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鐘了，母親仍在小鞋廠里上著夜班，還沒有回來。家里就我和哥兩人。吃過晚飯后，哥就一直坐在電視機前消磨著時間，我則一人坐在房間的書桌前，隨意地翻看著幾本略顯破舊的書。

　　在鄉(xiāng)村的夜里，尤其是在如現(xiàn)在這般寒冷的夜里，每每到了這個點，戶外院子前的那條馬路上，見不到半個人影，周邊又盡是些田地，則顯得更加的寂靜。

　　頭頂上的這盞昏黃的白熾燈不斷地散發(fā)著光和熱，在這漆黑的夜里卻顯得格外的明亮。此時，忽然聽見從鄰居家平頂樓上傳來的幾聲悠長的犬吠，隨后不久在院子里又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我知道，此時母親回來了。這時我也從房間里走了出來，自己就像是一個期待了許久而等候著母親回來的孩子一般！

　　母親帶回來了一包葵花籽，這可是我的鐘愛。于是我們圍坐在客廳里的大桌前，邊看著電視邊嗑著瓜子兒聊著天。在這樣的時段里，時間總是顯得那么安詳。

　　想想平日里都只是母親一人在家，她一邊得趕著去上班，一邊又得顧及家中的那些瑣事，每一天，都是如此忙忙碌碌著。經(jīng)過了一天的工作，此時，我能感覺到母親的疲憊。在我的印象中，母親似乎始終和藥罐子脫不了關(guān)系，此刻，她又吞服了些藥。她總說到了她這年紀(jì)，時不時的會全身疼痛，那都是以前年輕時過度勞累而遺留下的病根子。關(guān)于過去生活的種種艱辛，我自然早已有所體會。

　　有時我會想，當(dāng)我們都不在家的時候，而母親一人在家時那應(yīng)該顯得很冷清吧。以往我們每每臨近放假前，當(dāng)我告知家里的母親我們快放假了會回家時，母親總是顯得格外的欣喜。每次到家，總能見到她準(zhǔn)備著的各種我喜好的菜肴……她總喜歡和我絮叨著近段時間以來身邊所發(fā)生的一些事兒，似乎她對這些樂此不疲。這時，我就成了母親訴說心思的傾聽者。母親也似乎越講越來勁，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憋在心里的所見所聞都統(tǒng)統(tǒng)地傾訴于我。我也樂意地成為了她的一個聆聽者，畢竟這樣的機會會隨著年歲的增長而逐漸變少的。我們在家的那些日子總是母親最為高興的時候。

　　說著說著，母親突然注意起了我們的頭發(fā)。是的，大概在兩個月前，我曾在學(xué)校做過一次發(fā)型，從哥的頭發(fā)來看，我也可以很確切的肯定他在之前也做過類似的發(fā)型。在我們看來略微時尚些的發(fā)型，在母親看來則認(rèn)為這是沒個正經(jīng)樣，甚至是根本就沒必要的一筆花費。

　　“我每天晚上這樣不停地工作四五個小時，最多也就二十來塊錢。修剪一雙鞋，才幾分錢，這得修剪多少雙鞋的總和……”母親在說這席話時并沒有怎樣的責(zé)備，只是我聽了這話，心中頓時倍感慚愧與內(nèi)疚！確實，若換作是她，她是絕對不舍得用這樣一筆近百元的錢花費在頭發(fā)上的！對于像母親這般沒什么文化而勤勤懇懇的廣大農(nóng)民，她們僅是靠勤勞的雙手和辛勤的汗水從事些簡單而勞苦的事兒，以此來維持著身后這個讓她們感到希望的家庭！

　　母親又對著我和哥說：“現(xiàn)在像你們這樣的孩子，多幸福?。」馐浅缘蔑柎┑门€不夠，而是要吃得好穿得好！至少不再像以前的我們那樣……”說著母親又給我們講起了許多關(guān)于她過去時的種種經(jīng)歷。

　　在過去，一戶人家有這么十來個小孩并不稀罕，在我外婆家也不例外。如果我沒有算錯的話，現(xiàn)如今我母親有四個姐妹，四個兄弟。聽母親講，在她十幾歲的時候，外公就離世了，整個家就全靠外婆一人頂著。在她們當(dāng)時那個年代，吃不飽穿不暖算是常事，因此她們不得不時常為吃飯而擔(dān)憂著。由于外公不在，這個家里少了根頂梁柱，在村里處處受人欺凌。記得母親曾說過的一次她和另一個姨媽去田里放水的經(jīng)歷。那時她們還小，到了春耕的時候，她們總是晚間躲著去放夜水的，因為白天時其他的村民們會去放水，對于她們這樣的孩子，吵又吵不過，打也打不過，所以只有在夜里偷偷地放水了。還有一次，到了收豌豆的時候，由于平常吃的米飯稀少，如此多的孩子們根本就吃不飽，于是外婆偶爾會額外地炒些豌豆，孩子們對此歡喜得不得了。就連晚上躺在床上，她們嘴里還不時地咀嚼著這些能夠使自己充饑的食物……以前的我并不感覺自己過得怎樣好，可與昔時同齡的父母相比，現(xiàn)在看來，我是該感到知足與慶幸的了！

　　除此之外，母親又嘮叨起了現(xiàn)如今這個家庭背后的故事。

　　當(dāng)初我母親剛嫁到這里時，那時是我奶奶在當(dāng)家，家里的一切由她做主。從此之后，家里就埋下了不解的矛盾。我爸是奶奶唯一的兒子，另外還有四個女兒?；蛟S在別人看來，唯一的一個兒子應(yīng)該是被父母寵愛著的，至少也是十分被關(guān)心著的，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對于當(dāng)初我的降生，可以說是幸運的。在那個年代，由于計劃生育抓得緊，爺爺又是一個老實本分的黨員，村大隊那些人時常跑到家里來催促母親去把正在她肚里幾個月大的我打掉，可母親卻始終不肯，誰愿意看著自己的骨肉就這樣失去？村大隊那些人總是跑到家里來搬東西，放言說要是不去打掉，他們就把那時家里唯一的一頭母豬抬走，爺爺膽小，也一直不停地催促著母親去把我打掉。最終母親去了醫(yī)院。就在臨床的時候，那位醫(yī)生再次詢問母親是否真的打算打掉肚里的孩子，母親自然不情愿。或許那位醫(yī)生是仁慈、善心的，經(jīng)過與母親的一番交談后，最終聽取了母親的意見。從那時起，母親也下定了決心，不管怎樣都得把我生下來。就這樣我最終幸運地降生了。只知道在我降生后的那段日子里，確實給這個家添了不少的難。

　　我的降生，卻似乎并不討奶奶的喜歡，反而增加了家庭矛盾的突發(fā)。我和哥哥兩人，作為奶奶的親孫子，可是卻得不到她那本該有的關(guān)懷。在我還不懂事的時候，父母每天都得在外忙活，本想把我們兩兄弟交給奶奶看護，可她卻并不樂意。有一次父母出去干活了，哥哥因感冒發(fā)起了高燒，整個臉都脹得通紅，奶奶卻說這是因為天氣熱而并沒在意。等中午母親回來后，得知哥哥發(fā)了高燒，二話不說地抱著他迅速地朝幾里外的診所跑去。所幸的是沒出什么事。因此一直以來都是母親親手把我?guī)Т蟮?，對于奶奶的看護她也根本不放心。小時候的我體弱多病，這可著實把母親累得夠嗆的！現(xiàn)在母親還經(jīng)常開玩笑說，要是早知道那時的你那么難帶大，就不把你生出來了?，F(xiàn)在的我還能依稀記得些那時的自己被母親背在背上時的畫面……

　　在母親眼里，奶奶是一個對外人大方而對家人吝嗇的人。有一次我又病了，高燒了許久，外婆由于擔(dān)心，特意趕來看我。她來的時候特意為我?guī)砹诵┪蚁矚g吃的糖果和餅干。這些糖果放在客廳里的神臺上。當(dāng)我看見時，想吃，于是試圖伸手去拿，可我不夠高，拿不著。奶奶來了，她見我想吃糖果，于是迅速地把糖果藏了起來不讓我吃，而后她眼睜睜地看著我放聲大哭。不久后，隔壁鄰居家的小孩來我家里玩時，奶奶則毫不猶豫大方地把藏著的糖果拿出來分給他們吃，而我卻只有在一旁呆呆地看著他們吃的份。有一回，母親見爺爺喜好喝些酒，于是去幫別人家挑了幾十擔(dān)沙子，最后換來了兩壇子酒，爺爺都沒喝到多少，奶奶卻暗地里大瓶大瓶地裝著送給別人喝，還總是嘮叨著爺爺喝的酒多；村里本家的一位長輩曾囑托奶奶幫她照養(yǎng)幾只雞，奶奶不僅得自出雞食的稻谷，好生看養(yǎng)，雞不知何故死了，她又深感歉意地捉自家的一只雞前去賠償……村里的人們都知道奶奶是這樣一個大方的人，于是不少人時常出入我家拿這拿那的。昨天那戶人家煮飯沒柴火，就跑到我家抱一些；今天這人家沒米，又跑來裝一大碗回去；明天哪家沒菜了，又跑到我家廚房捧一把菜回去……不知奶奶為何對她們?nèi)绱舜蠓?，所有的這些都是有去無回，不必償還的。當(dāng)時自己家景本來就不算好，母親對奶奶這樣的種種行為感到氣惱！這些人的行為，讓我想起了魯迅先生在《故鄉(xiāng)》一文中所描述的楊二嫂，或許她們有著類似的共性。

　　正是因為家庭的眾多種種類似的矛盾，最終母親決定與爺爺奶奶分開來住，爺爺奶奶兩人仍舊住在老家，父母和我們則買下了現(xiàn)在所住的這房子，一轉(zhuǎn)眼離那時已經(jīng)過去十一二年了。

　　去年元旦節(jié)的時候，我也正好放了假在家呆著。上午時分，見奶奶提了個麻袋走進了院子，原來她是特意抓了只鴨子來為我改善下伙食。之后她又怕我自個兒不會收拾，又叫爺爺前來幫忙。那天我特意去集市上買了些香蕉和糕點，本打算把這些給奶奶帶回去吃的，可她卻推辭了，還說留給我自己吃吧；我原本還想叫她在此吃完午飯再回老家的呢，她也推辭了。在她臨走時，又往我口袋里塞了一百塊錢，說是給我在學(xué)校里零用的。我自然不想得她的錢，可她卻迅速地離開了。我也知道，奶奶這些點點滴滴的行為，是對我的關(guān)懷與愛！但在母親的眼里，這些似乎是奶奶對我們之前的補償。

　　現(xiàn)如今，一年內(nèi)與爺爺奶奶見面的次數(shù)也不過是零散的幾次。昨天又逢趕集的日子，我見到了早已白發(fā)蒼蒼佝僂著身子的奶奶，她挑了些青菜打算去街上賣，在路經(jīng)院子時，她看到我和哥回來了，于是走了進來，從籃子里拿出些雞蛋和蔬菜。之后她又挑起了籃子，步履蹣跚的朝著集市的方向走去。看著眼前的這位老人，臉上早已被歲月刻滿了痕跡，我真的很難想象，多年之前的她是怎樣的一個人。

　　一個家庭，媳婦與婆婆這兩代人之間不解的矛盾：年輕時，奶奶帶著偏見來對待母親，現(xiàn)在年老了，母親又心懷著昔時的糾葛來對待奶奶，這樣的糾紛，何時是個盡頭？果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在這樣一個家庭里長大，見證了不少家庭的矛盾，這讓我感想了許多，卻又感到很無奈！對于老人們的思想，我實在是理解不透！但不管怎樣，對于奶奶的過去，我想我是該學(xué)著去寬容和諒解的。畢竟曾經(jīng)的過往已然成為了歷史，是歡樂也罷，是哀怨也罷，唯有從現(xiàn)在開始，以一種新姿態(tài)去面對，去化解這其中的矛盾……

　　此刻，我又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一些話：“世間怨恨千千萬，主要取決于心態(tài)。千萬怨恨道不絕，原由世家經(jīng)難念”。但愿多年以后，在我的身上，在妻子與母親之間不會再次重演此類的故事。在這樣一條愛怨纏綿的人生路上，默語，思索，終究要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2015年01月17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