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南宮珉便用劍尖將紙軸挑起,扔向空中,轉(zhuǎn)腕揮劍一通揮灑,不知道揮動了多少下,萬人書被劃的稀碎,變成無數(shù)只白蝴蝶,在風(fēng)中飛舞。
墨漬尚未干,余音尚在耳,剛剛得來的請愿書就在蔣不為眼前化成碎片。
噌!
矮一點(diǎn)的斗笠劍客右手握劍,大拇指一頂,劍柄跳出,露出短短一截寒光劍身。兩劍客站在亭下角落,人聲一時鼎沸,無人察覺這利刃出鞘之聲。
旁邊的劍客略微抬頭,斗笠下露出半截刀削下頜,輕輕朝身邊的同伙搖了搖頭。同伙拇指一松,劍身瞬間又入鞘。
滿亭碎片落定,蔣不為已是面紅脖子粗,他怒不可遏,顧不得自己為官體面的身份,揮著拳頭便向南宮珉腦袋而去。
南宮珉臉上挨了一記,老耳欲聾,一陣耳鳴與春蟲爭輝。他扔下手中的劍,沖蔣不為笑笑。
“蔣兄難道還不懂我嗎?”
“你又幾時懂過我?”
蔣不為氣急,撲身上去,雙手死死掐著南宮珉的脖子。
魏無憾一旁拉扯著,忽聽到二人如此對話,頓時僵住,眨了眨眼,喉頭微動將滿腹狐疑咽了下去,沒敢作聲。
且說蔣不為這半生不順,幼時喪父與寡母艱難為生,青年不得志受盡人情冷暖,好不容易熬出頭坐了官,偏生碰到南宮珉這個怕死鬼朋友。
相交數(shù)年,除了掣他的肘,就是壞他的事。每每打著為你好的名頭,左右他不做事,也不許你做事。
蔣不為早有與南宮珉割袍之心,只是從前未曾鬧到翻臉地步,不過性格有異,處世態(tài)度不同。
不想如今在大是大非面前,南宮珉依然只求保命,蔣不為算是徹底看透,就是像南宮珉這樣一味怕事只求自保的人越來越多,才使得大治世風(fēng)日下。
而他則跟這樣庸人不同。他早已將自己的性命押在大治江山之上,既然選擇了上戰(zhàn)場,哪就沒有怕死這一說。
楊秭歸剛走出,還未遠(yuǎn)。猛的聽到身后龍門亭突然異聲嘈雜,隱約辯出眾人呼天搶地喊著的“蔣大人”“南宮先生”,急忙轉(zhuǎn)身又跑回龍門亭。
此時南宮珉坐在地上,嘴角掛著血痕,滿臉通紅,白皙的脖子上留著一雙粉紅手印。
而蔣不為則被人拉下亭去,跳腳咒罵:“沐猴冠耳!小人行徑!不足與謀!”
南宮珉撩衣起身,抬起手背一抹嘴角的血痕,輕啟雙唇,長出一口氣,望著亭下與他勢不兩立的蔣不為:“我也不想與你謀!你自以為是,冥頑不靈,實則害人害己!”
蔣不為一聽笑了,他早料到南宮珉會如此說。眼見他被人拉著掙扎不開,倆斗笠劍客從旁閃出,來到蔣不為身旁。
這兩人既不露面也不出聲,一高一矮,站如竹行似風(fēng),幾丈開外便令人生畏。攔著蔣不為的集賢學(xué)子見此紛紛松手退后。
蔣不為兩眼氣得通紅,雙袖一甩,忽伸手將自己的衣擺一把撩起,露出白色的底褲和黑靴。
眾人不解,也不敢吱聲。
蔣不為直直盯著南宮珉,突然大力一撕,將自己的前衣扯下一大塊來,朝空中一揚(yáng)。
南宮珉看著飄起的破布,心中已經(jīng)明白,蔣不為這是要與他“割袍斷義”,一時晃神,腳底不穩(wěn),往后退了兩步。
“有為不枉此生,無為哪堪為人?既然你我道不同,從此便各走各的,希望您南宮先生,榮華永保!富貴永存!”
蔣不為沒有給南宮珉挽留的機(jī)會,他轉(zhuǎn)身推開眾人,倆劍客隨其后左右跟著,三人步伐堅定,大步流星便朝坊門走去。
亭下吱吱嗡嗡,突然像來了一大波蚊子,眾人在嗡嗡中紛紛偷瞥向亭上站的南宮珉。
而陸以明魏無憾雖立在亭上,似也有意躲閃,站在遠(yuǎn)離南宮珉的地方。
朱欄青瓦,寬亭高脊,鳴風(fēng)颯颯,沸聲盈人。
南宮珉獨(dú)立亭中,整個人陷落在寬大的白色衣衫里,形容落寞。
蔣不為的指責(zé)猶在耳邊,楊秭歸不敢近前。她站在亭下,望著南宮珉,忽想沖上去抱抱他。
人群中議論南宮珉的聲音的越來越大,他們一改之前的崇敬,以目為劍,以口為刃,在低暗處朝南宮珉射出鄙夷。
楊秭歸怎么能忍,拋開南宮珉的動機(jī)不說,但是這樣隨波逐流的行徑,就已經(jīng)讓楊秭歸不齒。
這些號稱大治棟梁的人竟然無人站出來為南宮珉說話,她當(dāng)然知道這個世上并不是只有她一個懂南宮珉的選擇,但卻沒有一個人能像她一樣義無反顧的為南宮珉站出來。
其心坦蕩,其行可昭。
楊秭歸懷抱著南宮珉對年輕人一片深沉的期望,鼓起勇氣走向正在辱罵南宮珉的人堆。
“南宮先生方才救了你們,你們竟然這樣公然詆毀他,此恩將仇報!你們是眼瞎還是心瞎?”
書生被激怒,逼近楊秭歸,一個個像是一張嘴就能吃人:“你這個賤婢!”
“你罵誰呢?”戴金玉一聽急了,撲身向前,只是還未靠近,便被圍觀書生左右架開。
“你故作淫詞,幸好被蔣大人當(dāng)眾戳穿!我們確實眼瞎,錯看了某人!至于到底是誰心瞎,天下自有公論!輪不到你在此叫囂!”
喊話的書生轉(zhuǎn)向南宮珉:“蔣大人說的對,沐猴而冠!哪堪為人!”
他甩手一指南宮珉,又看向眾人:“我范德尚在此立誓!若此人在集賢閣一天,今生便不入龍門!”
圍觀一片拍手叫好,緊接著人群中又閃出幾個紛紛跟著立誓。
楊秭歸看向亭上痛心疾首的南宮珉,眉頭不由得也跟著緊鎖起來。
“說得你們想入就能入似的!”戴金玉左右手被拉著,依然啐道:“你們也真好意思給自己臉上貼金!”
戴金玉聲音還沒落地,便被書生們圍起來抓撓伺候。他一邊“哎呀哎呀”嘴里囔著一邊抱頭蹲地,被軟爪弱掌圍了個水泄不通。
楊秭歸只見人群淹沒了戴金玉,隨后就不斷傳出他的哀嚎。心下著急擼起袖子,從最外層將書生一個一個撥開。
奈何書生靠著人多勢眾也堆了圍墻,這四兩難撥千斤,戴金玉又不住慘叫,楊秭歸急的無方,左右瞅著,快速搜索能撈到手的家伙什。
正巧京畿衛(wèi)巡城營遠(yuǎn)遠(yuǎn)走來,楊秭歸看到了救星,眼里放光,揮著雙手朝巡查隊大喊:“這里有人鬧事!”
巡查營聽聲走了過來,近看書生大熱天擠在一堆,那必定有事,遂上手將眾人推開。
一個衣衫不整,發(fā)髻蓬亂的白面人兒側(cè)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巡城衛(wèi)見狀有些愣住,觀這姿勢,大有被惡霸強(qiáng)占當(dāng)街調(diào)戲之感。
楊秭歸近前也傻住了,只感覺到本該嚴(yán)肅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詭異。她咬下下嘴唇,忍住笑,附身關(guān)切的向戴金玉問道:“你還好吧?”
戴金玉抬頭,看了眼楊秭歸臉上奇怪的笑意,和四周投來的暗笑的眼神。一時哭的更傷心了。
“他們把你怎么了?沒關(guān)系的,慢慢說?!毖渤切l(wèi)突然的溫柔,讓四周直接爆笑。
戴金玉咧著嘴,哭的七竅生煙,指著四周的書生“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每個下文。
“放心,沒什么丟人的,天子腳下,光天化日,怎能容忍如此茍且之事?你只管說出來,法紀(jì)綱常都會為你做主?!?p> 戴金玉這才明白了,大家的意思,自己受到了這么大的傷害,換來的卻是誤解和嘲笑,誤解別的還行,誤解他當(dāng)街被一群男子做了不可描述之事,說什么他也忍不了。
戴金玉指著書生們,哭的肝腸寸斷,收聲忍著哽咽,朝巡城衛(wèi)倒出:“他們,他們打我~”
說完戴金玉再次捂臉痛哭,巡城衛(wèi)卻有些失望,多大點(diǎn)事,搞出一人間慘婦的陣仗來,還以為又能得一令人拍案的消遣話題。
他“嗯嗯”兩聲,清了清嗓,指著書生,朝著部下下令:“當(dāng)街滋事,都抓起來!”
南宮珉忙下亭走向巡城衛(wèi),低頭行禮后便急著解釋開來:“誤會誤會!學(xué)生們相互切磋,犯了些口角,沒什么大事?!?p> 楊秭歸瞪大了眼睛,望向南宮珉,她不明白南宮珉是不是糊涂了,即便他要大肚不計較,也沒資格替受害人做主。
何況戴金玉是跟著她來的,又一直癡傻,保護(hù)戴金玉是她的本分,她都還沒開口,怎么南宮珉就先開口替她說了。
楊秭歸正在發(fā)怒,突然一想,不對,難道是南宮珉在心底已經(jīng)把她當(dāng)作是“自己人”?
楊秭歸盯著南宮珉,南宮珉看著楊秭歸,兩兩相望之時,周圍的一切仿佛瞬間被定后碎掉。
好吧。
楊秭歸心下一樂,就讓你做會我的主吧。
巡城使看向剛剛呼救的楊秭歸,和從地上爬起的臉上帶傷的戴金玉:“這怕是武考切磋走錯了地方吧?”
“說的對!”
魏無憾跳下亭階,直往人群中來。
巡城使回頭看去,急揖手上前兩步迎向魏無憾:“參見少將?!?p> 魏無憾雙手掐腰,撩腿走到楊秭歸和戴金玉跟前,繞著戴金玉上下看了一圈,停下,抬手繞過戴金玉的脖子,將手臂搭在戴金玉肩上,沖著巡城使一笑:“沒事,鬧著玩呢,這我兄弟?!?p> “那他們這些人呢?”巡城衛(wèi)不解其中緣由,指著周圍的書生又是一問。
“有我呢,你們?nèi)グ??!?p> 魏無憾十分老道的擺擺手,巡城衛(wèi)一個磕巴沒打,便告辭帶人走開了。
有這么厲害嗎?
楊秭歸斜眼看著魏無憾,心下生疑,不就是個紈绔公子,還真拿自己當(dāng)浴血奮戰(zhàn)的將軍了!
很多時候第一印象的偏見,往往就決定了對方是否能走入你的心底。
楊秭歸并不知道,她的偏見在日后長長久久的日子里,會成為一個少年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的元兇。
而此時她也沒興趣知道。
楊秭歸滿心歡喜的看著朝她走來的南宮珉,距離越來越近,心跳越來越快。
他要干什么?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就這么不回避的對視真的好嗎?
楊秭歸不覺臉紅,她微微低頭,看著南宮珉衣擺下時不時露出的黑靴,忽花癡起來,原來連鞋面被撐得都這樣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