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著橫梁,翩然跳下馬車,攙扶著老爸靠近那架由禁軍守護的華麗轎子。
兩旁禁軍長槍開道,紛紛讓于左右。
離那轎子只有五步之遙,老爸上前一步,利落地掀起長衫,顫巍巍向那轎子前跪了下去。而一旁的清河也學著老爸的樣子,假迷三道的行了跪禮。
我有些尷尬而不知所以,不知自己是否是該行禮好呢,還是就像個木樁一樣繼續(xù)杵在這里。
暇時,斜目悄然打量禁軍,他們卻一個個無所反應(yīng),目空一切的站在那里好似泥石臺一般,與街道兩頭,嘰嘰喳喳叨擾不停的婦人娘子融入一處,倒是別有一番景致。
老爸雖垂首跪立在地,還是騰出手來拽了我的袖子,大概是提點我學著點禮節(jié)。
我光天化日在大街上被老爸教訓(xùn)著,也是好不尷尬,只得勉強跪倒在地,卻也稀里糊涂不知自己跪的是誰。
“小女禮數(shù)不周,還望皇后海涵!”老爸的聲音凜然莊重,跪著磕頭之時,還不忘同時摁著我的腦袋,逼我就范。
我心懷不滿,卻也無處發(fā)泄。心中暗想,自幼就離開宮廷的人,無拘無束慣了,平日未見過什么大世面,禮數(shù)方面是差了點,但也不覺有何不妥。只是讓我現(xiàn)在突然跪在大街上,學得什么儀態(tài)禮數(shù),真是難為了我。
心里正琢磨著,正逢這時,極影輕巧的從馬車里躍了下來,卻把路人們嚇得齊刷刷“嚯”得一聲。
身前那個領(lǐng)頭的官兵也許是懼怕,連向后退了兩步??伤址且獣r刻擺著為官的架子,輕咳了兩聲,緩解了自己的難堪。而后冷冷拍了拍我的肩頭,低語道,“小姐,那個…”
“怎么?”我負氣瞟了他一眼,本小姐平生最見不得別人在我面前擺威風。
他不滿地皺眉道,“野獸不得入內(nèi)?!?p> “你說他?”我指了指極影,“他不是野獸,是家養(yǎng)的,我的坐騎?!?p> “這…”他一時抵不過我這盛氣凌人的架勢,又看著極影有些發(fā)怵。
別看這些官兵看上去兇巴巴的,原來是紙老虎。
“無妨,請他們進來?!币恢卉奋酚袷謴霓I簾中探出,清冷女子的聲音從中傳來,離近了聽,我有八分把握猜出了她是誰,心中一時泛起一陣微波。
那官兵只得妥協(xié)讓行,我便起身扶著老爸蹬上轎子。
果然,一上轎,我便認出了那個體態(tài)端莊,正襟危坐的雍容女人。她通身銀白色華服,其間鑲嵌著舞鳳飛龍的金色圖案,皮膚映襯著雪白而有光澤,在昏暗的光線襯托下顯得格外的精致。
“故娘?!蔽椅⑽㈩h首鞠躬,清河也同我一樣。
老爸板著臉提醒我們道,“以后不許再叫故娘了,要叫皇后?!?p> 故娘微笑著擺擺手,從容的臉上卻透露不出任何慈祥,只端著滿滿的威嚴和高貴。
“罷了罷了,庚大人。都是自己的兒女,何必如此拘束?”故娘嘆道。
“對嘛,還是叫故娘親切!”清河孩子般撒嬌著貼到故娘的身邊,我卻在一旁冷眼看著。
故娘便是我那親娘。我兩歲時,千氏一族失勢,我被故娘偷送出宮,交給庚大人撫養(yǎng)。將我送出云殿后,故娘一人二進皇宮,十幾年間周旋于宮廷的風云變幻,如今已經(jīng)做到皇后的位子。(注:大湦國的皇帝一般都為男人。如果女性當政,其不能自稱皇帝,依然為皇后。)
我私下里佩服她打起仗來,金戈鐵馬間不讓須眉,也是個豪邁非凡的一代鳳主。可耍起宮斗心計,她更是狠心不在話下。她雖是忙里偷閑,多年間偶爾來看我,可我對她的好感,卻是怎都積攢不足,總覺得這向來攻于心計的一代君王,懷得永遠也是心機叵測,對外臣如此,對親人亦是如此。
前有燕紹的佞臣成國冉,巧言誅殺戰(zhàn)神郭子羿,后有滕王荊基鴻,弒殺姑表親千氏一族...畢竟歷史上有諸多前車之鑒。故娘這等女中豪杰,日后必定是要錄入史冊的。而我心思粗淺,防不得萬卷書中那些爾虞我詐,遠離些才是良策。
故娘心思深,故而剛落座,便忍不住開口試探,“庚大人此番回云殿,卻未曾在信中事先提及,若不是朕今日碰巧出宮,也許大街之上你我也遇不到?!闭f罷,她停頓片刻,揣測老爸臉上的表情。
短暫后又朱唇微啟道,“庚大人有何要事纏身?”
“故娘不知瘟疫之事?”我呷了口茶,不經(jīng)意反問道。
“瘟疫?”故娘容色頗顯意外。
她知我向來性子冷淡,對她又不親不熟,因而處處小心,又不得失了威儀。
“朕略知一二。不過庚大人既然還朝,這瘟疫之事暫可放放。朕倒是有件格外重要之事,想與庚大人商議。”
老爸趕忙作揖接話,“皇后請講,臣定當萬死不辭!”
故娘滿意點點頭,卻眼簾都不抬一下,傲然沉聲言道,“今日朕與大人商談之事,與國之任命有關(guān),此地并非講話之所,朕順帶提一嘴罷,還望庚大人回府后三思?!?p> “自然。”老爸恭敬頷首。
“自朕掌理朝政以來,一直有一心事,便是這左右頃國的任命。如今天下太平,只是這右頃國孔大人年事已高,一人應(yīng)付不來朝中瑣碎事務(wù),左頃國的位子又空了多年,如今庚大人回朝,委實乃不二人選。”
這左右頃國本就是朝中的左右宰相。當年跟著故娘南征北戰(zhàn)中,出謀劃策的軍師,便是如今的右頃國——人稱”震世滄海小武侯孔不凡”的孔大人。我暗自思忖,如今內(nèi)政安定,大權(quán)一面獨倒在了孔不凡手里,故娘此次,定是想借著老爸這得力親信,實則制衡孔不凡的權(quán)力。
我生怕老爸吃虧,因而不斷向他使眼色,勸他莫再入了這朝廷的大染缸。
老爸心領(lǐng)神會,卻低頭不語。思考良久后,才慎重迂回道,“這件事非同小可,等這眼前的瘟疫解決,臣定進宮與皇后商議此事?!?p> 此時夜色將至,轎子剛好行過庚府。故娘喝令此處停轎,前路開道的禁軍也停下了馬。
故娘不動聲色道,“瘟疫交給庚大人朕已放心,那朕就送到這兒了,我們改日再談。”
待我們行禮下了轎,故娘又似刻意回頭,深深望了我一眼。而后掀下了簾子,朝著云殿的方向起駕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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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得知庚神醫(yī)回府的人,已將這內(nèi)閣擠了個水泄不通,外墻也圍起了一圈。
一大早的還未清醒,就聽見院門外邊總管的聲音,是在教訓(xùn)那些想要翻墻進府,圍觀清河的黃毛丫頭們。
我看啊,這大部分人是前來看瘟疫,一小部分啊,是患了念清河的相思?。?p> 半個時辰前,一個丫鬟跑進房喚醒我,說是老爸讓我起床了以后隨他在正廳面診。想著這么一大早就要行醫(yī)治病,不禁感嘆這神醫(yī)的名分可真不好得。
我從百寶箱里取出自制的清涼油,擦在指腹涂抹于太陽穴處。昨晚又落枕了,脖子酸痛不說,頭也跟著不大清醒。
突然,頭皮一陣發(fā)麻,后腦如同被重擊過一般疼痛,我一腳沒站穩(wěn),摔在了地上,腦海中莫名其妙的浮現(xiàn)出了一具具被扔在墳地的,橫七豎八的尸體,黑壓壓一片,血肉模糊。這些尸體的口鼻都被粗布捂著,周圍爬滿了螻蟻,以及漆黑夜空中盤旋降落下來的蝙蝠。不知怎的,剎那間,眼前火光沖天…
這是我昨夜夢魘嗎?我一陣眩暈,耳邊還出現(xiàn)了幻聽:“這就是你和他們做的骯臟交易嗎?”
怎么還有我的聲音?
這時,丫鬟又進來了。
“小姐,沒事吧小姐?您怎么躺在地上?”
丫鬟趕忙跑來,扶起我坐到椅子上。我一時發(fā)了冷汗,有氣無力的指著百寶箱道,“幫我拿下茯苓百草丹?!?p> 我服下丹藥,過了半響,頭暈才得以緩解。
清醒過后我又仔細回想,剛剛到底怎么了?我平日里甚是少發(fā)夢的,難道是我最近肝火太旺,出現(xiàn)了幻覺?
又緩了一會兒,直到身體逐漸恢復(fù)正常,我勉強和丫鬟說,
“走吧,去正廳?!?p> 這千海湖的府邸與老爸外設(shè)的草堂截然不同。此府闊氣,廳堂大方,假山綠水因有盡有,為故娘五年前間幫著修建的,目的在于主張我們回千海湖住下,便不要在外顛沛了。
步入正廳,更是門庭若市。放眼望去,廳堂里滿是東倒西歪的病患。一個個精神萎靡不振,或扶于墻面,或附在地上。雖用粗布略掩著口鼻,身上也裹得嚴嚴實實,卻不時露出手臂上那密密麻麻的紅疹。
老爸拉了張椅子,示意我觀診。
我見他替人把脈,連抬眼看我的功夫都沒有,于是揀過那記錄瘟疫患者的竹簡,提起筆來幫著梳理。
不過,據(jù)我所觀察和此名冊的統(tǒng)計,這瘟疫為何感染的大都是些身體強健的青壯少年勞力?
我正納悶,這時外邊亂成一團。我放下竹簡一眼望過去,硬闖進來的一行人生生插在了隊伍之間,激起一陣廝打斗毆。而外邊的幾個管事,早就焦頭于墻外那些鶯鶯燕燕的,已然無暇顧及這內(nèi)部矛盾。
這行人從容的放倒了幾個強出頭的大漢,硬是擠閃入正廳。
只見他們統(tǒng)一著清一色全黑的斗篷,帽檐壓得極低,可見都是些低調(diào)之人,也許并不想驚動百姓。可那身形又過于高大突兀了些,腰間還配著短劍。因而雖掩著面,那股身上自然流露著兇神惡煞的氣質(zhì),反倒與低調(diào)格格不入。導(dǎo)致我一度認定,這些人是從未知世界而來,或是地獄派來的牛頭馬面。
可這些人也真是粗鄙,既然來看病,也不懂得守點規(guī)矩。
仿佛已是不耐等待,其中一人徑直走向老爸,幽幽開口問道,“庚大人,準備好了嗎?”
我下意識的伸出手臂擋在他和老爸之間,“你是什么人?”
雖然看不清對方的臉,但我還是注意到斗篷之下,此人嘴角上揚,笑容陰森森的。
老爸從容凈過手后整理好衣袖,按下我的手臂,隨口問道,“這么快?”
“帝尊要見的人,屬下豈敢怠慢?”
“好,”老爸微微思索了一下,點點頭。他回頭把這里的事暫且安頓給管家,而后喚我,“走吧,子夜,看病?!?p> 就算老爸不叫我,我也準備好了跟蹤著一探究竟,于是我毫不猶豫的跟上老爸的步伐。
***
我和老爸隨著這行黑衣人,走到一處人跡罕至的巷子里,周圍密不透風,而這群人又圍成了一堵高大的圍墻。
我心生疑慮,卻余光掃見老爸比我鎮(zhèn)定許多,似乎已習以為常。
“什么都不要問,什么都不要說,跟著我們走就好。”其中一人并不客氣的交代于我。然后手里抽出兩條黑色綢布,蒙在我和老爸的眼睛上。
“要動身了。從現(xiàn)在開始不要發(fā)出任何聲音,不要呼吸,也不要動,不然定會死在半路!”那個人又冷冷警告道。
“不呼吸不就已經(jīng)死了嗎?”他們這顯然是要謀殺!我急了,試圖扯下蒙眼睛的布。
“子夜!相信老爸,沒有事,很快就到了?!崩习职醋∥业募绨?,安慰我道。
出于對老爸的信任,我只好按耐住性子,聽話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任人擺布。
于是,剛剛那說話的黑衣人拉起我的手。
說來也奇怪,眨眼的功夫,我感到身體一股暖流襲來,耳邊是呼呼的風聲,眼睛被蒙著雖然看不清,但依舊能感覺到眼前的物體皆高速的閃過。過了片刻,那個人松開我的手,摘下眼罩,跟我們說,“到了?!?p> 而后他們就都撤了。
四下里靜寂無風,頭頂卻傳來一陣孩童爽朗笑聲。
我不急不慌摘下綢布,睜開眼同時伺探了一周。這一看不要緊,我毫不掩飾自己臉上詫異的神色,又不得不感嘆此地怪哉!我雖多與老爸游走,而這一帶的景致,卻與他處迥然不同。且不說今日日頭將近高升,可此處如今正值四下漆黑的夜空。這天空壓頂,迫得我有些透不過氣。
低眉觀瞧,眼下這月光斜照的昏暗原野上,投影出空中那玉輪馬車輕輕碾過的幾點星辰。遠處云樓之上,華燈初上,幾寸芙蕖荷塘水波蕩漾。仰首又聞幾絲桂香飄然,幾里之徑鋪落桂花葉瓣,直至長河彼岸。
我嘆道,真乃“廣寒宮闕一游夢,恰似人間百世繁。”此處危樓丹闕皆聳立于天外,繁華異然,難不成是我入夢奔向了月下天宮?
不經(jīng)意間抬眼,更是吃了一驚,我指著天空自言道,“那人,是在...空中飄嗎?”
我不可置信的大笑,卻終是松了口氣。搖頭囈語道,沒錯,沒錯,我定是入了夢!
“不錯,千夜小姐,您剛剛看到在飛行的是八級天師。在這里,會飛的可不多?。 币粋€聲音瞬然在我耳邊響起,仿佛近在咫尺,可我卻看不見他。
“誰在和我說話?”我環(huán)顧四周,除了我和老爸以外,并無他人。
“是我,神通!”話音剛落,一個四十多歲,憨態(tài)可掬的大叔赫然飄到我們面前。
這大叔看著一副機靈相,一眼觀起這面相,也是個能說會道,不吃虧的主兒。
他繞梁而過,向老爸作揖道,“庚大人,別來無恙啊?”
“托神大人的福,您近來可好?”老爸不卑不亢的回禮。
原來認識。我仗著老爸在身旁,壯膽問他,“何人神出鬼沒?”
眼前這個叫神通的大叔給我行了個禮,“千夜小姐,這就是老夫的本事呀,老夫吃的就是隔空傳音這碗飯。”他笑呵呵的朝我走來。
“慢著!”我緊張的抬起雙手,一面后退,一面阻止他再往前靠近,“什么意思?莫非你是請來跳大神的薩滿巫師?”
他哈哈大笑起來,“您真風趣,不過過段時日您就懂啦!”
而后,他突然頷首,恭敬的對著卷起的一陣微風講話道,“帝尊,給您治病的庚大人和奇女子到了?!?p> “哦?奇女子?”風中,一低沉穩(wěn)重的男聲緩緩拂過,聲音中帶著些許冷清。緊接著,一道光迅速劃破黑夜閃現(xiàn)到我們面前,我竟未看清這光是如何出現(xiàn)的,它便消失在黑暗中。隨即,光線消失的暗處仿佛撕裂了一只洞,而黑暗的邊緣中緩緩走出一個身影。
當我的瞳孔再次適應(yīng)了光線后,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終于浮現(xiàn)在我們面前。
“我倒想看看,你有何神奇之處?!闭f完,那人緩緩轉(zhuǎn)身朝我們回過了頭。
我怔住良久而一語皆無。神通上前解釋道,“千夜小姐,這位就是九級統(tǒng)法,我們的帝尊,歡迎來到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