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
當(dāng)日午后趁雪下得小了一會兒,東隅書院的門童便開了大門掃雪,只發(fā)現(xiàn)幾位宮里的宦官供著一道圣旨就候在門口剛剛打算上前叫門。這孩子也是沒見過世面的,那公公吩咐了幾句,就沖去竹外軒找人了。竹外軒畢竟是偏院,圣旨自然是要到正院前頒的。
不一會兒,扶曉、陳魚兒、章成雪都來到了,還有東隅夫子,也不知這位夫子為何如此愛摻和。看著該來的都來了,又已經(jīng)有七八個的學(xué)徒聚了過來,那位為首的宦官便正襟上前一步,撇開拂塵,展開圣旨宣讀:“原城守尉章蒙之子,章雪成接旨!”
眾人紛紛跪下,等待圣旨的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京城城守尉章蒙,克己奉公,忠貞不二,為國捐軀,卻因朕之疏忽、奸佞之構(gòu)陷,致使英靈含冤,風(fēng)骨蒙塵。今小人正法于明鏡,朕聞諸歉疚難安,羞愧萬分,亦無不為其風(fēng)骨所扼腕,為其赤誠所感慨。今追封為侯爵,封號靖安,取靖節(jié)長安之義,以告慰英靈。且擇日將其下葬青山陵,配享太廟。其子章雪成,忠孝兼全,深明大義,德才兼?zhèn)?,文術(shù)超凡,念及年尚十五,今賜字‘墨昭’,以示彰頌。欽此?!?p> “草民接旨?!闭卵┏汕f重地自公公手中接過圣旨,感激道,“謝陛下隆恩!”
“章公子,令尊以后便是靖安侯了,您是他的獨子,自然是要繼承爵位,稱為小侯爺。您如此年輕,就能位居侯爵,更是承蒙皇恩,以后必然有一番大出息?!惫吞@地對著他說道,“令尊章將軍……不是,老侯爺在天之靈定然為你深感驕傲啊!”
“謝公公!”
“免了免了,接了旨就起來吧?!惫奖娙硕计鹆松?,揮甩了下手上的拂塵,接著說道,“咱家是陛下身邊的內(nèi)侍,姓單。此番前來呢,一是為了頒發(fā)旨意,二是奉陛下之命,請章公子隨我即刻前去拜訪令尊?!?p> “單公公的意思是?”魚兒在一旁問道。
“陛下說了,明日算來正好是老侯爺當(dāng)年出征燕州的日子。擇日不如撞日,青山陵那邊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就差將老侯爺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送出城了?!?p> 翌日清晨,浩大的出殯隊伍自章氏祠堂將章將軍和章夫人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送出了京城。靈幡招展,剪錢飛揚,與漫天的霰雪共同染出一片潔白無瑕的天地。途中所見百姓們無不為這位遲來英雄的離去而夾道送別,青壯們整頓衣裳以表崇敬,婦人為之拭淚,老人們帶頭跪下告別英靈,孩提們口中念的,也是那贊頌保家衛(wèi)國之人的童謠。人人都明白,沒有了這位蒙冤的將軍,三年以前的京城早已生靈涂炭。
章雪成身著孝服,左手竹杖,右手菅屨,在百姓的送別之中前進著。在隊伍之中,他回頭望向父母并列前行的棺木,眼前宛如浮現(xiàn)出其生前的音容笑貌,一時失神。
“人往往都有這一天的。”之間扶曉跟在一側(cè),即便身著素服也依舊美得出塵,對著徒兒語重心長地說道,“天地亙古,人這一生十年也好,千年也罷,終究不過白駒過隙。但是正因生命短暫,才更加地珍貴?!?p> “師傅,徒兒不解。”章雪成在懵懂的年紀,從未思考過生命與死亡的深意。
“有人生如鴻毛,有人死如泰山。前者活著,但與死了無異,后者離開人世,卻是為了心中的信仰和信念,因而值得被人們銘記和傳頌?!狈鰰酝蛄四切┣樯钜馇械陌傩諅?,又抬頭將目光放逐在天空中的飛雪間,仿佛在自言自語:“是的,為了信仰,和信念。”
青山陵就設(shè)在離京城西北不到一里的山崗上,埋有無數(shù)為大熙江山獻身的忠骨,縱使是無名之輩,但凡馬革裹尸,帶回大熙土地的,都得以在山中的某處立一塊碑。這里是大熙的圣地,能長眠于此是所有為大熙拋頭顱,灑熱血的戰(zhàn)士們的理想。
“落葬!”
葬禮已然在進行。墓坑之中,章夫婦的棺木緩緩地被擱下來。墓坑中的靈龕內(nèi),長明燈與各種陪葬品陳列。幾位禪之堂的文修正圍繞著棺木跪坐著念誦經(jīng)文,他們都是來自結(jié)生廟的禪師,比起修士,人們更多時候還是將他們稱為和尚。
“小侯爺,就由您來為老侯爺題碑吧?!敝鞒衷岫Y的禮官對章雪成如此說道。
雖然事出突然,但章雪成也沒有推辭,思慮片刻,在回頭看了幾次父親的棺木之后,便取出金霖筆,緩緩走至那一丈高的墓碑前。
伴著細雪,少年輕輕提筆書寫,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筆尖的墨色在墓碑上深深烙下。每一筆寫下,章雪成的心就愈發(fā)平靜。悲憤、不舍、哀痛的淚這三年里已經(jīng)哭完了,此刻,少年的心中無比澄澈。
扶曉的那一番話,令章雪成得以領(lǐng)悟:父母雖然逝去,卻也從未與自己分離,只要章氏的風(fēng)骨與家傳仍在,他們就永遠活在自己的心頭。
此時的扶曉感到一絲異動,自素衣袖中取出那家傳鎮(zhèn)尺。霎時間,鎮(zhèn)尺凌空浮升而起,釋放出奪目金光。
“風(fēng)骨延續(xù)下來,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扶曉看著那懸停在碑前的鎮(zhèn)尺說道。
只見鎮(zhèn)尺與墓碑上的字靈交相輝映,金光愈發(fā)璀璨,直到一瞬間將整個青山陵都照個通透,待到光輝散去之時,只見那漫山遍野的飛雪也成了金色,倘若漫天的金屑、飛揚的金桂或是映日的金波,但三者都不及這金雪的莊嚴、肅穆與高潔。
金雪紛紛而下,為棺木封上了金色的潔光。鎮(zhèn)尺的光芒也散去了,宛如那棺木一般沉默。
“父親,母親,安歇吧。阿雪會守著你們留下的東西,一輩子。”章雪成將鎮(zhèn)尺置入靈龕之中,供奉在那長明燈的簇擁之下,任憑燈火的照亮。
“封??!”
十六個壯丁挪動沉沉的石板,將整個墓坑蓋起,又以鐵汁填充縫隙封槨。
而章雪成眼中的,唯有那高高的石碑,與漫天的金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