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交響樂
第十四章坎坷行
5月18日,星期六,清晨六點多,劉小川便上了途經(jīng)舟白的第一班客車。再晚一兩個小時,客車定會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車子難以承受超載的重量,爆胎事件也屢見不鮮。劉小川不愿去“擠油渣”,寧愿提前起床兩個小時。
車里沒熟人,幾位乘客都坐在冰冷的橡膠椅上,不出一聲。客車駛過九灣河特大橋,司機打開右轉(zhuǎn)向燈,靠邊停穩(wěn),將劉小川撂在馬路邊。劉小川挎著書包立在“橋上橋”護欄邊,不肯下石階。特大橋的第三石墩下面,還有一座小的石拱橋,人們叫其為二號橋,橋邊有家號稱微型百貨公司的商店。由于劉小川到來太早,店主尚未開門,所以他就有錢用不出去了。他又抬頭忘了一眼面前這座大山,雙腳早已顫抖起來。濃重的水汽撲在臉上,前方的道路曲折漫長,腹中更是饑餓無糧,是否要挨到天亮?橋下響起肥魚的撲棱聲,那是它們?yōu)榱诵悦诤蜐O網(wǎng)做垂死掙扎,再過一會兒,那撐著竹篙駕著舢板的武陵漁人就要來了。罷么?免得讓他人笑話!劉小川播放著DJ樂給自己壯膽,還從書包里抽出雨傘做好防衛(wèi)姿勢,才消失在無邊黑暗中。
一路上,急匆匆的布履聲和他手機里的歌聲驚起了許多飛鳥,偶爾還有一只野兔從腳背上跳過。看來,這座山還是和藹的,并沒有什么駭人的狼蟲虎豹。路過秦家院子,劉小川發(fā)現(xiàn)幾個叔叔和舅公家的房子不翼而飛,只剩下空蕩蕩的地基——一周前還好端端的,劉小川給自己打了個大大的問號,這又是怎么回事兒?
劉小川回到家里,天色漸明,鄰居家那條大灰狗開始沒認出他,就在院子里狂吠,“小灰狼”,劉小川叫出了他的名字,它才安靜下來。劉小川輕推了一下門,門卻開了,他一邊放下書包,一面連喊了幾聲爸,都沒回聲。他走進里屋,拉亮電燈,看見了妹妹小梅熟睡的臉,側(cè)耳聆聽,左壁間傳來爺爺輕微的呼嚕聲。爸哪兒去了,難道還沒回來?劉小川嘀咕著,一個人回到堂屋寫作業(yè)去了。桌上的日歷上圈著一個數(shù)字——17,對應(yīng)著六月份,下面還有碳筆寫的四個字——中考末日。
正在劉小川筆走龍蛇之際,他的手機響了起來,第一遍,他沒理,第二遍,他不顧,終于來了第三遍,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號碼,猶豫了一下,還是摁了接聽鍵,喂,你找誰?對方傳來急促的聲音,是劉小川嗎,我是你黃表叔,你爸爸突然得了重病,現(xiàn)在民族醫(yī)院三樓505室,速來!
民族醫(yī)院。
劉繼慈患突發(fā)性腦溢血,搶治無效,于5月18日9時17分不幸逝世。
黃表叔,這是怎么回事?劉小川悲痛欲絕。
你爸說你快參加中考了,他要多掙幾個錢,因此昨晚他加了整整一個夜晚的班,今日凌晨,他興奮地喝干了一瓶烈酒,喝完就躺在那里了。醫(yī)生說,他有嚴重的胃病和肺病,這是他長期吸煙酗酒,下苦力又貪杯只吃極少飯的惡果。
劉小川像一團棉花,癱軟在醫(yī)院長廊的座椅上,他呆滯地看著墻壁,眼睛里空空如也。黃表叔從皮包里取出一疊用橡皮筋扎好的人民幣,硬塞到劉小川手中:這是你爸在我手頭做工的5000塊工錢,現(xiàn)在我把它交給你。然后就急匆匆地跑下樓去,那樣子像極了在逃避追捕。
約摸過了二十分鐘,在護士姐姐的詢問下,劉小川才緩過神來,他攥緊手中的錢,然后去病房把父親的遺體背在背上——父親已經(jīng)死了,劉小川不愿讓他在車上再受委屈,他要把父親背回家。有人說尸體“死沉死沉”,劉小川只覺得父親羸弱的軀體很輕很輕——如同一團棉花。母親不在身邊。他想起自己近年來對父親的冷漠和傷害,內(nèi)心早已懊悔,鼻子也開始抽搐。
在那座青少年鞋城里,他曾為了買一雙價值368元的運動鞋而和父親大吵大鬧,最后他發(fā)現(xiàn)父親竟在田地里抱著鋤頭偷偷地哭泣……
在那蒼勁的柏樹下,他曾經(jīng)以買資料為借口,向父親騙取了120元,為的是給他喜歡的女孩買高檔禮物……
在二號橋西北角的那座石板橋上,他為了與父親較勁,竟縱身跳下水去,父親扔下肩上煤筐急忙去救他,結(jié)果就落下了“老咳嗽”……
九公里的路,劉小川背著父親一步步走完,每走一步腦子里便現(xiàn)起往日一幅畫面,等他回到家中,已是下午四點半。日薄西山,一只老烏鴉站在枯柳樹上哀嚎。柳樹下是心急如焚的爺爺和妹妹。
村里有了婚嫁、死人、修房的事兒,整酒席收禮是劉莊的風(fēng)氣。從上世紀中期開始,這種可以快速增長收入的傳統(tǒng)深入民心,獲得了極大的發(fā)展。人們頻繁地生孩子、蓋房子,就連老人這種一直不受歡迎的古董物品,都被一家?guī)仔值芙尤ポ喠鞴┓钪?,只要拿出去展覽一天,馬上有幾萬塊錢撈入腰包。那些年里,劉繼慈在劉莊方圓幾里的范圍內(nèi)打小工,一邊要糊四個人的嘴,一邊還得供倆孩子上學(xué),可他偏又是個愛面子的人,人活一張臉嘛,于是一年十二月里不間斷的酒席可是累壞了他。
送了那么多禮,總得往回撈一次吧,那些尷尬的記憶讓劉小川決定給父親辦一個體面的葬禮。他給母親余秀書打電話,希望在溫州的母親先把錢匯過來,但是母親的電話怎么也撥不通。劉小川納悶兒了,關(guān)鍵時候,母親怎么不接電話?最終,劉小川只得挪用了爺爺那口貴重的楠木棺,并將就父親的5000元工錢,才勉強算辦了個風(fēng)光的葬禮??蓱z劉繼慈,他的四個親兄弟,除了每人送來千把塊錢,有三人連人影都不曾見著,人情冷暖劉小川自知。說說笑笑的左鄰右舍,在宴席上海飲豪談,又怎會理解劉小川的悲痛?
出棺、抬棺、下葬、散去。一切事物依舊,只是劉小川這個家庭少了劉繼慈這根主心骨。媽媽去哪兒了?九歲的小梅問哥哥。劉小川說,不知道。爸爸呢?美國去了。那他啥時回來?劉小川憂戚地看著妹妹,蹲下身子為她抹去腮上的炭黑印跡,期盼地說,等你長大了。
此后劉小川努力聯(lián)系母親卻始終不得回信,他不得不擔(dān)起這個家庭的重任,而每一頓飯則成了他終生難忘的回憶。他總是細心地夾起每一片肉,然后輕輕地放到爺爺碗里,爺爺也不急著吃,拿起筷子在碗里探著,好不容易夾住一片肉,卻放到小梅的碗里,說:小孩子,多吃肉。小梅雖已讀四年級,卻還只是個只顧自己的孩子,并不知世,她對此從不拒絕,只是嫌肉不夠吃。等爺爺不在場時,劉小川便常常告訴小梅,小妹,你看爺爺人老了,而且眼睛也不好使,你就不要和爺爺搶肉吃了,要聽話呀。果然,劉小梅漸漸懂事了,爺爺夾給她的肉,她都悄悄又放回爺爺碗里,而爺爺要夾給劉小川,小川又會讓給妹妹吃。即使是酸菜蘿卜,劉小川和妹妹、爺爺也相互勸來勸去,搞得其樂融融,好像美食佳肴享用不盡的樣子。
不知不覺,中考已經(jīng)過去,暑假悄然而至。劉小川卻和往日一樣,整晚趴在桌子上看復(fù)習(xí)資料。晚飯后,少了爸爸和爺爺醉酒相爭的喧鬧聲,少了妹妹看電視時的歡笑聲。爺爺耐不住寂寞年邁,終于回房睡覺去了;妹妹坐在椅子上,手里還抱著遙控器,實際早已進入夢鄉(xiāng)。劉小川望望隔壁,鵝黃色燈光下的床頭,仍舊放著那本《老黃歷》,只是少了爸爸捧卷品讀的背影。沒有了爸爸的陪伴,他突然不想去讀枯燥無味的參考書了。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使他昏昏欲睡,朦朧中,他看見了父親的背影,父親正背著雙手一步一步向前而去。劉小川沖上前去,抓住了他的手,爸!不要走!爸爸用他粗糙的手掌撫摸劉小川的頭,一滴老淚落在劉小川的手背上,小川,你知道老爸是個“陰陽家”,爸知這輩子的風(fēng)水盡了,也是該走了。你走了,我們怎么辦?你會照顧好自己的,小川,不要怕,你還有媽媽呢!媽媽,她在哪里——她會回來嗎?小川要相信媽媽,更要相信自己!劉小川還想說點什么,可爸爸已化作一縷孤魂,從劉小川手臂上繞開散去,幻化成一個神秘的圖案,飄向遠空。
劉小川仍舍不得,仍想沖上去,抓住爸爸。這時,一個人卻拉住了劉小川,他回頭,發(fā)現(xiàn)這正是自己的媽媽,他把頭埋進媽媽懷里,抽噎著,媽,爸他走了。媽媽說,孩子,別怕,機會還會有。等到太陽出來時,天就會亮的。
劉小川從睡夢中驚醒,東方,一縷晨曦射進他的瞳孔——
天亮了嗎?
天亮了,真主尚未降臨,陽光并未普照大地,這世界還有黑暗的角落。劉小川的父親死了,卻連商家的一分賠償金都沒得,那自然是劉莊的一把手在作怪,劉小川去申請了兩回,都被掃地出門。
給劉繼慈辦喪禮收到的將近兩萬塊錢,早已所剩無幾,就連家里的黑白電視和那臺老舊的洗衣機,也被劉小川變賣。爺爺喂養(yǎng)的那頭小豬崽,卻被劉小川留了下來,劉小川每日割來新鮮的豬草,把小豬撐得舒舒服服。豬是有了著落,人的生活卻異常拮據(jù),青黃不接,連酸菜蘿卜也無法長期供應(yīng)。媽,你到底在哪里?劉小川心中發(fā)虛,他的等待都成泡影,他的希望都化作灰。
四鄰見狀,都三天送一碗米,兩天送一棵菜。劉小川不好意思接受,他也知道這些施舍救不了自己一家人。和爺爺再三商量,他決定不讀書了,他得去打工賺錢,養(yǎng)家糊口,那一年,他十六歲。“他不能自己憐憫自己,更不能讓其他人來憐憫他。”
其實,要想找到工作也并不難,而且地點離家又比較近——國家實行扶墾政策,有不少村民都趨之若鶩地跑到城里郊外去生活了。于是他們都拋掉祖宅,任推土機毀了地基,把不趕時髦的“四舊”賤賣給留守本地的村民,劉小川的黃表叔——劉莊的烤煙大戶便是其中最大的買主,他承包了村民的大部分土地,開著一家不大不小的煙草種植公司,他需要大量的木板和沙石來搭建煙棚和擴建兩個烤房。
于是趁著一個晴朗的日子,劉小川找到這個和他是旁系血親兩代外的表叔,唯唯諾諾地說,黃表叔——老板,我想……和你討論一樁生意。
黃表叔只是輕蔑地一笑,你一個小屁孩子,談啥生意?
劉小川說,我父親曾經(jīng)是給你打工的,他如今走了我得謀生,我可以給你運木板等都可以,你給我工錢就行,我自己包伙食。
黃表叔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好吧,有何不成,你明天就可以來。
劉小川可不上他的當(dāng),爺爺警告過他,黃表叔很會耍奸滑,得先說斷后不亂,慢著,表叔,我們還沒談價錢呢!
黃表叔“哧”地一聲笑,說吧,要多少錢?
做一個工一百元。劉小川回答得干脆。
一百元?黃表叔不敢信這話出自一個孩童之口,你父親都才八十元一天呢!
呵呵,劉小川干笑一聲,我父親太老實,口拙,不懂變通也不會講價,他一天給你做工不少于十個鐘頭吧?你看城里行情,誰家攬小工不是一百二?公道自在人心,我們還沾親帶故的,你不至于這么黑吧?說出這番話的劉小川一點兒不像那個跟女生說句話都會臉紅的中學(xué)生了。
劉繼慈這個悶葫蘆,成天只知道灌酒,誰知竟養(yǎng)出了你這么個能說會道的精靈孩子呢?著實后生可畏啊,黃表叔突然加重了語氣要挾道,要是我不答應(yīng)呢?
那你就去找秦會吧,劉小川說,以你開這價碼,除了我和他,在全村怕找不到第三個人為你干活吧?
這才是劉小川的殺手锏,果然,說出此話,黃老板的態(tài)度已和藹了三分,囂張的氣焰也斂住了許多,畢竟為這事兒有一伙村民已經(jīng)到他家鬧了一回,還差點抬走了家里的變頻空調(diào)。黃老板揮揮手,說,簽字吧……簽字。
價碼一定,秦會和許多村民都爭著報名來了。
清晨,劉小川和秦會都起了個大早,為的是趁涼快能多扛幾趟板子。秦會,何許人也?一九六二年生人,家中有三兄弟,自己是老大,年輕時曾瘋過,原因不明,至今單身。都快知命年了,還未見娶妻生子,怕是要打一輩子光棍。論起輩分,劉小川卻要叫秦會一聲干爹——劉莊有個風(fēng)俗,若初生嬰兒啼哭不止,就要在香火案上擱一碗水,直到一個異姓男子來到這個家庭,才將碗中水潑掉,然后這個男子就成了嬰兒的干爹。秦會和劉小川的關(guān)系就是這么來的。不過秦會并不承認劉小川這個干兒子,他總對劉小川的父母說,孩子的八字太大,會克自己的命,他不敢當(dāng)這個干爹。由于秦會極力推辭,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所以秦會至今都不是劉小川的正式干爹。
這天清晨,一老一少站在風(fēng)里,對視,足足有一分多鐘,秦會才盛嘆道,唉,小川哪,我和你父親一同做過兩年的‘棒棒軍’,卻不曾想到如今又要和你‘并肩作戰(zhàn)’了,唉。劉小川說,英雄末路當(dāng)磨折。
劉小川看著堆放在地上的木板,略松了一口氣。他抓起其中兩塊,就準備放到肩上。孰知這木板雖年代久遠,卻仍然厚重,分量不減當(dāng)年。劉小川舉起板子重心不穩(wěn),“咣當(dāng)”一聲又扔回地上,最后,他只得一次扛一塊??墒牵豢敢粔K也并非易事,一塊木板比劉小川還要長,扛在肩上,總晃來晃去。由于道路狹窄,劉小川時不時的撞上兩旁大樹,震得虎口劇痛,樹葉子也掉了一地。有上坡路,更顯吃力,一不小心,就是一個趔趄,木板栽倒在路邊溝里,劉小川癱坐在石疙瘩上,身上已是汗涔涔的了。久不干活的劉小川身上有些乏力,眼里冒出了金星,他忽然憶起了父親常給他背的《勞動的開端》——(煤)挑在肩上,兩頭一樣高,搖搖晃晃,像打秋千……
他忽然憶起了《平凡的世界》——(石頭)要把他壓進泥土里,汗水像小溪一樣在臉上縱橫漫流,騰不出手揩一把;眼睛被汗水腌得火辣辣地疼,一路上只能半睜半閉;兩腿如篩糠,隨時都有倒下的危險。思維只集中到一點……
他忽然憶起了《歷史的天空》——(他)感覺他的腦袋被摔碎了。讀過的那些書被摔碎了。那悠揚的琴聲被摔碎了。藏在心海深處那雙楚楚動人的少女的明媚的眸子被摔碎了——那些已經(jīng)摔碎了的殘渣在趙無妨粗壯而又通暢的喘息聲中黏合在一起,被一次又一次譏諷嘲弄和挑釁的爐火灼得通紅,鍛打成鐵……
是啊,倒下九十九次,應(yīng)該在第一百次爬起來。
生活這部冷峻而偉大的教科書,將對人的考驗付諸于實踐,歷時四天,劉小川從地上爬起來一百次,終于和秦會將木板運完了。劉小川用布滿泥灰的手掌擦了一把鼻梁上的汗水,把揩汗的毛巾遞給秦會,向他喊了聲“干爹”,然后才問道,運完木板,我們還能做什么?秦會這次沒有否定這個于他性命不利的稱呼,他說,你看還有不少村民正在本地建新房,以及修池、筑堰,運來那么多水泥和沙——還有黃老板要栽烤煙、摘煙葉、鋤草……你放心,我們的活兒多著呢!
劉小川畢竟還是個半大孩子,經(jīng)不起粗磨重石的打磨,熬了三周半,背上肩上都皮開肉綻,內(nèi)心也更加痛苦。周身的舊創(chuàng)剛合,又添新傷,傷口處結(jié)滿了紫黑色的癲。每天晚上,他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一覺醒來伺候他的便是渾身的酸楚和疼痛,夜深人靜,銀漢明朗,卻再已無法入眠。躺在床上,劉小川思想著的不是理想和青春,而是明日的三餐。
劉小川的凄苦身世,對于劉莊而言,不過多了個默默無聞的打工者,少了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中學(xué)生;對于村民而言,不過多了則可供傳聞消遣的新聞,人們開始對劉小川都是充滿同情心的,有人甚至想傾盡家財對他鼎力相助,但當(dāng)時間沖淡了慷慨的熱情后,人們只是冷漠地與之相處。少有人見他嘆一聲兒“苦命的娃兒”,不少人對他身上遺留的酸臭味避之不及,極個別的與劉小川父母有歷史恩怨的,落井下石,暗生謠言,說劉小川是罪有應(yīng)得,父母的罪讓子女來承受,他媽余秀書也不知道跟哪個外地男人一道兒跑了。但造謠之人是不敢當(dāng)著劉小川的面說的,他們怕招致殺身之禍,曾有個大劉小川兩歲的孩子揚言要羞辱劉小川,說了他媽的壞話,結(jié)果被劉小川輕而易舉按在了水泥里,浸泡了半個小時才松手。謠言甚囂塵上,劉小川不聞不問,他本人對母親的事情好像并不關(guān)心,他依然在頑強地同生活拼搏,從未自愿提及母親。
世上只有媽媽好,劉小川怎能不想念母親,但生活的重負使他忙碌,使他連與母親夢中相見的時間都沒有,使他強迫性地將母親遺放在情感的禁區(qū)。他是家庭的脊梁骨,他是生活的反抗者,他是靈魂的守望使。
日復(fù)一日包身工似的生活,使劉小川的腳開了裂,長滿真菌,手掌被磨得比手背還粗糙,才十七歲,他的背竟然已有些駝了,成天頂著一蓬亂茬茬的頭發(fā),穿著一件邋遢的衣裳,與工地上的水泥工別無二致。歲月這把鋒利無情的刀,幾乎把劉小川刻成了閏土模樣,但他并不是純粹的逆來順受的閏土,他還是個受過九年義務(wù)教育的“知識分子”。盡管現(xiàn)在沒人認出他就是當(dāng)年那個內(nèi)向矜持的副班長,他的內(nèi)心總是渴望知識的。每當(dāng)手頭無活時,他便匆匆地拿起高中數(shù)學(xué)的課本,向遷到兩座大山外的張老伯詢問有關(guān)立體幾何的難題——他一直幻想自己能再回學(xué)校,他不想丟下太多。
張老伯大學(xué)畢業(yè)后三年任民中高中部特級數(shù)學(xué)老師,如今已經(jīng)退休十多年了,兒子都當(dāng)上機關(guān)干部了。張老伯一個人閑居在家,沒事就練練毛筆字,打打太極拳,所以至今仍是仙風(fēng)道骨,精神健碩。劉小川多次向張老伯請教,有時得到耐心的指教,有時卻被張老伯冷落,被當(dāng)作空氣。劉小川不在乎,張老伯不給他講,他就要在張家過夜。
每次從張老伯家出來,恰好能見到紅太陽的最后一絲血色。劉小川拔腿就跑,在天黑前務(wù)必會趕回家,當(dāng)他正坐在椅子上喘氣時,奶奶來了。劉小川的父親有五兄弟,奶奶是由老四贍養(yǎng)的,就住在劉小川家坎下。幾乎每天傍晚,奶奶都會踏著小碎步上來,給桌子上留下一個雞蛋或是兩個橘子。劉小川不接受,拿起物品就要硬塞給奶奶,這時年邁的奶奶卻行動得異常靈活,她三步并作兩步,便搶先跨出門去,嘴里還念嘮著,快收拾起別讓人看見!劉小川急追出去,只能見到奶奶蹣跚而行的佝僂背影。劉小川癡望良久,像一尊石像,石像的眼睛里卻擠出兩顆晶瑩的珍珠……
劉小川是幸福的,即使是在最艱苦的歲月里,總有人陪伴著他,給他以淡淡的溫暖。這些彌足珍貴的心靈暗語,是劉小川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
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
今夜,居然是除夕夜。
現(xiàn)在是十一點五十五分,劉小川側(cè)耳傾聽爺爺和妹妹熟睡傳來的輕微鼾聲,然后又埋下頭去,繼續(xù)看《紅巖》——他要堅持守歲。木門被輕輕頂開,一陣冷風(fēng)讓劉小川打了個激靈,他看見“小灰狼”正在搖頭擺尾,睜大眼睛望著他?!靶』依恰笔桥惆閯⑿〈ㄗ哌^童年時代的好朋友,如今,它老得犬牙都掉了。劉小川猜想“小灰狼”是想打牙祭了,便去碗櫥里尋找,折騰了半天沒見著一點肉末。正在他灰心喪氣時,裝米的大木柜里卻傳來“吱吱”的聲音,劉小川循聲悄悄走去,急忙打開柜蓋,見到一個跳躍的黑影,劈手抓去,攥著一個熱乎乎的東西,劉小川用力將手中的東西摜在地上,只見那東西彈了兩下,便不動彈。湊近一看,果然是只小老鼠,它瞪圓雙眼,死不瞑目。劉小川心里想,你該找戶好人家。他把死老鼠扔給“小灰狼”,它只嗅了嗅,便轉(zhuǎn)身走向夜幕中。這是一條高傲的老狼。
就在這時,劉小川聽見屋外一片必必剝剝的爆響。他出門仰頭而望,河對岸的山谷中,正在燃放煙花,開始只有幾處,后來越來越密,數(shù)不勝數(shù),遠遠望去,升起的煙花如排在一條線上,此起彼伏,互相呼應(yīng),五彩繽紛,絢麗生姿。
好美的煙花夜景!
劉小川深深陶醉其中,但是他卻突然發(fā)覺一個問題:他以前也和父親、妹妹一起放煙花的,咋不覺得這么美呢?正百思不得其解間,鄰舍的煙花相繼騰空炸響,但不僅那光晃眼,而且那聲音刺耳,一陣殘煙破彈濺落陰瓦陽瓦,頓時生起一片鏗鏘之聲。嚇得劉小川慌忙躲進屋里,自個兒嘀咕道,原來煙花是放給別人看的。
剛合上門,劉小川又猛吃一驚,因為他剛才的位置上正坐著一個小男孩,聚精會神地看著《紅巖》。劉小川認真地看著觀察著他,原來就是鄰居龐大娘的孫子,他的父母很早就外出打工從事危險職業(yè),他成了留守兒童;如今他的父母又雙雙遇難,他又成了孤兒,真是“難兄難弟”啊。
劉小川輕拍他的肩膀,他顯然受了一驚,呆滯地望著劉小川有點無措。劉小川問,你喜歡看書嗎?
男孩回答,喜歡,但是我買不起一本書,你以前念故事,我都在窗外聽,但你今天沒念。
那……你是個可憐的孩子——當(dāng)然也是個勤奮的孩子。劉小川憂傷地望著他,覺得他像讀書時的自己,但生活鋪在他面前的路卻明顯不是平坦寬闊的。
可憐——為什么?男孩揚起天真的小臉。
因為曹雪芹曾說過,一個脫離了文字世界的孩子,是一個倒霉的孩子。
咦,曹雪芹是教育家?男孩對劉小川的話表示質(zhì)疑。
劉小川一臉尷尬,Sorry,我說錯了,是曹文軒。
談話其樂無窮,劉小川干脆坐下來和男孩邊聊邊看書。當(dāng)看到成崗舉起沉重的鐵鐐高聲朗誦“高唱凱歌埋葬蔣家王朝”時,他倆情緒激昂;當(dāng)大結(jié)局老齊同志以鮮血灑紅巖時,他倆又黯然神傷……除夕夜深,劉小川和這個患難中的小知音靠在一起入夢,送走了舊的一年,沉睡中孕育著新的世界。哪管悲慘世界再悲慘,我們也要活得像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