時也不知道該當(dāng)如何,猶豫良久,還是輕輕一嘆,拾起了手絹。
本想去二樓還給那姑娘,又想自己一個外鄉(xiāng)人,恐怕二樓那達官貴人才能上的地方,自己是上不去的。
思慮至此,自嘲一笑,將手絹貼身收好,定了定神,一步步往東市而去。
如果有人仔細(xì)看他腳下,便可發(fā)現(xiàn)此人不簡單,那一步步就像是用尺子量過似的,一尺五寸、分毫不差。
他走過的地方,便是他丈量過的地方。
這位外鄉(xiāng)人來長平,除了皇宮,整座長平城,已是如藍(lán)圖,繪在了他心中。
翌日,宇文愷從睡夢中醒來,不多不少剛好是卯時,此時已離冬至沒幾天,空氣中的冷風(fēng)也更凜冽了幾分,冬日天亮比較遲,但這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他還改不了。
他就是這樣,不饒自己一絲一毫、一分一厘。
宇文愷家族世代在工部當(dāng)官,自周朝便是,一直到北齊,一成不變。從小到大被培養(yǎng)尺度與時間觀念,一絲不茍,對于建筑上尺度的把控,宇文愷絕對是第一人。
他起床后慢慢地梳洗一番,從踏出這茅草屋的那一刻,剛好過了三刻鐘。此時日出東方。
清晨的長平也不是真正的安靜,家丁們將大門口的燈籠取下,世代干些低賤活的奴才們已是把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住在山崖上的宇文愷俯視著整片長平,從他眼中,整個長平都化作了一根根線條,他拿出筆紙,就地作畫,不多時一副長平城的俯視圖紙便以躍然紙上。
離鄉(xiāng)來此三年,今天他終于可以離開了。
這明明是北齊人士的年輕公子,不經(jīng)有些懊惱,有些苦惱,昨日的時候,干嘛鬼使神差的拾起那張手帕了,總不能留在身上,叫別人誤會吧。
正失神間,突然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不正是昨日那位姑娘又是誰,心里剛一松氣,突然又警惕的望向了一邊。
在那嬌小玲瓏的姑娘旁邊,站著一位身高八尺、面白無須的青年書生,正殺氣騰騰地盯著他,仿佛要將他活刮了才解氣。
“將我的手絹還給我!”那姑娘今天穿了一聲淺綠色的連衣裙,穿在她身上,更像是一小仙女,嗔怒地說了一句,又不爭氣地躲在了那如竹竿男子的身后,瞪著大眼睛,“惡狠狠”地看著宇文愷。
宇文愷可被這天真的姑娘打敗了,微微整理一下儒冠,抬手欲要行禮。卻沒想,對面的那位青年男子開口了。
“你一把年紀(jì)了,還對我妹妹有非分之想?”
宇文愷本行云流水的動作一僵,雙手抬起,手掌還沒疊起,是被這男子一句話嚇的。
宇文愷知道被人誤會了,他不用知道為何這兩人能找到他的住處,在他看來,整個長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普通百姓眼里是大的,在那些豪門世族眼里就是堪堪而已罷了。
多問,反倒顯得他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知怎地,他后鬼使神差地解釋了一句,“在下宇文愷,今年才二十有三而已,年歲不大?!?p> 話剛出口,宇文愷便恨不得給自己一大嘴巴子。他自幼學(xué)習(xí)修繕搭橋的工事,與人交談無外乎是一座大殿應(yīng)有幾根主梁、應(yīng)有幾排斗拱,對于官場上的那些,他從來就沒關(guān)心過,只一心搞學(xué)問去了。這次家里的老人讓他出來游學(xué),何嘗沒有歷練他的想法,畢竟在朝為官,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要面對四面八方潛在的威脅。
果然,此話一出,對面那男子的眉頭就立起來了,欲有火山爆發(fā)的趨勢,“怎么?你認(rèn)為你這年紀(jì)還有機會不成?舍妹二九芳華,你這外鄉(xiāng)書生能有什么能力讓她不愁吃穿?”
這句話一說完,沒看到背后的女子紅霞都攀到耳根了,埋怨地扯了扯青年的衣角,嬌喝了一聲:“哥,你是嫌你這么漂亮的妹妹嫁不出去嗎?在家浪費你糧食了怎地?”
見自家妹子眼睛里都快梨花帶雨了,男子懊惱的打了自己幾個嘴巴子,又做了個丑臉,這才把姑娘哄的呵呵直笑。
作為九州六公子之首,他何曾如此低聲下氣過,就是那老大爺太氣人了。想到這里,謝晉已是怒容滿面,剛轉(zhuǎn)身欲找那老書生的麻煩,但原地哪有人影啊。
“他還敢跑?!”
謝晉氣的直跺腳,讓妹子在原地等著,自己一步跨出,往山下“追殺”而去。
“哥,別打人啊,小心回去屁股被打板子?!毙」媚镌诤竺孢汉?,謝晉覺得臀部隱隱作痛,咬了咬牙,頭也不回的,一步跳下懸崖。
“再生氣也不能跳崖啊,還是哥最疼我。”整個謝家的掌上明珠在原地嘀咕一聲,蹦蹦跳跳的往山下追去。突然她停下有些不符合她身份的腳步,鬼鬼祟祟地朝左右看了看,見沒人看到,又繼續(xù)一路蹦跳著走了。
隱藏在暗處保護謝媛鴛的兩位第二境高手對視一眼哭笑不得,又悄悄地跟了上去。
山下,還有一人蹦蹦跳跳,姿勢奇怪。那便是被當(dāng)世六公子之首“追殺”的宇文愷了。
謝晉在后步步逼近,如閑庭信步,而前面的宇文愷可就狼狽太多了,拼命的躲避著從后面扔來的石頭,頭上被砸出來的包,那可是真的疼啊。
從未有如此不論規(guī)矩的亂跑,宇文愷氣的吐血,看見前方一條河流攔路,不禁心里一聲唉叫:吾命休矣。
停下了腳步,整整衣襟,將手帕拿出來揮了揮,對后面來的謝晉道:“你妹子的手絹在此,別扔石頭了?!?p> 謝晉如沒盡興的小孩兒,撇了撇嘴道:“這就不跑了,真不好玩?!?p> 宇文愷嘴角抽搐,本來想跑的,哪見過一人直接從山頂懸崖跳下來,還一點事兒都沒有的人啊,宇文愷對傳說中的修士也有聽聞,知道面前此人絕對不簡單,后面追自己也不過是為了“好玩”罷了。
此時投降,是最明智的決定。
謝晉看著宇文愷身后的河流,眼睛一轉(zhuǎn),笑道:“你只要敢跳河而逃,你打我妹子主意這事兒,還有得商量的,怎么樣?”
宇文愷認(rèn)為這是在戲弄他,心里的怒氣也起了,“君子可殺不可辱?!?p> 謝晉心中的顧慮在見這書生真不會武功時放下了,此時見他生氣,便知這人絕不會是城中的那些紈绔子弟,想要打自家妹子的主意。
但他對這突然接近他妹妹的陌生人還是有警惕,指了指宇文愷懷里藏的地圖,譏笑道:“君子?我看是諜子吧?!?p> 宇文愷自知懷里的地圖瞞不過這些有靈覺的修行者,坦然地將地圖扔在地上,又將表示身份的東西拿在手中,在謝晉面前晃了晃,道:“在下北齊工部尚書之子,這是路引?!?p> 謝晉抬手,將東西吸到手中。此時謝媛鴛也氣喘吁吁的跑到了跟前,謝晉將手絹給自家妹子,打開了路引。
見到有江南道的地方路引,又有節(jié)度使的親筆書信以及印章,心中最后的警惕也放下了。
將路引還給宇文愷,謝晉歉道:“先前不知宇文兄身份,還以為是什么宵小之輩借機打舍妹主意,唐突了宇文兄,還請見諒?!?p> 其實謝晉能陪著妹妹胡鬧,也有自己的深意,“京城這段時間不甚太平,宇文兄身為他國之人,還是盡快離開為妙?!?p> 宇文愷心頭一動,想起坊間的一些傳聞,心頭頓時一驚,連忙道:“是是是?!?p> “哦?宇文兄知道了什么?”謝晉突然又道。
宇文愷一臉茫然,謝晉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拍了拍年齡比他大,卻矮了不止一頭的宇文愷道,“宇文兄到長平城來,肯定還沒體會到長平的風(fēng)土人情吧。不如今晚我做東,請宇文兄在聞香樓吃一頓,只當(dāng)賠禮道歉了。如何?”
宇文愷連道不敢,剛才自己的一個破綻,卻讓他不得不去,拒絕不了。
謝媛鴛一手扶額,看著面前笑得無比虛偽的兩人,叫道:“別笑了!”
謝晉笑容猛然收斂,宇文愷笑容僵在了臉上。
這姑奶奶正暗自得意,突然瞪大了眼睛,指著河面,“那里有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