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云山,秋后云霧繚繞。
紀雍因為提著兩個人,動用的魔胎修為也不是很多,因此離地十多丈而已,算不得化虹而飛。
闖進云霧內(nèi),手上的兩人更是呼吸不暢,無可奈何之下,紀雍只得帶著二人落地,準備翻過這座丹云山后再做打算。
按九州經(jīng)注東勝神洲篇上的記載,這丹云山所在的分水嶺在東勝神洲上很出名,原因便在于這道山嶺之南被稱為南方,山嶺之北稱為北方。所以過了丹云山,離長平城也就不遠了,紀雍也不著急,反正聽說魔君還有兩天才到得了長平。
“兄臺,下次飛的時候能不能提前打個招呼,好歹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啊。”尹舒靠在一顆松樹上,大口大口的喘息著,狠狠地擦了一把鼻涕,空中寒風刺骨,差點沒把他給凍死。
陶虞不屑的呲了一聲,乖巧地呆在紀雍身后一步的位置,不過看她臉色也很是難看,盡管她已經(jīng)飛過幾次了,但也還是克服不了恐高這個與生俱來的毛病。
對于以后成為師父這般厲害的神仙后,不能高來高去這件事,讓這骨瘦如柴的姑娘很是傷腦筋。
紀雍瞥了要死要活的尹舒一眼,沒管他的抱怨,徑直找大路去了。
丹云山上松樹最多,松樹四季長青,在山上長得格外的好,有些松樹足足有合抱之大。
在儒教中通常有“林海聽濤”、“松濤”等詞匯,在紀雍看來一點也不夸張,他去過東海,所以知道滿目墨綠色是多么壯觀而又枯燥的景色,而這山林間的墨綠色卻是帶著勃勃生機,盡管其中也夾雜著幾簇枯黃。
忽然紀雍聽到了鈴鐺聲,是馬車上的風鈴,知曉道路在哪邊后,便往那方向而去。
陶虞很聰明,跟在紀雍身后,那些枝丫灌木,都被無形地壓開,所以走得很是愜意。而尹舒在兩人身后就沒法享受了,提著劍一路亂砍,發(fā)髻被樹叢刮亂,活像個叢林野人。
三人走出深林,那馬車也剛好行到此處,見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人,以為是歹匪,趕忙拉緊了韁繩,馬車停了下來。
“你們是何人?”架著馬車的是一位青衣公子,面目白凈,額前一縷頭發(fā)調(diào)皮的從挽得整整齊齊的發(fā)間耷拉出來,使得他看起來有些憔悴,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
紀雍看到那年輕公子眼神一閃。他自小記憶里就不錯,出村后見過什么人記得還是比較清楚,那趕馬車的公子卻是他當年在群芳閣里有過一面之緣的華青揚。
華青揚顯然認不出現(xiàn)在皮膚白皙的紀雍,比起小時候的紀雍,現(xiàn)在的他無論是氣質(zhì)還是面貌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果自家爹娘還活著,也不一定能認識他了。更何況是僅僅對紀雍有一眼印象的華青揚。
既然沒認出,紀雍也不會上前攀談。微微拱手略表歉意,伸手示意上馬車先行,以此表現(xiàn)自己沒有惡意。
華青揚將信將疑,狐疑地看了奇怪的人一眼,微笑道:“還是幾位先行。”
得,這聰明人原來是怕紀雍三人真是匪徒,在前方路上設了什么陷阱。
紀雍不以為意,和尹、陶二人往前走去。因為馬車往南走,而他們往北走,華青揚心頭不免有些緊張,以為這匪徒要動手了。
陶虞好奇地盯著那公子口中在念叨著什么,走近后不免莞爾一笑,原來念的全是圣人經(jīng)典。這還真是個無用書生。她心里不免想道。
但是尹舒自幼行走江湖,對青衫書生還是頗有好感,到了跟前向著華青揚拱了拱手后,這才離開。
“前面的三位朋友,請等一等!”
才沒走一會兒,后方濃霧中傳來呼喊聲,紀雍腳步一頓,轉(zhuǎn)過頭望著跑了兩步就氣喘吁吁的華青揚。
“這位兄臺還有何時?莫非還想在這荒郊野嶺劫個色?”尹舒擋在紀雍身前,攔住了差點停不住腳撞到懷里的華青揚。
那年輕書生汗顏,尷尬笑道:“閣下說笑了?!?p> “我家先生想請這位紀大俠上馬車一敘,這才喚我來叫住你們?!?p> 尹舒聽到了關鍵,回頭給紀雍遞了個眼色后望著華青揚,“你怎么知道他姓紀?”
華青揚理所當然的答道:“我家先生說的呀?”
“你家先生在哪?”尹舒問道。
“馬車上?!?p> “不可能!”尹舒斷然的搖頭,“馬車里根本就沒有人?!彼涞酪呀?jīng)算登堂入室,練氣也略有所得,若這么近的距離還感應不到馬車里是否有人,那他的武功和吐息也就白練了。
剛才他經(jīng)過馬車車廂旁,不過一臂的距離,根本沒有感應到有其他人的氣息。
忽然他面色有些驚訝,莫非出門遇高人?
紀雍也確實沒有感應到車廂里有人,但既然人家指名道姓的要見他,他也覺得沒什么好退縮的。
“在原地等我?!焙吞沼荽蚝谜泻?,紀雍面色不變的與華青走向馬車。
“請?!比A青揚打量著大名鼎鼎的邪絕,心頭一直疑惑的是,這個紀雍到底是不是他當年在南朝見過的那個黝黑少年。
紀雍踏上車轅,深吸一口氣,凝神屏息,輕輕掀開車簾。
“年輕人,我終于碰到你了。”
馬車里,一個老得不像話的老人,幾根枯草般的白頭發(fā)頂在頭頂,隨著簾幕掀起的風搖動。滿是皺紋的臉上,布滿了老年斑,下顎有些向前凸,應該是牙齒掉光了,所以他說話也讓紀雍有點聽不清楚。
如此微弱的呼吸,難怪紀雍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關鍵是這個老人,無論對誰都是,沒有一點威脅。這才導致紀雍靈覺將其忽視,尹舒的武心將其略過。
“老人家?!奔o雍躬身進入馬車,跪坐在車里,沒有盤腿而坐。雖然不知道對方有什么目的,一直在找他,但對凡俗的老人,他還是存有尊重之心的。這讓他想起了靠著一個信念,孤單活了三百年的秦游觀。
“聽您老講一直在尋我,不知老人家找小子有何事?”紀雍不解的問道,輕輕將勝邪劍從背后取下,放在左手邊。
老頭子輕聲道:“將死之人來自天機樓?!?p> 紀雍抬起頭,皺著眉頭,“不知天機樓有何指教?”
九州里最為神秘的天機樓,頒布百年天驕無雙榜,三百年通玄榜的神秘地方,在紀雍想象中,怎么也得是蓬萊仙山里那般仙氣繚繞才對,天機樓里怎么可能有普通人。
但他還是相信這個老人的話,其一,對方?jīng)]必要騙他,其二,無論是這老人的氣度還是這馬車里所刻的洞天陣法,也暗示著這老人的身份非同一般。
佛門有“一花一世界”、道門有“洞天福地”。這兩者都觸及到了第四境乃至是傳說中的第五境!就像被玉賢老祖以大法力隔出蜀山,讓其獨立與三界外,這便是一種創(chuàng)洞天的手法,已經(jīng)到了人力所不能解釋的程度。
所涉及的是法、是韻道、是大道真意。
老人微微想了一會兒,像是年老多忘事,莫約半柱香后,才回過神,“天機樓讓你就此退去,別再往前,況且你也沒有什么充足的理由繼續(xù)向前走……你本應該死于當年的那場災難?!?p> 紀雍雙眼一瞇,那雙眼睛里冰冷的寒意快要凝結(jié)周遭空氣?!斑@句話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本應’?”
“這是三百年前就已經(jīng)定好的宿命?!边@次老人沒有思考多久,解釋道,“只因為燕秋這個跳出三界,不染因果的第四境,才改變了你的一生。天機樓與道祖的意思不像佛門那般不容你,給了你一條生路,只要你不再前行,你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的活完這一生。在你死后,道祖將會親自來取‘孽’命格,將其熔煉入觀星潭?!?p> “至此三界少了變數(shù)對么?”紀雍接了下去。
叱咤一生,到頭來看淡一切,入天機樓的姓陳老頭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多謝你們安排好了一切?!奔o雍低下頭,語氣平淡,像極了認死理卻斗不過大人的小孩子,“可為什么沒人問我愿不愿意?不愿意就是忤逆這個世界?為什么我不能有選擇?”
老頭點了點頭,笑道:“所以我如果讓你選擇呢?”
紀雍抬頭雙眼盯著老人,“有個叫微生乞伏的道人預言了未來,他用未來來讓我死心,想不讓我做一些無愧我心的事,想讓我憋屈的活著?!?p> “完美的結(jié)局通常都不是好的結(jié)局。”老人臉上依然掛著慈祥的笑容,再次問道,“你想怎么活著?”
紅了眼眶的年輕人拿起身邊的勝邪,一字一句,喃喃道:“我愿活得任性、順心、無悔。”
沉默片刻,老人口中不停重復著那三個詞,最后用手狠狠拍了一下座榻。
“好!你一定要記住今日這三句?!标惱项^聞言恨不得站起身來好好與這想活的相兒童般的年輕人喝一杯。
任性妄為,順心隨意,做過無悔。這三點,就是為人最初始的心,那是沒被任何東西污染的心。
“孩子,你過來。”陳老頭揚了揚手。
紀雍不解其意,靠近了一些。
老頭子顫顫巍巍的伸出了手,抓起紀雍的長發(fā)。
“雍者,蔽也。字取反意,愿你一生,勿蔽乃心,思無邪。老頭子我年長你百余歲,又是同出江陵,就為你取表字為‘無邪’如何?”
陳老頭攏起了紀雍的長發(fā),用一根普普通通的三寸竹簡,插在其發(fā)間。
自那一根竹簡固定住長發(fā),紀雍只覺從天靈蓋,一股清涼之氣由上而下,游遍全身,所過之處,全身上下所有骨骼通通像是被瞬間滋養(yǎng),再由內(nèi)而外,褪出層層骨灰。
三個呼吸間,紀雍全身就像那破廟中無人打掃的神像,鋪滿了一層又一層的灰塵。
剎那換骨。
千年未有之神跡!
“紀無邪多謝先生?!奔o雍連連跪退兩步,真氣震然塵灰,真心實意的行大禮。這一拜,不僅僅只是謝老人的饋贈,更是謝老者是真正懂他的人。
“至邪無過之,無邪莫勝之?!崩项^坦然受禮,呵呵笑道,“名副其實,名副其實啊。去吧,去吧……”
紀雍躬身下了馬車,往后走去。
“紀雍?”華青揚嘗試著喊了一聲。
那挽著亂蓬蓬的發(fā)髻,一根墨紅竹簡插在發(fā)間的年輕人轉(zhuǎn)過頭,揚起了笑容,“好好照顧先生,我那一份你也要算進去?!?p> 華青揚微微一愣,而后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粗侨吮秤跋г谠旗F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