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拜會過女眷，顧妧抱月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頤和堂。
顧寧在晉陽侯府九曲十八彎的行廊上留住了顧妧。
“姐姐。”
顧妧聞聲回過頭去，兩人目光交匯。
眼前女子的眉睫濃密纖長，微含笑意，繡紋獨特的百水裙拖曳于地，陽光勾勒出她幾近完美的側(cè)影。
“哦，是寧兒啊?！?p> “姐姐可是要去拜見父親？”
顧妧點頭：“父親還在惜之園嗎？”
顧寧拿起帕子掩了掩唇角，放緩語調(diào)：“不了，父親說惜之園太過偏陋，如今常住在雅正園，這會兒正早朝，姐姐你當下去請安怕是見不著面的?！?p> 隱匿的情緒顧妧豈會聽不出，只是這些話在耳朵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在心中不管有無波瀾，到面上還是木然的，“那我便回了，明日再向父親請安。”
顧妧說的從容，帶一抹極其淡薄稀少的笑意，她微仰著頭，眉間是清冷疏離的，眼睫曲翹，唇色似揉碎了人間最好花色，本該是冶艷至極的紅，卻因那人通透的膚色和倨傲的氣質(zhì)而自顧高華。
顧寧的氣息有些滯澀，她不得不承認，胸口揮之不去的是嫉妒?？粗檴€的身影逐漸隱沒在轉(zhuǎn)角處大片的紫藤中，見她自西而去，顧寧眉頭才舒展些許，她想，有一點是絕無回轉(zhuǎn)可能的。
父親的不喜。
顧寧無聲笑了，眼前是幾支被封在冰湖里殘荷，謙卑低頭，凄清孤寂。曾也是這般冷的時候，她穿著最為輕便的衣服，腳下踩著薄紙練習那曲畫舞雙絕，跳錯一個動作，踩破一張紙，母親的戒尺就會落在自己的腿彎上。
“你這么愚笨！如何讓你父親喜愛你！如何讓老夫人喜愛你！盂蘭盆會給你祖母誦經(jīng)，萬萬不能出錯！”
“昨日入府那個先生為何不喜你，你犯了他的忌諱了？怎么如此粗笨，你要怎么比過你那嫡女姐姐？你怎么比！”
你怎么比？你比的了嗎？你是庶女！你還是那個不分晝夜習舞習詩書討好這闔府上下的庶女！
你不及她。
恐懼從被刻意遺忘幼年時，拉到了觸手可及的現(xiàn)在，她死死的咬住嘴唇，溢出一聲:“顧妧！”
顧妧正帶著抱月一步不停向西而行。
晉陽侯府里添了不少新人，又添了不少院子，一路走來，陌生非常，但至少腳下這條路她是熟悉的。年幼時玩耍時走過，逃出府時走過，夢里，更走過千千萬萬遍。
此刻，卻只有這兩個人走在這場凄迷的風雨里。她們匆匆走著，直到到了晉陽侯府最西才停下來。眼前的這個園子是寂寥的，被瘋長的灌木包裹，被丟棄，像一個青色的墳墓靜靜地矗立于天地之間。閣樓匾額上只剩斑駁的金：惜之園。
顧妧垂下頭，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哀色，一縷發(fā)梢被屋檐滴落的雨水打濕，她沒有伸手去擋，只身走了進去。
跨過石階，推開早已經(jīng)腐朽生蛀的木門，里面更加灰敗，任誰也不會想到晉陽侯府還會有這么落寞蕭條的地方。
那日風凄雨苦，父親提著劍奪門而出，雨混著狂風攜裹而來，和著血，母親倒在一地碎瓷血泊上。
一場大夢，夢境中是支離破碎的片段，眼前柜門被奶娘猛地拉開，她緊緊掐著顧妧的肩膀，是凄厲又刻意壓低的聲音:?“逃！快出了這候府，去大將軍府，不能留了，不能留了啊!”
顧妧呆滯的看著她不斷啟合的雙唇，覺得她說了很多，最后記著的就只有一個逃字。滿是絕望的，她開始逃，她努力不去看地上刺眼的血，不去看奶娘驟然倒下的身體，不顧及腳下的碎瓷，不顧及外面滂沱的大雨……
終于，她倒在將軍府大門前，摔得頭破血流，她跌跌撞撞爬起來，雨流進了眼眶，顧妧卻不肯閉眼，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扭曲丑陋，在這扭曲的視野里，一隊黑衣侍衛(wèi)兵甲停下，當先的人振臂一揮，隊伍分成兩隊，雪白刀光交縱將府邸團團圍住。
她被扔到一個鐵鑄的囚車上，鼻間全是血腥味和鐵銹味。
“舅舅，母親死了?！?p> 那一頭的男人突然哭了出來，顧妧辨明了方向，她爬過去緊緊依偎著，她的身子瑟瑟發(fā)抖，嘴唇發(fā)紫，全身濕透，腳心也不知被什么銳物劃傷了，在這極黑極黑的空間里，一滴一滴滾燙的熱淚落在顧妧掌心。
這一天失去太多了。以至于塞外綠野茫茫，馬背上的她肆意馳騁時，仍覺得肉身早已入土。
“阿娘，我回來了……”
她輕輕的說，仿佛在夢里，“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入目空無一物，可她明明還記得，這屋子東墻擺了一張很大很大的書案，母親站在這里為父親磨墨，眉眼都在笑。
母親愛讀那些游志，未嫁時便憧憬有一日游覽大好河山，父親便常常為母親搜羅些游志，日積月累，有滿滿一墻。
父親親手制作過一架小小的木搖籃，母親時常指著搖籃笑著說道：“妧兒，這可是用過的物件，你未出生時你父親跟匠人學做的！”
母親壽辰時父親繪制了一面屏風，中規(guī)中矩的山水畫，不過顧妧知道，在屏風右下角有極小的一行字“愿于君同生共死”，是母親的手筆。
她緩緩的睜開眼，木梁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蟻穴，長長的吁出一口氣，撞上抱月?lián)鷳n的眼睛，怔了片刻：“無礙，走吧?！?p> 她想，明日就要去雅正園了，就要見父親了，就要見——弒母仇人了嗎？
這世事太過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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