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恨亡身
夜晚，洛陽晉王府。
這個國家實際的最高掌權(quán)者晉王司馬昭正與弟弟司馬亮在內(nèi)室商議東吳孫皓送來的那封信。
“東吳送來的這封信，你有什么看法？”
“那孫皓看到了蜀國的滅亡，懼怕我們，但又不愿退居稱臣，表面修書交好，實則是在試探我們。我聽說孫皓弒母殺弟，在江東很不得人心，為人聰明，卻無大的志向，對我們構(gòu)不成威脅?！?p> 司馬昭點點頭，說道：“吞并西蜀以后，我們實力大增，我想趁這個機會南下伐吳，立不世之功?！?p> “伐吳這件事，茲事體大，還請三思！孫皓雖然昏庸，但君臣矛盾還沒有凸顯，且還有丁奉、陸抗等名將，此時伐吳，只會讓他們君臣團結(jié)一心，當年曹操挾天子率百萬之眾尚且過不去長江，此時我等也不應(yīng)冒這個風(fēng)險。孫皓暴戾，君臣難以同心，久必生亂，不如東吳內(nèi)亂以后，出三路精兵，一支由西川向東，一支由長安南下，一支直抵建業(yè)，順勢而為，則大業(yè)可成！”
司馬昭笑道：“那蜀國未滅之時，尚有姜維、諸葛瞻等名臣，又如何？我知道朝中依然有人對我心懷不滿，想要名正言順地替代魏國，就要敢于冒這個風(fēng)險。亂世之道，誰能統(tǒng)一天下，誰就是明君圣主，被后世稱頌！”司馬昭思忖片刻后說道：“我意已決，調(diào)羊祜去荊州練兵，兩年之后發(fā)兵滅吳，一統(tǒng)天下！”
司馬亮知道司馬昭向來謀大事不謀于眾，決定好的事情輕易不會被別人的意見所左右，想到這里，司馬亮把自己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只能同意司馬昭的意見。
“說說我那兩個兒子吧！你看長子司馬炎如何？”
“司馬炎寬而得眾，宏略大度，如今被封為晉王世子，我覺得堪當大任……”
“司馬攸如何？”未等司馬亮說完，司馬昭打斷了他的話。
司馬昭剛剛立司馬炎為晉王世子，但司馬亮知道，司馬昭偏愛于次子司馬攸，對于司馬昭打斷自己話的用意，司馬亮豈能不知？但他需要讓司馬昭知道，在繼承人這件事上，群臣大多是力保司馬炎的，然而這句話，司馬亮不能直說，只能一邊揣測，一邊琢磨。
“司馬攸……生性溫和聰慧，有治理才能，禮賢下士，樂善好施……”司馬亮一邊說一邊暗自觀察司馬昭的臉色，見他沒有打斷自己的意思，只得繼續(xù)稱贊下去，“且博覽群書，能作文章，又有至孝的名聲，將來也會是一位賢王。”
“嗯?！彼抉R昭點點頭表示同意，“我記得我的兄長病逝時，司馬攸年僅十歲，在葬禮上哭得令人動容，連我也被感動了，之后他親自侍奉我的兄嫂，無微不至，可謂至孝矣！”
“是。”司馬亮表示贊同。
“假如，改立司馬攸為晉王世子，你覺得如何？”
司馬昭的這句話如同一個霹靂，打得司馬亮措手不及，司馬亮早已將自己所有的政治籌碼壓在了司馬炎的身上，所以他絕不能讓司馬昭廢長立幼。
司馬亮勸阻道：“司馬攸雖賢良，但畢竟年輕，缺乏統(tǒng)兵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天下紛亂已久，實在不宜重文輕武。況且司馬攸名義上是您兄長的兒子??！”
“這個天下本來就是我兄長的天下，立司馬攸為晉王世子也名正言順，且好戰(zhàn)之君主，未必能使國家變得強大，正因為天下紛亂已久，我才想要立司馬攸為繼承人??！”
司馬亮再勸道：“無故廢立世子，是國之大忌，即便立司馬攸為晉王世子名正言順，但是司馬炎并無過錯，無故被廢，于情于理都不太好，而且還可能給國家埋下禍患！”
司馬昭點點頭說道：“你考慮的問題我也想到了，所以我想要伐吳，并且將伐吳這件事，交給司馬攸，如果他做得好，群臣敬服，我立他為晉王世子也就順理成章。如果他做得不好，那我也就會從此打消這個念頭！”
“還是兄長考慮的周全。”司馬亮知道再勸無用，只得退而稱是。
司馬昭看了看司馬亮，囑咐道：“這件事不可對任何人說，夜深了，你回去吧！”
“臣弟明白，臣弟告退。”司馬亮說完依禮退下。
司馬亮出府后，在車上換了一件衣服，然后命馬夫駕空車回府，自己連夜徒步趕往晉王世子司馬炎的住處，好在司馬炎住的地方并不遠，他要盡快將此事告知司馬炎。
司馬炎把司馬亮請至內(nèi)室中，在聽完司馬亮話后，司馬炎平日里炯炯有神的雙眼，霎時間變得黯淡無光。
司馬炎問道：“父王伐吳之心意，是否能夠改變？”
司馬亮答道：“當年他力主伐蜀，群臣反對，其結(jié)果你是知道的！”
“那伐吳一戰(zhàn)，敗了還好，倘若勝了……”司馬炎沒有往下說，琢磨半晌，反問司馬亮道：“叔父覺得伐吳勝算幾何？”
“之前伐蜀一戰(zhàn)，軍隊沒有太大的損傷，吞并蜀國以后，反而使國力大增，依眼下的情勢來看，吞并吳國也只是時間問題！”
“那這個功勞，也就歸司馬攸所有了……”
“那時候，朝中那些那些趨炎附勢之徒也都會倒向司馬攸一邊，什么廢長立幼是大忌，也不會有人再提了！”
司馬炎左右思索，不禁苦笑道：“難道我這個嫡長子，真的要被廢了？”
“現(xiàn)在還沒有到認輸?shù)臅r候，你若現(xiàn)在認輸，那一切就真的完了！”
“難道要我去跪求父王不要伐吳？”
司馬亮眼下計窮，一時間默不作聲。
此時從門外傳來一個聲音：“沒想到堂堂晉王世子，竟然還不如那后主劉禪！”
司馬炎和司馬亮心中一驚，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白發(fā)白須一身白衣的老者推門而入，走進內(nèi)室。因司馬亮是偷偷入府，所聊的又是絕密之事，所以司馬昭并沒有立馬叫來侍衛(wèi)。
司馬炎順手拔出身邊的佩劍，質(zhì)問老者：“你是什么人，我府上戒備森嚴，你如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老者答道：“我是來幫你保住晉王世子之位的人。”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再不回答，我現(xiàn)在就叫人進來，將你處死！”
老者捻須微微一笑道：“你不會的，你不會想讓更多的人知道你的府上來了貴客，你也不會想讓別人知道你們在密謀什么?！?p>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老者仰頭一笑道，“我叫南華子，人們都叫我，南華仙人！”
司馬亮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按下司馬炎的劍說道：“甘露二年攻打壽春城時，有一人自稱南華仙人自薦于晉王，說自己能讓天不下雨，晉王為他筑起一座七星臺供他禱祝，之后壽春一帶果然大旱了一年，連一滴雨也沒有下，諸葛誕因此敗亡。城破當日，壽春連降大雨數(shù)日，城外水深一丈高。眼前這位，就是那位仙人！我當時就在壽春，若非親眼目睹，我也不會相信。”
司馬炎聽完司馬亮的話，半信半疑慢慢地收回了手中的劍。
南華仙人笑道：“呼風(fēng)喚雨不過人之技法，稱帝立國才是天道大計！”
司馬炎雖然沒有叫來侍衛(wèi)，但還是對老者存有戒心：“你說稱帝是什么意思？誰要成為皇帝？”
南華仙人答道：“魏主曹奐不過是晉王傀儡，誰成為晉王，誰自然就是那稱帝之人！”
司馬亮問道：“仙人剛才說，你是來幫晉王世子保住世子之位的？此話當真？”
南華仙人點頭道：“我觀晉王世子有天命之相，是謂人主，若天命之相屈居山野，人主之命不為帝王，那么天道就會失常，天下就會大亂。所以我?guī)椭鷷x王世子，就是在順應(yīng)天道啊！”
所謂病急亂投醫(yī)，若在平時，司馬炎根本不會相信仙人道家之說，但眼下自己世子之位恐將不保，而自己又無計可施，再加上叔父司馬亮言語作保，司馬炎于是信了大半。
司馬炎勉強問道：“敢問仙人，如何助我？”
“想要保住自己世子之位，不過是想繼承王位，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立刻成為晉王！”
“這怎么可能呢？我若自立為王，無異于自絕于天下，軍隊、大臣們都不會支持我！”
“如果晉王此刻死了……”南華仙人一邊說一邊看著兩個人的臉色，“那么你就可以繼承王位，也就不用再擔憂了！”
司馬炎舉起劍，指向南華仙人。
“也許我現(xiàn)在殺了你，把你的頭顱獻上去，也能保住我的世子之位！”
南華仙人毫不驚慌，微微笑道：“一切皆有緣由，我來找你是因為你擁有天命之相，擁有天命之相的人怎么會愿意把那唾手可得的天下拱手相送，讓自己屈居人下呢？”
“我不會這么做的，不孝在本朝是大罪！我不愿留下這樣的惡名！”
“豈不聞，成王敗寇？天下皆曰善，非真善也；天下皆曰惡，非真惡也！韓信敗了，所以才有惡名，劉邦勝了，所以才有美名。倘若司馬攸繼承王位，做了皇帝，那么殿下你不是叛賊，也是叛賊。只要能夠成為帝王，用的什么手段還重要嗎？在權(quán)力的爭斗中，只有贏的人才有資格編寫歷史，而那些失敗者都以賊寇之名被殺死了！帝王還是叛賊，請殿下自己選擇一個吧！”
司馬炎始終不相信對方是什么仙人，但是司馬炎相信他說的那句話：只有贏的人才有資格編寫歷史。
“您果真有呼風(fēng)喚雨之能嗎？”
“呼風(fēng)喚雨對你來說并不重要，對你重要的是，你想要什么？怎樣得到它？”
司馬炎看了看叔父司馬亮，只見司馬亮點了點頭。司馬炎心中再三左右權(quán)衡，最后終于拱起手，作揖拜道：“既如此，無論如何，萬請仙人助我，不惜一切代價當上晉王！”
洛陽晉王府內(nèi)。
此時的司馬昭正在看王沈剛剛編纂好的《魏書》，正看到曹丕代漢立魏的地方，看完放下書，沉思良久。
司馬昭摸了一下腰間掛的玉佩，無意間發(fā)現(xiàn)自己多年戴的玉佩不知何時竟然出現(xiàn)了一道裂紋，司馬昭皺起了眉頭。門外傳來一記沉悶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倒在了地上。
司馬昭正襟危坐，看了看身旁放著的一把劍，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此時，正門被人打開，一個男子手持長劍走了進來。
司馬昭見狀并不驚慌，而是鎮(zhèn)定自若地說道：“能悄無聲息地潛入我的府邸，穿過層層守衛(wèi)，殺掉近身侍衛(wèi)，說明你不是一般的刺客。是來殺我的嗎？談?wù)剹l件吧，你想要什么？”
“我只要你的命！”
司馬昭雖非帝王，卻有著帝王的膽識和氣勢，聽了對方的話，司馬昭不驚不怒。
“你要殺的是當今天下最有權(quán)勢的人，不要去做蠢事，學(xué)會跟人談?wù)剹l件，這更明智！”
“如果一個人答應(yīng)了他的父親，發(fā)誓要為父報仇，此刻仇人就在眼前，你覺得他會談什么條件？”
“我殺的人不計其數(shù)，人人都像你這樣，天下豈不大亂？有些人的死是逆天而為，是被歷史淘汰的，所以你的父親是誰呢？”
“魏甘露二年，你領(lǐng)兵攻打壽春城，殺諸葛誕，滅其全家。我就是諸葛誕的兒子，諸葛隆！”
司馬昭的臉上沒有顯露出驚訝和意外，好像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原來是諸葛誕的兒子！壽春一戰(zhàn)，我并不認為自己有錯，天下大勢在我，你父親卻要逆天而行，成大事者，都會殺人，我是被逼無奈，也是順天而為。你的兄長諸葛靚已經(jīng)被封為壽春太守，你的兄長都已經(jīng)放下恩怨了，我想如果你的父親還活著，也絕對不想看到你去做蠢事?！?p> “那是因為他沒有聽到亡父的遺愿！八年來，我唯一的信念就是殺死你為父報仇，為我的族人報仇，我的心是不會改變的！你是想要我給你一個痛快，還是想做無用的掙扎？體面一點吧！”
“你真的覺得自己已經(jīng)勝券在握了嗎？”
司馬昭的話音剛落，突然從角落里飛出一把匕首，刺向諸葛隆，諸葛隆一時未防，雖急將匕首打落，但是手臂還是被劃傷了。
諸葛隆向后退了幾步，驚恐地看向那個暗處的角落。
此時，從陰暗的角落里走出一個束發(fā)男子，燭光慢慢照亮了他的臉，諸葛隆也慢慢認出眼前這個人，他是墨家鉅子的兒子，墨祁。
墨祁說道：“墨家弟子諸葛隆，你沒有接到鉅子的命令，擅自殺人，按墨家法令，這是死罪！”
諸葛隆道：“現(xiàn)在的我不是墨家弟子，只是一個想要為家父報仇的人！”
“墨家之法，殺人者死！你一天是墨家的人，就要遵守墨家的法規(guī)?！?p> 諸葛隆有些激動地說道：“司馬昭的命我取定了！今天無論是誰，就是鉅子來了，也擋不了我！”
諸葛隆怕久拖生變，一刻不敢耽擱，說完話便舉劍刺向司馬昭，墨祁手持雙股劍，飛身來救，就在諸葛隆的劍快要刺中司馬昭之時，墨祁及時用雙股劍攔住了諸葛隆，諸葛隆雖不得不與墨祁交手，但是諸葛隆根本不想殺墨祁，在與墨祁的交手中，自己雖身中數(shù)劍卻不顧，尋機便刺司馬昭，一心只想取司馬昭性命。
墨祁不僅是鉅子的兒子，也是墨家游俠派代表人，論劍術(shù)，在天下間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諸葛隆即使全力一戰(zhàn)，也未必能贏，何況諸葛隆此時無心戀戰(zhàn)，只想殺司馬昭，此時二人交手，高下立見。
墨祁有幾次機會可以殺死諸葛隆，但他沒有下手，他也并不想殺死諸葛隆，只想讓他知難而退。
數(shù)劍之后，諸葛隆身上多處受傷，不得不后退幾步。
墨祁道：“我不想殺你，你為墨家立過許多功勞，有些名聲，你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不要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
諸葛隆忍痛咬牙道：“想要阻止我，除非你殺了我，我只要活著，就要報仇！”
“墨家弟子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天下紛亂已久，人們受盡亂世之苦，如今只有晉王能結(jié)束這亂世，一統(tǒng)天下，還天下以太平。我希望你放下自己的仇恨，以天下為重！”
“我知道我是一個不義之人，可能也是一個愚蠢的人……但我發(fā)過的誓，一定不會違背；說過的話，一定要去做到！我答應(yīng)過父親，也曾發(fā)過誓，我要報殺父之仇，滅族之恨！司馬昭的命我取定了！哪怕你是鉅子的兒子，擋我者，也要死！”
說完諸葛隆閉目蓄力，大口喘息，直到頭暴青筋時，突然大喝一聲，血脈噴張，蓬發(fā)飛揚，屋內(nèi)的燭火全都被這股強大的氣息所吹滅，屋里瞬間變得一片漆黑。
墨祁從未見過這種招式，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氣勢，諸葛隆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不，此刻的諸葛隆不像是一個人，倒像是一頭猛獸，諸葛隆的狀態(tài)令墨祁十分驚異，甚至讓他感到了一絲恐懼。
就在墨祁驚異間，諸葛隆的長劍再次刺向司馬昭。司馬昭因視力瞬間進入黑暗之中而看不到刺過來的劍，無法躲閃，電光火石之間，墨祁以迅雷之勢擋在了司馬昭面前，并用手中的雙股劍，一左一右將諸葛隆的長劍夾在中間，雙股劍別在一起，逼停了諸葛隆刺來的長劍。長劍的尖峰離墨祁的胸口只有二寸遠，這一次墨祁用盡了全力。
諸葛隆拼盡力氣，一點一點將長劍推近墨祁，墨祁眼見長劍逼來，難以遏制，于是想要用自己的雙劍把諸葛隆的長劍從中間別斷，墨祁用盡全力，只聽黑夜中傳來“乓”的一聲斷劍的聲音。
墨祁的雙股劍斷了。
諸葛隆的長劍瞬間穿透了墨祁的胸口，甚至刺中了墨祁身后的司馬昭。
墨祁看了一眼諸葛隆手中的長劍，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對諸葛隆手握之劍充滿了驚疑。
“這劍？……”
諸葛隆沒有理會他，只是怒視著他身后的司馬昭，長劍刺進兩個人的身體一動不動，諸葛隆的全身卻在顫抖。
直等到墨祁力竭身死，諸葛隆才拔出長劍，墨祁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司馬昭自知難逃一死，自覺一生也并沒有什么憾事，于是整了整衣冠，給自己留下了最后的尊嚴。諸葛隆死死看著司馬昭，然后慢慢地將長劍再次插進了他的心臟。
諸葛隆終于為父親和族人報了仇。
但是殺了鉅子的兒子和司馬昭，墨家和朝廷都不會放過自己。諸葛隆知道，從此以后，自己就要亡命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