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大早,天仍是漆黑時,三娘被二娘拍著頭弄醒了。
“怎的睡在這兒?你睡了一夜不成?”二娘如此問她,她卻是迷迷糊糊連眼睛都睜不開:“……好像……”
“‘好像’個什么啊,速速洗漱,還有老師的約要赴呢?!比绱舜叩溃锇阉ゴ策?,后面崔夫人房中的晚秋朝云并日常就跟著三娘的小婢女小棗端著銅盆熱水要換的衣裳圍了過來。
一陣忙碌之后,三娘總算是給弄清醒了,自己抬手收拾利落同姐姐一起去飯廳。沒想到,母親崔夫人竟早就料理了餐點(diǎn)候著她們了,當(dāng)下母女三人一起用了點(diǎn)早飯,接著便由二娘領(lǐng)三娘出了門。
天宮觀離韓府不過半條街之遙,自然無需車駕,一行人只是徒步。一路過來路上全無人影,兩旁店鋪皆是閉戶,天際似有晨光微現(xiàn),幾顆未墜的星子隱隱亮于天穹之上。
等到了天宮觀門口,卻見玉山并小道士濟(jì)誠已在相候。
“老師?!倍锶锝陨锨靶卸Y。
玉山笑微微地免了她們的禮。接著二娘與他簡單攀談了幾句,所談的也不過就是“舍妹愚笨”、“勞煩老師”之類的尋常話,之后便二話不說飄然而去,對三娘可謂是一百二十個放心。
隨后玉山引三娘進(jìn)了公學(xué)——玉山門生大多刻苦,可再刻苦也還不至于天未亮雞未鳴時便到學(xué)館,是以偌大地方空空無人,只有涼涼晨風(fēng)拂過,游廊曠殿空響回音,自有一番別樣靜謐。
無憂要教三娘習(xí)劍,這習(xí)劍自需伸得開手腳的地方。天宮觀東廂有一塊空院,平坦敞朗,無憂便將教習(xí)之地選在了這里。
這邊三娘剛踏入院中,卻聽得遠(yuǎn)處悠悠飄來雞鳴,抬頭一看,只見天邊云彩已呈粉色,東方泛起魚肚白。
無憂坐在空院一側(cè)廊下所設(shè)的桌案旁,孤鴻正襟危坐在旁作陪,桌上設(shè)著香爐清茶。見玉山帶著三娘來了,孤鴻連忙站了起來,無憂則未動聲色,仍是品茶。
三娘上前拜見,口稱“師父”、“師兄”,孤鴻無聲還禮,無憂不過點(diǎn)點(diǎn)頭而已,然后緩緩放下茶杯,開口便是單刀直入:“刀槍劍戟之類,以前正經(jīng)學(xué)過哪些?”
三娘答道:“……稍稍學(xué)過幾招斬馬,不過只是拿著木棍子作勢罷了,只求強(qiáng)身健體?!?p> “隨意撿幾招演練一番我看?!睙o憂如此吩咐,一邊孤鴻遞過來一把木劍。
三娘接了劍,心中有些發(fā)愣——她七八歲時父親有教過她些家傳武藝,可教得不甚嚴(yán),她也未如何用心,說到底就學(xué)了個半吊子而已,如今要她四不像似的演出來……實(shí)在是有些難為她的面皮了。
“……師、師父?!比飮肃?,聲若蚊吶,“這個徒兒學(xué)得很不好,使出來……師父怕是要見笑的……”
“這有何可見笑。”無憂不以為意。一邊玉山也好言相慰:“若想進(jìn)益,必得不怕露怯。何況你才學(xué)過幾天武,使得不好也是該當(dāng)。若你已精通此道,那你師父又何必多此一舉來教你?”
三娘點(diǎn)頭,臉不知不覺就紅了。心知自己這回是逃不過的,她只好退開兩步擺好功架,端起木劍怪模怪樣地做橫刀握,竭力回想父親所傳授的東西,咬緊牙關(guān),虎里虎氣地走了幾招。
無憂玉山在一邊看著她,只覺得動作笨拙生澀極不成樣子,但筋骨有力下盤穩(wěn)扎,是塊習(xí)武的材料。可惜三娘年已十三,要正經(jīng)練武已來不及,不過他們本也不指望她游獵江湖,只消練到不會受制于尋常人即可。
幾招下來,三娘便再想不起其余招式了。她就那么握著木劍擺著架勢呆在了當(dāng)場,心中尷尬已極,只恨不得立時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師、師父,徒兒真不會了……”
她這邊羞澀不已,那邊無憂卻不管她說了什么。
站起來繞著三娘轉(zhuǎn)了兩圈,無憂兜到她身前,突然伸出兩指擒住木劍劍鋒往外抽了一下。三娘只覺劍上傳來千鈞之力,整個人被帶得往外一沖差點(diǎn)摔個趔趄。
孤鴻原本站在一旁恭聽,見狀差點(diǎn)沖上來扶她??蓻]想到的是,下一刻三娘竟還是站穩(wěn)了,手中木劍也未被抽走。
無憂嘉許點(diǎn)頭,又問:“可曾練過下盤?”
“未曾……”
于是無憂教三娘扎了馬步。看她姿勢對了,便說:“力往下沉,腿不許直,背不許斜?!苯又ゎ^招呼孤鴻過來,“鴻兒你在旁督導(dǎo),若有錯處便教你師妹改過來?!?p> 孤鴻躬身應(yīng)諾,無憂不再多言,徑直轉(zhuǎn)身飄然而去,玉山緊隨其后。一時間院內(nèi)便只剩下了孤鴻與三娘二人。
此刻晨光已濃,草木披金,天地一派清新。隔墻街上傳來市集之聲,前頭公學(xué)也似有誦讀之音。
花影之下,三娘與孤鴻面面相覷。
實(shí)在不知道該做何舉動,三娘只好繼續(xù)低頭悶聲不響扎她的馬步。而孤鴻這個“監(jiān)工”也未曾移步去一邊落座,反而背著手站直了立在一旁。
大約是被道人養(yǎng)大的緣故吧,孤鴻性子極穩(wěn)極靜,耐性更是超出同齡少年不知多少。原本三娘還沉著口氣打算熬到師兄先說話,可不料兩人對峙了一炷香功夫,自己已是渾身戰(zhàn)戰(zhàn)發(fā)抖,孤鴻卻連眉毛都未曾動過一下。
如此,三娘斷然是熬不過他了。
“師、師兄……”終于,她顫巍巍地開口了。
“嗯。”低眉斂目,孤鴻極規(guī)矩地應(yīng)了一聲。
“師兄不去坐嗎?怎么干站著。”
“……不妨事。我本也該做早課的,只當(dāng)冥想。”孤鴻如此回道。
三娘猜想,孤鴻應(yīng)該是怕自己會惱他——刻薄點(diǎn)想,現(xiàn)在自己可是在扎馬步受苦,孤鴻雖是師兄,可若他真去舒舒服服坐著了就不像樣了,怎么看都會有借師命端架子看師妹笑話的意思。
但話說回來,他便是一直站著自己也不見得能松快一分半分。
“師、師兄啊……”顫巍巍地又開口了,三娘上身開始往一邊歪了,“還請師兄莫要在意那些虛禮,能坐便坐吧,何必兩人一起受累呢?若是叫人知道了怕是要笑咱們傻呢。”
孤鴻頓了一會,搖了搖頭:“師妹不必在意?!闭f著,他做了個手勢提醒道,“后背需再擺直些?!?p> 聞言三娘吃力地往后昂了昂頭,可背脊反而更歪了些許。孤鴻看了她一會,也明白她是沒本事把自己擺正了。猶豫再三之后,他走過去兩步,抬手按住三娘肩膀,手下緩緩用力將她推直了。
三娘艱難一笑:“謝、謝謝師兄。”
孤鴻點(diǎn)點(diǎn)頭,未再出聲。三娘也真的接不上氣了,是以院中一時靜默,只有風(fēng)兒悠悠掠過點(diǎn)著新綠的庭樹梢頭。
“師兄……”過了半刻,三娘又開口了。此時她已經(jīng)有些熬過頭了,雖然四肢發(fā)飄渾身抖得如同打擺子但人卻覺得沒那么吃力了。
“恩?!?p> “師兄可喜歡江南?”
“……喜歡,風(fēng)景秀美,氣候怡人?!?p> “那是因?yàn)閹熜种豢戳舜禾?,”聽他這么說,三娘便高高興興地為他解說起了江南風(fēng)土,小臉粉撲撲的,雙目清澈如泉水,“江南這邊獨(dú)獨(dú)春秋好,夏日里也很是熱,且冬日最難過,濕冷還愛下雨。百姓人家儉省,不舍燒炭,只能白日齊齊出來曬太陽取暖,晚上多鋪多蓋。不過我家總是會烤火的,母親還會命廚房做好多五福餅,放火上烤后沾糖或者夾菜絲可好吃了——到時師兄要來我家吃啊?!?p> “……好。”
“對了,聽老師說,師父和師兄是從塞外來的?那里什么樣???”
“塞外土地荒涼,有崇山峻嶺、沙漠戈壁、無邊草原,還有諸多小國。各色各異,很是不同。不過終是缺少人煙的地方,有時行百里而不見村莊,萬萬比不得江南參差繁華?!?p> “百里不見村莊……那平日生活豈不是很寂寥?閑時想上街看個熱鬧都不得呢?!?p> “確實(shí)有些。不過習(xí)慣了也就不覺得了。且那邊景色空茫壯闊、民風(fēng)剽悍,雖乏雅趣,但也確有歷練心智、開闊眼界之效,是個值得一去的地方?!?p> “原來如此。那將來等我年紀(jì)大些,我也要去那邊游歷。”
孤鴻輕笑,勸道:“塞外之苦,常人難忍。且你為官宦之女,父母又如此疼愛,定舍不得你去那些地方的。”
“師兄放心,我父母歷來不愛嬌慣我的。且我高祖父、祖父都守過安西,于我而言,去那邊可不就是尋訪先祖遺跡嗎?何況我入了師門,哪有不去師門祖庭叩拜的道理?”
“那你還要嫁人呢。”此言一出口,孤鴻頓覺自己越禮了,面上不由一僵。
可沒想到三娘竟毫未露扭捏嬌羞之態(tài),反而大大方方回答道:“我不嫁人。便是真要嫁,也要尋和我一心一意的人——若真和我一心一意,那或陪我或由我去這一趟又有何不可?”
孤鴻一聽一想,倒覺得三娘說的十分之有道理。不禁重展笑容,他說了一句:“看師妹……”但這三個字之后就又沒了聲音。
三娘勉強(qiáng)扭過一點(diǎn)頭看著他,只見他合上嘴巴收了表情,一副是自己失言了的樣子。三娘自然也喜歡有禮的人,可孤鴻這樣卻顯得有些生分了。
“看我什么?”她反問過去。
“沒什么。”孤鴻還想裝老實(shí)人。
“我不信。再說師兄可知道‘君子坦蕩’?”三娘很是直爽,心中怎么想便怎么說。而孤鴻固然謹(jǐn)慎拘禮,其實(shí)也很是喜歡三娘,覺得她不是嬌氣刁蠻的混丫頭——猶豫一會之后,他終還是將咽回去的話吐了出來:“看師妹……年紀(jì)雖還小,主見卻大得很,也實(shí)在是能說會道?!?p> “那看師兄也不比我大得幾歲呢,就這樣倚老賣老說我聒噪呢?!比绱嘶亓俗?,三娘沖孤鴻吐了吐舌頭。
言畢,兩人相視而笑。原本便是有隔閡的,此刻之后也再無隔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