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十二點的時候，林狄雅又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然后將桌子上的五本書放歸原位，走出圖書館。咕嚕嚕直叫的肚子占據(jù)了她的全部心思，她目視前方，腳步匆匆。如果她朝左邊瞥一眼——哪怕是最不經(jīng)意的一眼，或許她就會看見胡思璇和王美蕓她們。
來食堂吃飯的學(xué)生絡(luò)繹不絕。有限的中午時間讓每個人都急匆匆的，爭先恐后地沖進食堂。有的時候慢一秒就會讓你多等十秒，二十秒，甚至幾分鐘。
林狄雅站在長長的隊伍里，有點兒不安，不自在。在這之前的三年多時光里，除非后兩節(jié)沒課，她總是選在其他學(xué)生走出食堂的時候再去吃飯，或者干脆吃一包或兩包泡面。此時她前面有人，后面有人，左邊有人，右邊有人，但沒有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過，哪怕是短短地掠過。
有的人踮著腳尖，翹著脖子，不耐煩地朝前張望。有的人和身邊的同學(xué)朋友討論課堂上老師講的內(nèi)容，有的人則四處搜尋，目光賊兮兮地盯著那些身材窈窕的女學(xué)生。
不安歸不安，不自在歸不自在，林狄雅好歹在畢業(yè)前做了一件大膽的事情——盡管她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要這么做。
“同學(xué)，吃點兒什么？”玻璃窗后面穿著白色工作服，頭戴白色圓筒帽的大叔半彎著腰，手里握著一把長長的勺子，神色自然地望著林狄雅。
“啊？”不知不覺已經(jīng)輪到林狄雅了。她從懵懂中回過神來，看都沒看，胡亂指了指，“這個，還有那個，再來一個饅頭?！?p> “好嘞……”大叔歡快的應(yīng)道，手里的勺子翻飛，眨眼的工夫，林狄雅的餐盤里就盛滿了那兩個菜還有一個饅頭。他沖林狄雅輕輕地點點頭，看向她的身后，喊道：“下一個！”
林狄雅端著餐盤離開窗口，邊走邊尋找空著的餐桌。環(huán)顧四周，每張桌子上都坐著至少一個人。她遲疑了一下，朝最近的桌子走去?！巴瑢W(xué)，你好，請問這里有人嗎？”
“沒人?！蹦敲耦^吃飯的同學(xué)甚至沒抬頭，自顧自地吃著。
“謝謝?！绷值已诺肋^謝，像一只貓似的輕輕坐下來。這是她大學(xué)四年一來第一次和陌生的校友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
林狄雅吃到一半，那名同學(xué)站起身走了。她暗暗松口氣，剛吃了兩口，耳邊傳來熟悉的話語：“同學(xué)，你好，請問這里有人嗎？”她的心弦又繃緊了，沒人?！绷值已乓矝]抬頭。
兩名同學(xué)面對面地挨著林狄雅坐下?！斑^兩天就是周末，你打算干什么去？哦，看你笑得這么甜蜜，我就知道你去做什么了。又去見男朋友對不對？瞧把你樂的，小心別噎著。”坐在林狄雅左手邊的女孩開起來玩笑。
“你不要總拿我開涮！”對面的女孩似乎在責怪同伴，但音調(diào)卻透著說不出的歡快，就像飛向在藍天中迎接春天到來的小鳥?！拔矣X得你應(yīng)該趁現(xiàn)在有時間趕緊談個男朋友。嘿，你別笑啊，我是認真的。春節(jié)回家的時候，我媽媽的朋友張阿姨去我們家做客。我無意中聽到她在向我媽抱怨她的兒子工作兩年了，整天忙啊忙的，都沒時間找對象。聽她的意思，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旦離開校園步入社會基本上就跟愛情拜拜了。要真是那樣的話，等我本科畢業(yè)我就讀研究生，研究生畢業(yè)再讀博士，利用大好時光，再好好地談幾場戀愛?！?p> “雞場？還豬場、鴨場呢！瞧你色瞇瞇的小樣兒。我算明白你為什么有男朋友了，因為你臉皮夠厚！哎，我也想找個男朋友，風花雪月，你儂我儂。可是我長得不像你那么漂亮，人也不溫柔可愛，哪個男生會愛上我？”
“沒有丑女人只有懶女人！你最大的問題就是懶，沒自信！母豬再丑不是還有公豬愛嘛?！?p> “什么？你罵我是豬？氣死老娘了！”
女孩抓起筷子作勢要打，卻被同伴的噓聲攔下了。她朝揚起手臂的朋友使了個眼色，朝林狄雅揚了揚頭。張牙舞爪的女孩立刻放下胳膊，咕咕噥噥說：“等回到宿舍再跟你算賬，看我不扒光你的衣服?！?p> 兩人相視一笑，低下頭開始吃飯，再沒有說話。
林狄雅吃完饅頭，菜還剩了一大半。她不想再挨著女孩們坐下去，端起餐盤走了。身子遠離她們，她們說的話卻在林狄雅的腦海里回蕩——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旦離開校園步入社會基本上就跟愛情拜拜了，我長得不像你那么漂亮，人也不溫柔可愛，哪個男生會愛上我……真的是這樣嗎？沒有丑女人只有懶女人，這也是真的嗎？
中午的陽光明媚溫和，林狄雅渾身暖洋洋的。她猶豫著要不要回宿舍一趟，向咪咪請教一些問題，但抬眼時自己已經(jīng)走在去圖書館的路上。路已走了一小半，她不想再折回去。
“看來我真的是個懶女孩……”林狄雅自嘲道，一邊順著校園里的馬路朝圖書館走去。
走進圖書館，走進經(jīng)常去的圖書室，林狄雅的心情才平穩(wěn)下來?；蛟S這些無窮無盡的書才是我唯一的朋友吧，心里想著，她走到上午放書的書架旁，將沒看完的書抽出來，又挑了兩本書，找到一個靠窗的桌子坐下來。
春困秋乏，吃飽飯之后，困意尤其明顯，而陡逢父母雙雙逝去，精神和肉體遭到嚴重打擊的林狄雅更是心力交瘁，哈欠連連。沒翻幾頁書，她的眼皮就開始打架，腦袋像被塞滿了鉛塊，昏昏沉沉。又勉強看了一頁，林狄雅實在堅持不住，就勢趴在書頁上，眨眼間就睡著了。
陽光透過寬大的窗戶，灑在她的身上，照到她的臉上，為她披上一件溫暖的，散發(fā)著光輝的外衣。林狄雅做了一個夢，夢里她和母親，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起徜徉在桃樹林中。粉白色的花瓣，淺黃色的花蕊，淡淡的清香……她不停地跑啊，跳啊，喊啊，笑啊，猶如一只歡快的魚兒。
跑累了，出汗了，她跑回母親懷中，撒嬌地哼哼著。母親愛憐地擦干她額頭和鬢角的汗水，輕柔地拍打她衣服上的泥土。旁邊的男人發(fā)出輕輕的笑聲，林狄雅不由得仰頭張望。陽光從男人的頭頂照下，模糊了林狄雅的視線，她本能地瞇起眼，抬手遮擋。再睜眼時，男人不見了。
“媽媽，他是誰啊？”林狄雅扭頭問母親，母親也不見了。“媽媽——，媽媽——，媽媽——”她焦急地大喊大叫，回答她的卻是驟然卷起的狂風。
滿樹的桃花宛如破敗的棉絮被吹得七零八落，排列整齊的花瓣被攪得四分五裂，生機盎然的桃樹瞬間干枯萎縮，枝條折斷碎裂。林狄雅呆若木雞，腳下仿佛生了根，六神無措地一動不動。突然那些桃樹從四面八方朝她擠過來，樹干上浮現(xiàn)血色的眼睛，黑漆漆的大嘴，枝條彎曲舞動，猶如惡魔手中的皮鞭。
林狄雅緩過神來，掙扎著跑起來，卻發(fā)現(xiàn)原地踏步。她張開嘴呼救，吐出的卻是無聲的音符。血色的眼睛獰笑著，黑漆漆的大嘴吞噬著，枝條噼噼啪啪響著，無數(shù)棵桃樹將林狄雅淹沒……
“啊——”林狄雅猛然從桌子上直起身子，瘦弱的胸膛起起伏伏，口中穿著粗氣，臉色蒼白如雪，額頭上隱約可見絲絲汗珠。
“你，終于醒了？”圖書管理員猶如鬼魅似的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林狄雅身邊，眼中閃爍的光芒凌厲而冷漠?！澳阒肋@是哪里嗎？這是圖書館！而你不僅在圖書館里睡覺，還說夢話，大喊大叫，破壞公共場所的秩序。我以圖書管理員的身份命令你馬上離開這里！”
林狄雅好像聾了，或者傻了，悵然若失地注視著身體正前方，眼神茫然空洞。
“我說的話你沒聽見嗎？”林狄雅的反應(yīng)讓管理員勃然大怒，她走上前推了一下林狄雅的肩膀?！拔以诮o你說話呢，同學(xué)，你給我馬上離開這里！”
被管理員一推，林狄雅徹底醒了。她緩緩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仍按著她肩膀的那只手，抬起頭看向管理員。
視線接觸到林狄雅的目光，管理員眼中的囂張和偽裝出來的憤怒瞬間被凍結(jié)成冰，散發(fā)出的寒意流向四肢百骸，席卷全身。她踉踉蹌蹌地向后退去，張口結(jié)舌，吱吱嗚嗚，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來。
林狄雅收回目光，合上書，摞成一摞，抱著書站起來。管理員下意識地又后退了兩步，身子貼在桌沿兒上，像看魔鬼似的看著林狄雅，大氣都不敢出。林狄雅目不斜視地從管理員身邊經(jīng)過，再沒有理睬她。
直到林狄雅的身影被一排排的書架隱藏，圖書管理員才喘了口氣。她離開桌子朝門口走去，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
“剛才我究竟看到了什么？”管理員喃喃自語。她努力回憶，眼前除了那兩團湛藍猶如汪洋大海的光芒，什么都想不起來了。我一定是看花了眼，自己嚇唬自己呢，管理員自我安慰，雙手撐著桌子站起來。
原來凡人都喜歡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