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種子,是我偷的
此刻,村長家門口。
村長家正在布置新房,石頭與瓦片堆砌,上等木頭構(gòu)架的三間大房子都蓋好了,屋里屋外也貼好了喜字,勞忙人們正絡(luò)繹不絕的端著飯菜,為晚上的宴席做準(zhǔn)備。
這新房,是給三狗子與四妞蓋的婚房,三狗子就要娶四妞進(jìn)門了。
三狗子一身大紅襖,脖子上掛著紅綢花,樂呵呵的笑著“娶二五,娶二五……”
這個(gè)時(shí)辰,想買種子的村民們都到了,近乎七八十口人擁堵在大門口。
“哎哎哎,大家伙都排隊(duì),進(jìn)屋買種子,可別亂擠,別沖撞了俺家的新房子!”
“村長啊,你家新房子可真漂亮,真敞亮?。 ?p> “真大,又結(jié)實(shí),好幾十年都塌不了!”
“在咱們村,除了唐地主家,就屬這個(gè)新房子最漂亮最大了!”
“恭喜恭喜!”
眾人七嘴八舌的奉承著,馮蘭也偷偷抬眼看了眼那新房子。
果真是又大又漂亮,雖不能比縣城,但卻真真是富貴氣。
“聽說前一陣子,老王家也蓋新房了?”有人多嘴。
“他們那是翻修,不算蓋新的,不過也不差,院子里還鋪砌了條石板路呢!”
“嗯哪唄,人家閨女有出息,能賺錢,自然能有錢翻新房了!”
“哎呀,可聽說王二五最近在北荒山買了一塊地,還要在那種地呢!”
一聽這話,眾人哄堂大笑,接著就有人反駁“咋可能呢?北荒山是什么山?俗稱閻王山,不僅全是石頭,還有很多扎根的荊棘刺,那除了狼群還有懸崖,莫要說種地澆水施肥困難,就是地面也無法開墾啊!”
人們點(diǎn)點(diǎn)頭“是啊,那地方放牧都困難,咋能種地呢?要說這王二五真是腦袋缺根弦,即便不能開采出土地,就是萬一被狼群吃了,或者掉下懸崖摔死?可咋整!”
“俺還聽說,那地方可有一座墓地,里面還有僵尸呢!”
“對對對,俺爺爺也說過,有僵尸??!”
眾人一片唏噓。打了個(gè)寒顫閉了嘴。
“據(jù)說在北荒山買的那塊地,花了二兩銀子呢!誒喲,他爹泉下有知,得知有如此敗家的閨女,死不瞑目喲!”又有人挑起話端。
眾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笑聲中各個(gè)找著馮蘭的影子,想當(dāng)面羞辱羞辱她,你家王二五是不是虎?
馮蘭隱匿在人群中,埋著頭,不說話。
“咳咳。”村長一清喉嚨,嘈雜瞬間靜了下來。
“那王二五腦子有病,你們也有???”村長嗤笑“莫管她,日后總有她吃癟的時(shí)候,丫頭片子,翻了天了!”
言罷,瞭望人群,用下巴清點(diǎn)著人頭數(shù),對眾人道“想買種子的排隊(duì),一個(gè)一個(gè)進(jìn)來,別一群進(jìn)來,瘋羊似的沖撞了俺家新房,一會(huì)進(jìn)來的,買完種子就趕緊走,別碰壞了俺家新房!”
這新房蓋下來花費(fèi)了十幾兩銀子,快把村長的棺材本都花光了,可為了撐足面子,不叫四妞爹嫌棄,只得下了回血本。
所以這新房可是他的命根子,誰碰掉點(diǎn)土星,就弄死誰!可別說他孫老六沒提醒。
眾人忙爭搶著排成一排,由第一個(gè)打頭的魚貫而入。
有錢一些的,買的種子多,自然就有底氣站的靠前一些,像馮蘭這樣本身家境不好,買的種子少,又好拿捏的人,即便是來的最早的,可也得排隊(duì)到最后頭。
馮蘭深知到哪都得看人臉色受罪,索性這罪就她來受著,不要叫孩子們吃苦。
王二有夫婦好吃懶做,二人有了柳如云給的外快,盤算今年就不種地了,累死累活一年,年頭不好的話,連本都回不來,何必呢。
但兩人愛湊熱鬧,于是蹲在大柳樹下,嘮閑嗑。
村長家距離王二四家不遠(yuǎn),陳三斤倒尿桶的時(shí)候望著人堆里看了一眼,見人群后馮蘭竟然排隊(duì),就想起自己手上被凌羅坑去的三兩銀子,因?yàn)檫@,她好幾宿都沒睡好覺,只能半夜去找二賴子疏解心結(jié)。
所以她偷漢子,那得有凌羅一半的原因,另一半,就得是馮蘭的原因,誰叫她生出這么賤的女兒呢。
哼。陳三斤摔了尿桶,一進(jìn)屋就坐在炕生悶氣。
“咋了,跟老子耍脾氣呢?老子不抽死你!”滿身酒氣的王二四起身就要朝鞋打陳三斤。
“抽抽抽,抽死我,看誰跟你一心過日子!”陳三斤一使勁,身子扭了過去。
“你他娘的還來脾氣了!”王二四就要起身揍陳三斤,陳三斤出溜下炕一躲,躲過一鞋。
“我告訴你王二四,今天我不跟你打,你知不知道你那黑心的娘,竟然來買種子了!”
“啥?”王二四摳了摳耳朵。
“我說!你那不要老臉的黑心娘,用咱們家的錢來買種子了!”
“她買種子?她憑啥買種子,她大兒子沒飯吃,她竟然想著種地?”王二四一閉眼,一低頭,一個(gè)酒嗝就溜了出來。
陳三斤對著王二四嘖嘴,卻一轉(zhuǎn)眼,計(jì)上心來。
“二四,我的好當(dāng)家,你說你想不想好好過日子?”陳三斤一瞬間變臉,握住了王二四的胳膊。
“費(fèi)什么話,老子賭本一回,馬上就是腰纏萬貫!”
“成,都信你,但是你想不想把賭本搞到手?”
“咋?”
陳三斤狡黠的一笑,伸手扯著王二四的衣領(lǐng)子,附耳一番后,伸出胳膊懟了懟王二四“哎呀你說,中不中!”
“中,有啥不中!”
“那干不干?”
“干,咋不干,誰不敢,誰孫子!”
二人就在屋里商議著,片刻,也溜了出來,悄悄的站在了人群之中。
此刻馮蘭已經(jīng)排好隊(duì),買到了種子,一小布袋的種子,足夠種一畝地了。
馮蘭開心的提著種子正要走,卻聽身后村長咯痰的聲音響起。
“他三叔。”馮蘭站立正,對著村長一彎腰。
村長背著手,大模廝樣的走來,瞅著馮蘭手上的種子,開口道“咋,你家也有錢買種子了?”
“啊,全部家當(dāng)了也是。”馮蘭別扭的低著頭。
村長裝了一袋煙,村內(nèi)眾人紛紛伸出火折子。
村長低頭就著火折子點(diǎn)了煙,吧嗒了一口旱煙道“嗯,買種子倒是好說,千萬別是來搗亂的就行,你看看我這院舍,這婚房,就是把你全家都賣了也買不起。原本都是給你家二五準(zhǔn)備的,奈何她沒這個(gè)命,就是窮酸的命,俺也沒法救她。所以,你可別怨俺?!?p> “怎么會(huì),不敢不敢?!瘪T蘭連聲道。
“不敢最好,要是叫俺發(fā)現(xiàn)你在背后使啥壞,叫俺們?nèi)纷优c四妞成親不順當(dāng),俺可敢扒了你的皮!”
“俺家三狗子成親,那是天大的事,跟城里的員外不差啥,四妞他爹又是養(yǎng)牛的,也是有錢有勢,要是敢得罪了俺們兩家,俺敢就地正法了你!”
馮蘭忍住轉(zhuǎn)圈的眼淚,點(diǎn)頭如搗蒜“哎哎,哎?!?p> 村長見馮蘭如此,便扭頭進(jìn)屋了,走至院中,還不忘對著搬家具的工人們呵斥“那些家具都是新木頭打的,要是碰壞邊角,當(dāng)心擱了你們的皮!俺家娶新媳婦,那是大事,誰跟給俺不順當(dāng)了,俺就弄死他!”
馮蘭捏緊了種子袋,沒多留,忙走了。
“哎呦,這不是二五娘嗎?怎么還到這來買種子,我聽說你們家二五可是出息了,一個(gè)人買了北荒山一畝地,聽說正開墾種地呢!”
人群中田氏這一句,激起千層浪,眾人嘎嘎大笑起來。
馮蘭不愛開玩笑,尤其是明知他人取笑自己,便沒搭話,悄悄轉(zhuǎn)身過去了。
田氏是個(gè)惹事精,其實(shí)馮蘭要是敢當(dāng)面罵她一句,興許她見馮蘭不好欺負(fù),就不吭聲了,可偏偏馮蘭嘴笨膽小,也不敢回聲,叫田氏逮住了機(jī)會(huì),便故意言語羞辱馮蘭。
“呀,嫂子,你咋不說話啊?難道說你家二五這地,不是買來的?該不會(huì)是,那樣來的吧?!?p> 王二有跟著幫腔“我可聽說你家沒啥錢,錢都還債了,能有錢買地,可是奇怪嘍。”
這話又引起眾人猜測。
馮蘭見話語已經(jīng)中傷了凌羅,便不再忍讓,咬咬嘴唇低聲回應(yīng)“不是的,錢是王二四還債的那三兩,二五是拿著這錢去買的地?!?p> “那種子呢?就說是荒山地便宜,怎么也得二兩銀子吧,你家上上下下開支不少,哪里還有錢買種子?”田氏淬了口唾沫,清清喉嚨道“哎呦呦,估計(jì)啊就是你們家王二五沒干好事,指不定跟誰睡了一覺,把種子錢賺回來了!”
王二有也跟著起哄“娘的,這退過婚的女子就是不要臉,跟誰都能睡?!?p> 這話,徹底激怒了馮蘭,馮蘭眼圈通紅,第一次如此大聲道“不許侮辱我家二五!”
一見馮蘭高調(diào),田氏不干了,擼起袖子一巴掌就打在了馮蘭的臉上,咒罵“老不要臉帶著小浪貨,一家子下賤皮子!日后你們家那二七,也頂是個(gè)進(jìn)窯子的料!”
馮蘭挨了一嘴巴,卻沒伸手捂臉,只是使勁的盯著田氏,眼神雖軟弱無能,卻有一股執(zhí)著在里頭,盯的田氏發(fā)毛。
“王二有,這死娘們頂撞你婆娘,你還管不管!”王二有怕田氏,見田氏一攛掇,就抬起胳膊,用那只肥大的手一巴掌又打在了馮蘭的臉上。
馮蘭的嘴角淌出一絲血跡,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樣啪嗒啪嗒往下掉,她想反抗,她想伸手,不,最好是拿出菜刀,活活劈了眼前的二人。
可她能嗎?答案是否定的,也是注定的。
今天她敢還手,明天就有人敢將她家房子放把火燒了,敢將二五二七送進(jìn)青樓,敢將自己也糟蹋了。
她只能默默的,如一條病狗一樣游移在村子角落,有人的時(shí)候,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沒人的時(shí)候再出來尋摸一口飯吃。
這么活著,她也覺得惡心,但每個(gè)人生下來就有每個(gè)人的命,她的命就是茍延殘喘,而這暗不見光的日子里,她的宿命就是拖拉著幾個(gè)孩子活下去。
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有好些年頭了,馮蘭本也認(rèn)命了,不掙扎了,她小心翼翼的擦掉嘴角血漬,又用手背胡亂的擦掉眼淚,轉(zhuǎn)身拿起種子,要走。
卻被誰大力的從身后推搡了一把,而后就見陳三斤懷里捂著什么東西,從身后走了。
而后,人群中的王二四與陳三斤正悄悄的向后退,手上捅捅咕咕的不知道拿了什么。
馮蘭一眼就瞧見了人群中鬼鬼祟祟的陳三斤與王二四,當(dāng)即大喊了一聲“我的種子!”
卻見馮蘭瘋了似的上前一步,一把撲在種子上,就連陳三斤暗下黑手打了馮蘭好幾下子,她都不管,一心只想搶回種子。
陳三斤見人群簇?fù)砩蟻?,馬上媽呀一聲大叫罵道“干啥,這是欺負(fù)我倆孬種唄?咋就可著我們一家欺負(fù)?”
“我的種子還給我,我的種子還給我!”馮蘭的頭發(fā)已經(jīng)凌亂,衣裳也被人群擠得七扭八歪,可她全然不顧。
人群鬧哄起來,分成兩幫,一幫替王二四夫婦說話,一幫向著馮蘭說話。
“哎呦,這是咋回事???”三嫂子問。
“好像是馮蘭的種子被王二四偷了去?!彼拇竽锘貞?yīng)。
“不是吧,我看一直都是陳三斤背著種子啊,是馮蘭要搶陳三斤的種子吧!”
“馮蘭那么老實(shí)的人,她咋能搶陳三斤的東西?”
“八成是瘋了?”
“哎呦我得躲的遠(yuǎn)點(diǎn),小心那瘋子咬了我家孩子?!?p> 人群將二人圍的水泄不通,而二人爭搶的時(shí)候,就如兩條爭搶肉塊的虎頭鯊,人群嘩啦啦四散開,如同魚群。一陣,兩只虎頭鯊沒了撕咬的大動(dòng)作,又如魚群般都圍了上來。
村長正從當(dāng)院出來笑呵呵的送客,卻見到這樣一幅場景,頓時(shí)大喝一聲“干啥呢!”
被這么一喝,陳三斤與王二四都是一激靈,畢竟做賊心虛,二人互視一眼后,停下了手中動(dòng)作。
但馮蘭卻沒住手,依舊去搶種子,陳三斤停了手,叫馮蘭一把將種子搶回,她笑著,攤開布袋子瞅著種子,嗓音嘶啞道“二五,二五,娘沒丟種子,娘可以養(yǎng)你們……”
啪!
一只燒的通紅的煙袋鍋?zhàn)勇湎聛?,砸在了馮蘭的臉上,馮蘭的臉上從耳根到嘴邊,一道長長的紅印記留下,水泡冒出。
馮蘭懵了,抬頭一看,是村長。
村長兇神惡煞,勃然大怒,伸著煙袋鍋?zhàn)优格T蘭“俺說沒說過,俺家三狗子大婚,不準(zhǔn)任何人鬧事!”
馮蘭被打傻了,本能驅(qū)使著她,要點(diǎn)點(diǎn)頭。
“俺說沒過,你要是敢鬧事,俺就剝了你的皮!”
馮蘭又一點(diǎn)頭,卻開始渾身顫抖。
陳三斤一嗤鼻子,得意的笑起來。
村長又道“俺今天,就在這活剝了你的皮!”說著,就要拎起煙袋鍋?zhàn)釉俅纬T蘭砸去。
“他三叔!不,村長,不是我,是陳三斤,她偷了我的種子,我才去搶……”馮蘭哽咽著,聲音并不大,幾近于嗚咽。
“哎呦娘啊,你咋這么狠心啊,這種子是俺們二四辛辛苦苦賺的錢,加上俺從娘家借來的,才買了一畝地的種子,您可不能為了黑心的王二五,就不要您大兒子了啊!”
都是種過地的人,布袋子里有多少種子,打眼一看就能知道,所以陳三斤故意將種子說出多少,以此證明自己的可信度。
因?yàn)檫M(jìn)去買種子是直接跟村長買,大家誰也沒看見陳三斤夫婦有沒有買種子,所以大家都不知,這種子到底是誰的。
是陳三斤起了壞心故意搶老娘的種子。
是馮蘭刻意報(bào)復(fù)被王二五攛掇去偷陳三斤的種子。
都有可能,無法判斷。
所以,只有村長知道種子到底是誰的。
陳三斤的眼淚說來就來,這會(huì)又坐在地上,拍著地面嚎哭。
“滾起來,俺家三狗子大婚,誰敢哭喪!”村長對著陳三斤立眉一喝,陳三斤就地站起身,垂著頭如鵪鶉一樣,不敢吱聲。
田氏在一邊瞅著陳三斤得意一笑。
大家屏氣凝神,都瞅著村長,等待答案。
村長填了填煙袋,喝出一口白霧道“這種子,是陳三斤的?!?p> 為啥向著陳三斤,這還多虧了陳三斤偷漢子的功勞,陳三斤早就覺得村長有用,以前嫌棄他年紀(jì)大,渾身一股子煙袋油漬味,所以村長幾番示好,她也不允。
可后來她想通了,跟誰睡不是睡?二賴子還長癩呢,不也睡了?都一樣。
聽聞村長如此說,眾人紛紛倒戈,指著馮蘭唾罵“不要臉啊,連兒子的東西都坑!”
陳三斤趁熱打鐵“都是那下賤的王二五攛掇的,否則,娘肯定不是這樣的,我看,那王二五不是好貨,就該關(guān)進(jìn)大獄,騎木驢!”
馮蘭的臉色鐵青,嘴唇慘白,一陣一陣眩暈中掐住大腿,叫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暈,暈了萬一他們欺負(fù)二五咋整啊。
“娘,這事你認(rèn)不認(rèn)?”陳三斤咄咄逼人,疾聲厲色問向馮蘭。
馮蘭搖搖頭,沒做過,為何要認(rèn)?
“好,那我就去找王二五,打個(gè)半死后,看她承不承認(rèn)!”
聽聞這話,馮蘭一把抓住了正要邁腿的陳三斤。
“哎呦娘,咋了,你認(rèn)了?還是說要招供王二五?。俊?p> 馮蘭慘笑,紅腫著眼眶,臉上帶著滲血的血泡,啜泣道“是我,是我,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