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你感覺怎么樣了?肚子還難受嗎?”咪咪扶著母親靠在豎在床頭的枕頭上,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問。
“曉曉,我總覺得我這胃里有什么東西在不停地攪,攪得我直想吐,可又吐不出來?!蹦莻€以生命為羈絆將女兒留在身邊的女人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有氣無力地說。
“媽,你別擔心。醫(yī)生說了,再觀察兩天,你就可以出院了。我相信到那時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就沒有了。”咪咪抓著母親的左手,目光被手指上的棕黃色所吸引?!皨?,以后你別抽煙了,抽煙對身體不好?!?p> “誰說我是沒人管的貧婆?誰說我的女兒只知道耍錢?”女人的眼中閃過一絲兇光,音調透著濃濃的怨氣和恨意?!拔业臅詴砸恢倍际莻€懂事聽話的孩子,反倒是我沒出息,拖累了她。我抽煙、打麻將,放著好好的班不上,整天跟那些游手好閑的家伙在一起,我真是個沒用的人?!?p> 她反手握住女兒的手,望著女兒的眼中泛著深深的自責和痛苦。
“可是只有這樣,我才能忘了那天發(fā)生的事情,才覺得疼我,愛我的那個人還在家里等著我。我盼啊,等啊,始終不愿相信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跟我說悄悄話了……”
清澈的淚水從女人渾濁的眼睛里流出來,落在病人的身上,掉進咪咪的心里,啪嗒啪嗒響。
“媽,你不要哭了,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边溥湫闹心堑缊詫嵉谋趬颈荒赣H的淚水沖開一個缺口——原來媽媽的心里是這么苦。她強忍悲痛,輕輕擦了擦母親的眼睛。然而只要她的手離開母親的眼睛,淚水便滾滾而出。
“曉曉,我對不起你爸,更對不起你。自從那件事發(fā)生后,我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一樣四處流浪,到處逃避,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讓你那么小就去擺攤送報紙。每當想起這些,我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兩個大耳刮子,恨不得死了算了。可是我怕啊,我害怕你爸爸責備我,害怕再見不到你?!?p> 熊曉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出聲來?!皨?,你別說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愛我的。媽,求求你別說了,我答應你,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再不用擔驚受怕,再不會有人說沒人管你。媽,我發(fā)誓……”
母女二人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
林狄雅前后左右搖了搖腫脹的脖頸,雙手放在腿上,弓著背,眼神呆滯渙散。她這一覺足足睡了三個半小時,精神不僅沒有回復過來,反而有點兒頭疼。她拿起手機,解鎖屏幕,微信的圖標顯示沒有任何人給她發(fā)消息。她抿了抿嘴,眨了眨眼睛,還是打開了微信。
瀏覽了一遍朋友圈——事實上她所謂的好友中根本沒有幾人稱得上朋友,要么是轉發(fā)心靈雞湯之類的美文,要么發(fā)照片炫耀,林狄雅覺得很沒意思,無聲地嘆了口氣。她復制了王美蕓發(fā)來的快遞單號,粘貼到快遞公司官網(wǎng)的查詢框。
物流顯示快遞已發(fā)完深圳,預計明天到達。這一則平淡無奇的信息對林狄雅卻是好消息,她只需將就一晚,明晚就可以睡舒適覺兒了。她從床上下來,趿著拖鞋來到客廳。
帶落地飄窗的客廳十分亮堂。林狄雅拿起茶幾上的礦泉水,喝了一大口,疼痛的腦袋好多了。她坐進沙發(fā)中,一邊按摩太陽穴,一邊思考如何度過接下來的時間。明天被褥就能送到,她必須在家等候。在學校的時候,快遞要么中午送到,要么傍晚或者晚上送到??爝f員什么時候派送這個小區(qū)的物品,她一無所知。保險起見,她最好一整天都待在家中??墒沁@么做未免有點兒浪費時間,辜負大好時光。
想來想去,林狄雅得出這么一個結論——如果想出去,只能在附近逛逛,物流狀態(tài)一旦顯示為正在派送,她就立刻回家。這個微不足道的結論依然給她帶來欣喜,她好像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兒,達成任何一件事情都會樂不可支,備受鼓舞。哎,真不知該稱贊她的單純,還是哀嘆她的孤單和孤獨。
那接下來做什么?剛剛好些的腦袋又開始疼起來,林狄雅下意識地加大了雙手的力度。結果適得其反,她的腦袋比前一秒更疼了。要是咪咪在就好了,她一定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她的母親怎么樣了,情緒穩(wěn)定了嗎,出院了嗎。想到這里,林狄雅拿起手機,輕輕點擊屏幕,快速編輯好一條消息。
“咪咪,一直忙著搬家,都沒時間給你發(fā)信息。阿姨的身體怎么樣了?沒有什么大礙了吧?出院了嗎?”她想了想,刪除最后一句話,按下發(fā)送鍵。
墻上的淺粉色圓形電子時鐘的秒針無聲地轉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林狄雅默默地數(shù)著,數(shù)到十的時候,手機響了。倚在沙發(fā)上的身體像觸了電似的,猛一下彈起來。她手忙腳亂地解鎖手機,點開微信,只瞟了一眼,失望之情就將她淹沒——她關注的某個公眾號推送了一條消息。她惱怒地將手機扔到一邊,雙手抱在胸前,氣鼓鼓地瞪視前方。至于為什么生氣,她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就在林狄雅發(fā)著無名之火的之際,手機又響了。這次她沒有像剛才那樣著急忙慌地拿起手機,而是深深吸了口氣,等心臟跳得沒有那么劇烈后才不慌不忙地劃開屏幕。
“狄雅,謝謝你的關心。醫(yī)生說媽媽后天就可以出院了,再靜養(yǎng)一段時間,身體就能恢復到和以前一樣了?!?p> 一段時間?林狄雅眨了眨眼睛,這個模糊的詞表達的時間跨度既可大,亦可小。十天半個月是一段時間,三四個月也是一段時間,說這種話的醫(yī)生未免太不靠譜了!剛熄滅的怒火重又燒了起來。
“狄雅,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說對不起。媽媽這個樣子實在讓人放心不下,恐怕一時半會兒我不能去深圳找你了。對不起,狄雅,我食言了,對不起?!?p> 仿佛挨了一記勢大力沉的悶棍,林狄雅看見無數(shù)的金色小星星在眼前飛啊,晃啊,跳啊,舞啊……
因為你放棄了變白的機會,你卻告訴我一時半會兒不來深圳了?你母親需要照顧,沒問題,但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偏偏等我拒絕那么難得的機會,你才告訴我?!
林狄雅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旋轉起來,越轉越快,最后變成白茫茫,灰蒙蒙的云霧。一股讓她反胃欲吐的窒悶在胸腔中左沖右突,一遍又一遍地撞擊她瘦弱的身軀。
難道你不知道可愛的外貌對我意味著什么嗎?你當然不知道,你天生麗質,又會打扮,身材又好,看見的全是別人對你艷羨的目光,聽見的全是別人對你阿諛的言語。而我呢?我在別人眼中看見的是厭棄、嫌惡、鄙夷,聽見的是冷嘲熱諷、惡意羞辱。
我本有機會改變這一切。正如你所說,只要我的皮膚變白了,憑借獨特卓然的氣質,我就能成為一個惹人注目的可愛女孩。為了你,為了所謂的友情,我寧肯繼續(xù)忍受非議,忍受惡毒的目光。你卻告訴我不來了,還說什么一時半會兒,真是虛偽!熊曉曉,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我討厭你,我恨你,再也不要見到你!
林狄雅的臉色慘白如清冷月光下的殘雪,沒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地顫抖,十指深深地陷入沙發(fā)中,發(fā)紅的眼睛里燃燒著凌厲灼人的焰火。
再洶涌的烈火總有一天會熄滅,即便天空中燃燒了數(shù)十億年的太陽也不例外。林狄雅眼中的火焰一點一點萎縮了,緊緊攥著沙發(fā)的食指松開了,只是臉色依然蒼白。她怔怔地望著身前的空洞,眼神茫然而黯淡。
我都想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那些怨憤狠毒的言語真的是我內心的聲音嗎?我,真的是一個小氣、充滿戾氣的女孩嗎?
捏扁的椅子后背,對咪咪冷冰共的恐嚇,故意將湯汁灑在胡思璇身上,讓王美蕓的腳受傷,打在胡思璇臉上的兩記耳光……
一股刺骨的寒意爬上林狄雅的脊背,她不禁打了個冷顫。我……我不是那樣的人,那不是我,那都是隱藏在我身體里的神秘人在作祟。只要她離開我,我還是那個彬彬有禮,謙虛溫和,不會和任何人發(fā)生沖突的女孩。
這個想法讓林狄雅松了口氣。她的目光重新凝視起來,身邊的事物又回到她的眼中。然而一直令她倍感欣喜的小屋給她帶來另一種不幸。租房子的時候我為什么沒有問咪咪租一居室,還是二居室?那時我是不是已經(jīng)做了放棄友情的打算?!
我原本就沒想和咪咪住在一起,原本就想著斷絕和她的友情,做出另一種選擇!她沒有做到答應我的事情,還知道說一聲對不起。而我呢?我什么都沒說,只是顧影自憐,自我憐憫,滿腹牢騷。我不僅虛偽,還很無恥。
胸口再次傳來沉悶的沖撞,這一次林狄雅感到有一雙無形的大雙死死箍住她的咽喉。她喘不上氣,說不上話,渾身虛弱無力。緊接著,眼前一黑,林狄雅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