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睜開眼,已是身處于一幽暗望不到盡頭的山洞之中。
這洞穴雖是極難見光,可依然能感受得到瑟瑟冷風旋入。
我坐起身,難免抖得好似篩糠。對起手來一邊互搓,一邊給自己呵氣取暖,半晌才將凝固的思緒從冰凍之中解救出來。再向一旁瞥去,這才看到帝尊全身躺倒在地,周身瑟瑟發(fā)抖,看似已然傷更重了。
我連忙伸出一只手來,撫過他的額頭,果然甚是滾燙。湊上前,俯身聽到他仿佛說了些什么,卻如同囈語??晌蚁騺硪参磳W過唇語,又讀不懂他的話,心中也是一陣著急。
許是這洞中寒氣逼人,地面又過于冰冷,因而他體弱受不得。
我將他無力的身軀扶起,靠在我的懷中,減少了身體受寒的面積。
可我依靠著洞壁坐著,懷中的帝尊于我來說也是沉重了些。稍時過后,我不由得腿腳發(fā)僵,只好換個坐姿,伸手去撐著地面。然而,不知摸了何物,冰涼粘稠,卻是半身一個趔趄,害我險些滑倒下去。再去抬手湊近而視,卻發(fā)現(xiàn)那冰冷的液體居然是血。
我呆傻了片刻,猛地去尋那血的軌跡,這才溯察出,帝尊的一只手已然鮮血淋漓,不知這血流了多久,卻都不曾干涸,怕是一直如此,他定要血盡而亡。于是,我趕緊找布將他那只手包扎起來,黑暗中卻一直看不太清,只能大致幫他抵住出血的源頭。
之前只知他因那窮奇咬傷而手臂滲血,何得手掌竟出血如此嚴重?
我心中不禁回憶起剛剛瞬移到這山洞的場景。
當時那巨人以力劈華山之勢,將那斧頭朝我們砍來。我一時無策,只得拿起承淵破甲抵擋,可傷勢過重的帝尊卻忽地閃到我的前面。就在承淵破甲與那斧頭咫尺之隔,巨人卻將手腕一轉(zhuǎn),那戾器沖我面門而來。難道是帝尊閃現(xiàn)之時,用手捍拒了那斧,因而手被砍傷?
想到這些,我心頭突然泛起一陣痛楚,他又替我擋了危險。
眼見帝尊此刻因我而負傷,心中不由虧欠也好,感激也罷,卻無法再眼睜睜依著他那為窮奇所致的傷口潰爛,繼續(xù)如此放任不管了。
可我又忖度,這長時間不著手術(shù)刀的雙手也是對治病缺了幾分熟稔,替他剜肉倒是之前在蝶谷遇險之時有了些經(jīng)驗,可我對外科向來不精,這窮奇之毒又非比尋常,可別又加害于他。
不過,這流峽一行本就荒唐,萬事皆可發(fā)生。老爸常說,醫(yī)師救人不分善惡,緊急之時醫(yī)者也不分專長。我雖外科薄弱了些,可眼下好歹也是懂得醫(yī)術(shù)之人,只得是死馬當作活馬醫(yī)了。
因而我咬咬牙,下定了決心替他除毒。
不過,首先看來得先找些木柴來將此處照亮些,也好看清了刀下在哪里。
心中安排妥當后,我再次扶起帝尊,將他后背輕輕靠于洞壁。而后與他商量道,“你先在這里等我,我去拾些木柴來生火,再幫你醫(yī)治傷口?!?p> 他雙眼緊閉,看似痛苦不堪,卻還是勉強微微點頭。
我想他狀態(tài)始終欠佳,心里總是難安,因而又喂他一顆玉延丹,以緩內(nèi)力。
而后我才站起身,頂著風的來向逆行尋找出口。
不多時,我便摸索到了亮光,抬眼順著刺眼的光朝洞外望去,心下了然。不怪這山洞為何如此蕭瑟,帝尊閃現(xiàn)落來的地方,居然是一冰封雪山。
漫天白茫茫,落地積雪混著厚冰,十里之內(nèi)一片寂然,皆是萬物沉眠之象。
我在這千山之中,身著也過于單薄了些。這層出的高山雖是擋風背陰之地,怎奈這冰雪難融,依舊將這寒境耗去了十分的溫度。
隨手在附近尋了幾捆干枝末葉,抱作一團,顫栗著嘆了口氣,一陣白霧氤氳而出。心中交感,此景與此遇也真可謂戚戚然的相恰,還是趕緊作罷,回山洞得好。
疾快跑回洞內(nèi),手腳皆以凍到發(fā)抖。放下那團粗葉,望著不遠處的帝尊依然是幾近人事不省。我心中焦灼,再是寒冷,也顧不得許多。遂將那干柴磨了來回,擦出火花,連忙生起火來。
我將隨身的手術(shù)刀仔細烤燎過幾遍后,對著火的身體也暖了些。因而來到帝尊身邊,見他也不再那么畏寒,我才開口道,“我要動刀了,你忍住。”
說罷,我卻也垂眼不敢與他對視,怕一時心軟下不了刀。我縱然明白這刀割之痛非常人所能忍受,可我心關(guān)也同樣難過。
我抿了抿嘴,咬緊牙關(guān),便狠心下了刀。
刀觸肉體淌出滾滾黑血,我下手只得更深了些,以免日后才發(fā)覺深處沒處理干凈,更要二次開刀。緩緩將刀口鉆入了一圈,完全將潰肉摘除以后,我忙將那手術(shù)刀置于一邊,擠盡傷口處的黑血,直到鮮紅的血滲出,才罷休。
而后,我又做了一個極險的決定。
畢竟古書記載,用鹿血敷于傷處三天,才能療治窮奇之毒。然這冰天雪地里萬物無蹤,更別說若是真等我找到鹿了,帝尊恐怕早已毒傷發(fā)作,身歸那世去了。是以,我不得已將自己的手腕割破,將流出的鮮血滴入他的傷口,以此來代替。至于是否有效,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提心吊膽地重新替他包好傷口后,我可算是一時紓解了,是以拭去一頭的汗水,默默嘆了口氣。又不經(jīng)意望了他那因疼痛而一臉的苦楚,我心中也不禁感慨,帝尊多次置自己于險地而將我從危險中解救出來,真不知此恩情不知何年能報答完。
這時洞口的風又冷了些,我恐怕他剛做完手術(shù)不宜又遇傷寒,于是轉(zhuǎn)身再去添了添火。不料這時,身后的帝尊卻突然“撲通”一聲,躺倒在地。
我急忙閃回身,趁著火光清楚地映照下,帝尊的整個身影竟不斷抽搐起來。但見他眉目緊鎖,整個神情擰成一股,而唇瓣也是青紫干裂,滲出絲絲血液。
這癥狀,定是脫了水。
此時唯一能救他的只有水。因而,我顧不得別的,胡亂中又一股腦從速奔出山洞。挑了洞口那積雪最純粹凈潔之處捧來,那雪冰凍刺骨,我捂在心口融化后,欲送入帝尊口中。
可他全身顫抖得過于厲害,我又完全控制不住他的力量。急切之下,我只好將那水含入口中,騰出手來按壓住他的身體,再屏息,將水流緩緩遞送入他的口中。
如此下來,他才終是停止了抖動,漸漸安靜了。
見他可算熬過了這一程,我也終究松了口氣,雙手尷尬地離開他滾燙的臉頰,訥訥跌坐回地上。
洞中朔風襲過,竄動的火苗跳躍著此起彼伏。彼時,如同我的心,一時得不到清凈,填充了滿心的紛亂情愫。
一天下來經(jīng)了如此多的遭遇,我也身心俱疲,光是坐在一旁紅著臉照看著他,我也眼皮來回交替著打架。不知又過了多久,就迷迷糊糊也睡了去。睡得淺時,便入了夢,夢里也盡是紛亂無章的奔跑,跌撞,不時又是高空墜落,忽地大喊。委實受不起這折磨,又忽聽身旁仿佛有響動,許是帝尊醒了,于是趕緊睜開了眼。
果然,帝尊不知已起身多久,依然緊閉了雙目,面容慘白。我正打算上前幫他診脈,只見他眉頭緊皺,身體向前一傾,猛地噴出一口血,而后又是一陣忍不住的輕咳。
我只好俯身先幫他拍背順氣,正好瞥到他噴出的血,已是殷紅的顏色。我眼中一亮,再去查看他的脈象,比初時進這山洞要穩(wěn)定了許多。證明他體內(nèi)毒素大概以排盡,看來用我的血來代替鹿血并非無用。
“你的命可算是撿回來了。”我松了口氣,扶他靠在洞壁。
他依然微咳,得空掃了圈周圍,嘶啞的聲音問道,“這是什么地方?”
“之前逃避那巨人之時,是你帶我閃身來的山洞?!?p> 我見他著實咳得不停,不忍心再看,于是又去洞外捧了積雪化開,讓他飲下。卻不由得想起之前喂他水的情境,一時又是臉上乍紅乍白,好不自在。
心下想,多虧帝尊當時神智不清,不然這事若是叫他知道了,可真講說不起了,日后還不一定怎么揶揄我。
只見他喝罷水,貌似犯咳也好了些,繼續(xù)道,“你口中那巨人,是流峽的護法神司。為了逃他追捕,我才不得已帶你閃了身?!?p> “護法神司為何追捕我們?”我不明其中緣由,追問下去。
帝尊勉力支撐,虛弱擺頭道,“我也不清楚,或許因為我殺了那窮奇?!?p> 我回憶著當時遇到護法神司的情形,卻猛地想到自己仿佛遺漏了什么,心中不忍滋生疑問,“你既然可以閃身,為何不直接帶著我閃現(xiàn)出流峽,那樣的話,我們不就可以免得遇到諸多險境?”
他微微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劃過一絲的力不從心,“這閃身用在別處本是無妨,可流峽非是一般的魔境之地,有它獨特設(shè)計的法術(shù)結(jié)界,為的就是讓人在這里面因罪責而嘗遍疾苦。若是都能閃現(xiàn)逃出流峽,那這流峽還有何意義?”
帝尊輕咳兩聲,繼續(xù)低聲道,“在這流峽里,危機四伏,不到萬不得已,我根本不會去想著閃身冒險,因我都不知會閃去哪里。就像如今這地,完全是我沒料到的?!?p> “好了好了,”我見他氣色稍緩,卻一時又解釋了如此大段的話,弄的滿頭大汗,因而實在不忍,只好打住道,“你才剛恢復了些,不宜說太多話?!?p> 他定定地看著我,半天才肅然開口道,“你這人向來多疑,我若不解釋清楚,讓你誤會起來,才真是費我半條命。”
說罷,他許是真的疲倦了,于是挪了挪身子,重新閉上了眼。
我卻依然暗暗瞪著他,心中不忿的念道,我若是真不相信你,剛才就該見死不救,免得還要那般喂他水,羞辱了自己。
俄頃,隨著他身體一移,一道紅色奪目的軌跡從他衣襟處滑落出來,大概是什么東西掉落在地上。
我好奇地伸手去撿,拿起來一看,煞是眼熟。這不是我那落入流峽后,不知何時碎了一半的西域古玉嗎?這玉是父皇唯一的遺物,兒時我逃出宮,手上倉皇攜帶著,已跟了我多年。
我趕忙去自己身上尋那破碎的另一半,卻怎么都找不到了。
于是我詫異問道,“這怎么在你這里?”
帝尊睜開眼掃了一眼我手上的玉佩,淡然道,“你自己在迷谷里跌倒時候摔碎的,正好被我找到半塊?!?p> 而后,他卻攤開手,振振有詞道,“還給我,既然我撿到的,現(xiàn)在是我的了?!?p> 我挑眉,手中掂量著那玉,問他,“你這算明強嗎?”
“既然你接受了我的法器,不應(yīng)該拿什么做點交換?”他一眼掃過我脖頸處的緋紅哭泣。
我遲疑片刻,自覺之前沒有禮尚往來,也是沒理。雖有些許不舍,但還是將那碎玉交還給他??尚睦飬s莫名其妙,這人恐怕不是有殘品收集癖,人家碎了一半的東西,他也要。
“不然,等以后出了流峽,我贈你一塊兒更好的?”我忐忑補了一句,“畢竟這一路來確實有愧于你?!?p> 我依然覺得這碎玉給了他實在不甚好看,畢竟不再是能拿得出手的贈物。我心下自覺已虧他太多,因而還是要做到君子之交,有贈有還的好。
可他頭斜靠著洞壁紋絲未動,仿佛是睡了去,也未曾再應(yīng)我。
又是過了片刻,洞外暴風或終是比早前遜色了些,這避風之地也總算得上溫暖了。我伸手去探了探帝尊的額頭溫度,見是無礙,才盤坐回火堆旁,添起柴來靜靜出神。
本以為他已經(jīng)沉然睡去,誰料須臾之間,他低沉的聲音卻從火堆對面?zhèn)鱽怼?p> 但聽那聲音溫煦中又夾雜著些許落寞,且似乎是自言自語道,“對你,我有過共患難的真情,有過害怕失去的痛苦,有過妒忌他人的憤怒,也有從心底想呵護的愿望。時而會欣賞你的特別,也會感激你的照拂。對你們?nèi)祟惗裕@到底是一種什么心境呢?”
那簇明滅不定的火種將我們分隔開來,一時我卻望不清他的神色??赡苓@氣氛過于凝濁,是以我也心猿不定,隨著焰光的急緩而搖擺游離。
我不由得停下手上添火的動作。
所以,如此復雜而糾結(jié),對我而言,這又是一種什么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