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蘇冬梅走在街上被男人們說閑話已經是后來的事了。
她不在乎這些男人說什么,她失了身子,她被人拋棄,她被人玩弄了感情,跟這些男人有關系嗎?沒有!
“一幫撐死眼睛餓死肚子的貨!”她在心里狠狠罵道。
那之后,但凡有媒婆上門提親,蘇冬梅就沒有好臉色。上門的媒婆若是空親手,還能說幾句話,若是帶著禮來,必定會連人帶東西被推出門外。慢慢地就沒人敢來蘇家提親了。說起這個獨生女兒,老蘇兩口子就嘆氣搖頭,說,留不得留不得。
蘇冬梅28歲的那年春節(jié)前,臘月里的一個飄著細碎雪花的后晌,蘇冬梅的爹蘇老漢正推著架子車從北邊的坎梁下面一個陡坡上,艱難地嘗試把車子推上大道,幾經努力后車子還是一次次滑了下去。
架子車上裝著兩大袋子面粉,每袋足有百八十斤。每年交了公糧,都會少則幾十,多則上百地余下不少夾雜著麩皮,稻草和碎石子土坷垃的麥仁。報紙上廣播上說“手中有糧,心里不慌”,于是蘇老漢就把這些余糧倒進兩只大甕,放在堂屋的角落里。
過了一個夏天,就有肉色小蛾子在堂屋里到處飛,雖然不咬人也不叮人,但是不停在你眼前耳邊,膩乎乎地飛來飛去,實在讓人厭煩,而且越來越多,總也打不完。最后蘇老漢把目光落在那兩口甕上,大甕上的蓋子,閃著一條縫,細小的肉色蛾子便從里面源源不斷地爬出來,飛到空里。老漢急忙掀開蓋子,只見一疙瘩一疙瘩的蛾子,肉蟲,蟲糞,蛻掉的皮被殘破的繭子黏連在一起。蘇老漢把手伸進去,想扒開看看下面的情況,那擠成疙瘩的蛾子便轟地炸開,飛到了空里。
老伴罵道:“日你媽的舍不得吃舍不得吃全都喂了蟲了。”像是罵蟲子又像是罵蘇老漢。蘇老漢自知理虧,也就不搭理老婆的抱怨,踩著梯子上到梁上扯下兩只糧食口袋,說:“裝上,明天我就去換了去。”
高莊鎮(zhèn)街道中間有個戲樓,過會趕集的時候便有戲劇團在上面唱戲。戲臺兩邊高高豎起的電線桿上掛著兩只大喇叭,每天中午就開始嗚嗚啦啦地放著聽不真詞句的歌曲或者通知告示,直到后晌才停。戲樓下有一家磨面店,做的是換糧食的生意。店主叫王軍社,去年才從王莽村搬到高莊鎮(zhèn)。
還在王莽村的時候,王軍社就有一臺電動的磨面機。他用一個大盆,從糧食口袋里舀出一盆麥仁,倒進漏斗,插上電,馬達就開始轟鳴,側面有一個出面的漏斗,在漏斗上扎好盛面的袋子,一陣轟鳴之后,就接住一口袋面粉,比驢拉碾子又快又方便。王軍社從農民手里收上來麥子,按六比四的比例換給面粉,生意多的時候還要收一點加工費。后來收的糧食越來越多,就直接把糧食賣給面粉廠,從面粉廠買進面粉直接稱給換面農民,自己不再加工。幾年下來,王軍社就成了王莽有名的富裕戶。生意做大后,他就從鄉(xiāng)里搬到高莊鎮(zhèn)。在高莊鎮(zhèn),他能收來附近幾個鄉(xiāng)村農民送來的糧食。
蘇老漢拉著架子車從戲樓下走過,戲樓下面,一個河南人正在耍猴。他用細細的鐵鏈拴著三只精瘦的猴子,另一只手捏著一支細細的小木棍,不時用小木棍抽打三只猴子翻跟頭疊羅漢。四周圍密匝匝地圍著看熱鬧的閑漢,孩子和抱著娃娃的婦女。一個回合下來,河南人用小木棍指揮一只最小的猴子捧個帽子向觀眾收錢,女人和娃們沒有錢,閑漢手里的那點錢,剛剛夠買一盒煙,更有壞心眼的,向帽子里扔進熄滅的煙屁股,瓜子殼。猴子不知道被騙了,就把帽子拿給河南人,河南人就獎勵它一記木棍。更多的情況是,猴子走到哪,哪的人群就一哄而散,似乎猴子身上帶著致命的病毒。一圈下來,帽子里裝不下幾個鋼镚。等到河南人再次敲響梆子,把猴子聚攏起來的時候,人們明白新一輪表演即將開始,便又重新聚集過來。
蘇老漢拉著架子車從人群當中走過,把糧食拉到王軍社家。王軍社正跟面粉廠的采購員就著豬頭肉熬制的肉皮凍喝酒。見有人送糧食過來,就站起身。走到車前伸手抓起一把麥仁,手指攆開。糧食的成色讓他很失望,說:“叔,換法不變,但是看你這成色,咱得收你一點加工費。”
蘇老漢聽了這話心底下就老大的不高興,說:“軍社,你說話說清白,是糧食的成色不是我的成色?!?p> 王軍社陪著笑說:“對對,是糧食的成色,不是你的成色,你的成色好著呢?!?p> 蘇老漢也懶得理他話里的揶揄,說:“算了,你先忙,我改天再來吧?!北阃粕宪囎幼吡恕M踯娚缭诤竺娼校骸笆?,不行我就不收你的加工費了……”蘇老漢頭也不回。
王軍社從鄉(xiāng)里搬走之后,家里有個舊機器作價賣給一個一直給他做下手的本家兄弟,本家兄弟接手過來,請人修利索了就繼續(xù)在鄉(xiāng)里收面磨面。蘇老漢從王軍社家出來,推著架子車走了六七里的鄉(xiāng)間小路,趕到王莽的時候已經到了后晌。
本家兄弟很痛快地給他換了兩口袋面,還幫他抬到架子車上,拍拍手客氣地邀請他一起吃后晌飯。蘇老漢知道他不過是客套,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熱水,擺擺手說:“不了不了,還要趕回去呢。沒騾子沒馬,全靠老漢一個人朝回拉呢?!?p> 太陽開始往西邊的山梁里落下去了,臘月里山風就像磨過的刀子一樣割得蘇老漢臉生疼。
昨天的一場小雪讓漫山遍野裹上薄薄的一層白,有人走的地方,人走馬踏,泥把雪裹攪在一起就看不出雪了,從遠處看去就是一道道一塊塊的黑色。太陽下去后,化開的泥水又慢慢上了凍,更加泥濘濕滑。蘇老漢拉著車子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天上又飄下來細碎的雪花,雪花被風裹著,找準了蘇老漢空蕩蕩的脖領子源源不斷地灌進去,他取下棉手套把脖領子緊了緊,重新把手塞進手套的時候,手套里的溫度瞬間散盡。腳上的面窩窩早已濕透,鞋底沾滿了泥,足有五斤重。他像個老牛一樣奮力向前走去,心底怨恨老婆沒給他生個兒子。如果蘇冬梅是個男孩,今天這趟就該他來,就算他也來,最多就做個幫手,兩個人拉車,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到家了。想到這,他朝泥地里吐了一口痰。
再轉一道彎就能看見通往高莊的大路了,到了大路就好走了,他鼓勵自己。為了最后的沖刺,他需要歇口氣,他四下尋看,灰蒙蒙的不遠處有一顆掉光了葉子的大柿子樹,嶙嶙峋峋的樹枝像無數干枯的爪子一樣向天空毫無目的地抓去。大柿子樹下,有一間早被廢棄的小廟,其實廢沒廢棄也不知道,不過早已沒有了香火。蘇老漢拉著架子車走過去,把車就停放在門口。小廟對開的門扇只留下了一邊,他走了進去。
里面也并不大,正對著大門的龕上供著三尊像。中間那個最大的,依稀可以看出是個女相,是不是觀音菩薩或者其他哪位神祇,蘇老漢并不關心。他只知道這地方被籠統(tǒng)地稱作“娘娘廟”,“娘娘廟”里供奉的女神主管婚喪嫁娶,生育繁衍,這倒是他現在應該關心的。
于是蘇老漢朝中間跪下,磕下頭去的時候,心里許下愿,求娘娘保佑自己的女兒趕快找個好人家??牧祟^他就坐在蒲團上,從腰里取下煙鍋,哆哆嗦嗦劃了五根火柴才把煙點著。透過煙霧他看著娘娘,有點像觀音菩薩,于是他想起了孫悟空,想起了孫悟空他就想起了豬八戒——豬八戒不就是高老莊的上門女婿嗎?
想到這,他突然醍醐灌頂一樣坐直了身體:高老莊的高翠蘭能招贅女婿,高莊鎮(zhèn)的蘇冬梅為啥就不能招贅上門女婿呢?想到這,身上都不再冷了,爬起來給娘娘又磕了一個頭,這次又許了一個愿,求娘娘保佑給蘇冬梅找一個豬八戒一樣能干的上門女婿??耐炅祟^,也不再歇了,走出門拉起架子車繼續(xù)往回趕,他想把這個好主意早點告訴老婆。
路上更加濕滑,到了最后一個坎坡的時候,蘇老漢已經耗盡了力氣,努力了幾次都推不上去。他想回鎮(zhèn)上找人幫忙又覺得不值當,還怕人笑話家里沒人。他恨恨地罵了一句,心底再次升騰起難受和委屈。就在他垂頭喪氣的時候,身后灰蒙蒙的路上走過來一個身影,蘇老漢急忙扶起車子再次沖鋒,他的想法是,如果來人主動幫忙,自己就不用張嘴求人了;如果人家無動于衷,自己再陪笑開口。
來人不高也不壯,在寒風里瑟瑟地縮著脖子更顯得瘦弱。不過看到蘇老漢窘迫的樣子,沒等開口,就拱下腰,把手搭在車幫上。蘇老漢見來人主動幫忙,心下就記住他的好。
但是車上的糧食超出了他對車子重量的預估,第一次竟然沒有推上去。他走到蘇老漢身旁,讓蘇老漢扶住一只車把,自己兩手扶著另一只,喊聲一二三,兩人一起用力,車子終于被推了上去。
后面的路就好走了,蘇老漢誠摯地邀請來人:“到屋喝口水吧。”那人也不推辭,低頭繼續(xù)幫蘇老漢推車。
家里的兩個女人見男人折騰了一天終于回到了家,趕緊端上來熱湯面,這才注意身后還有一個男人。于是用探尋的目光看著蘇老漢,蘇老漢說:“給這位兄弟也盛一碗?!?p> 一碗吃完,又吃了一碗。兩碗熱湯面下肚,三個人也了解了男人的來歷。
男人叫陳春生,是個裁縫,泰州人。本來在老家生意做得好好的,卻被老鄉(xiāng)攛掇著入股收核桃。到高莊的第二天,兩個老鄉(xiāng)就帶著錢跑了路。陳春生舉目無親,只好硬著頭皮四下打聽他那兩個老鄉(xiāng)的去向。遇到蘇老漢的時候,他才找了一天無功而返。
“那你家里還有誰?”蘇老漢盯著陳春生問。
“只有我爸,跟著我哥呢?!?p> “那你后面準備咋辦?”
聽到蘇老漢這么問,陳春生放下手里的筷子,迎著他的目光,真誠地說:“叔,我大膽跟你老借張桌子?!?p> “借桌子干啥?”
“叔,你看,馬上過年了。我看咱家位置挺好,我想在咱家門口支起來擺個裁縫攤。后面要是能賺點錢,我在給你租金,叔你看咋樣?”
“好倒是好,就是不知道你的手藝咋樣,要是你手藝不行,那你也做不下去呀。”
“叔,我也不說我做得好還是不好。我這還有點錢,明天我就去買塊布料,給你做件衣服,算是我的定金,你也看看我的手藝?!?p> 聽了這話,蘇老漢有了底,就說:“那行么,我多少年沒穿新衣裳了,你這回給我做件過年穿的新衣裳?!崩掀怕犚娏肆R道:“你個臟老漢穿啥新衣裳嘛?”
第二天陳春生過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塊深灰色的布料。老蘇高興地開玩笑說:“這半天沒來,我還以為你也跑了呢?!标惔荷f:“咋能不來呢,挑布料挑了半天?!闭f完就讓老蘇洗臉洗手,自己取出卷紙直尺剪刀粉筆等等家伙。蘇老漢在堂屋中間站定,陳春生就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仔仔細細,齊齊量了一邊。
陳春生給老蘇做的是一套三粒紐扣的深灰色西裝,領口卻像老式列寧裝那樣收緊。這種樣式又別致又暖和。老蘇穿著新衣服照著鏡子,上看下看,轉個身,扭扭脖子再抬抬腿,像個模特一樣向前走兩步又向后退兩步,解開紐扣再扣上,各種姿勢和穿法都嘗試了一遍,心里便對這小裁縫滿了意。
蘇老漢心里打起了小算盤:這陳春生難道就是娘娘廟里的女菩薩給我安排的豬八戒?這么快就應驗了?他把這個想法講給老婆,老婆罵道:“不會說話別說話,啥豬八戒,這么亮堂的小伙子咋成了豬八戒?我看你才是豬八戒!”
兩人一拍即合,老婆就大著膽子把這意思交底給蘇冬梅。
整個臘月里,陳春生在自家門口忙活,來量身做衣服的人越來越多。蘇冬梅出來進去,早就把陳春生一眼一眼地看進了心里。她看著陳春生窄條條的瘦臉和深深地眼窩,細長靈巧的雙手推著剪刀在布料上游刃有余,心底也蕩起久違的異樣,一經說破,心底就默認了了爹媽的意思。
年初二,女婿回門,蘇家沒有客人。蘇老漢在家里擺了一桌酒,在堂屋里坐定,叫老婆把陳春生叫來。蘇老漢拒絕了陳春生遞過來的厚厚一疊鈔票,斟滿一杯酒遞給小裁縫,叫過來蘇冬梅,對陳春生說:“這錢我就不收了,你聽我說一句話:你老鄉(xiāng)既然給你耍嘛噠肯定就是讓你找不見,你也就不要再找了。不瞞你說,你就是我在娘娘廟求下的女婿,我把獨生女冬梅交給你,你來給咱蘇家頂門立戶?!?p> 陳春生濕了眼眶,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開春后,高莊鎮(zhèn)街道北頭就多了一家叫做“冬梅”的裁縫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