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天殿下生氣了,摔了一個瓷瓶,處死了一個宮女,雷霆過后,又回歸平靜。平昭聽聞消息后,立即從太后那里告假急忙趕了過來,見到的,是他與往日無二的坐在書房里批奏折,旁邊案上還放了一盞清茶。
茶還是苦的。
我看到平昭淡定的拿起殿下的茶盞輕嘬一口,然后撫平袖子與殿下齊肩坐下,拿著朱砂筆做勢是要和殿下一起批奏折了,接著又聽她說:“要不是茶里的苦味過多,我還真以為你沒事呢”
殿下平日里就不喜歡喝茶,就算喝也必須是味道很淡的那種,剛見殿下從書柜下面的暗格里拿出一板茶葉再面無表情的放了一大把,我還擔心來著,因為他抿了一口后表情扭曲了一瞬間。
他一早就驅(qū)散了宮人,這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我在房梁上不算。
脫離了平日里的大眾形象,殿下在平昭在的時候眼里是一片星辰,不覺盈滿了一汪溫柔,在那深遠溫柔的盡頭里面,滿是她的影子。
殿下的眼睛是極好看的,隨了先皇后。
那一雙桃花眼只有在面對平昭的時候才能表現(xiàn)出它的柔情。
曾經(jīng)我一直有一個疑問,為什么殿下要送郡主那對玉佩,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后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才明白,殿下在人前壓抑的太久了,步子要邁多大行禮頭要低多低,說話要多大音量輕重緩急又是怎么個說法,一顰一笑都是拿著尺子量的,學(xué)著書中做的,因為他是太子,是皇家的太子,是老百姓的太子,他作為太子的職責就是讓全天下人滿意,所以他不能有自己。
只有在平昭面前,他才會露出屬于子介的那一部分,那個珮環(huán),是他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私心,他不希望別人覬覦自己的人,這是聞介對安堇的愛。
茶還是苦的。
回顧往昔,其實一切都有跡可循。
嘉年四年太子出生,
嘉年十一年皇后病逝世,太子七歲。
這一年是嘉年二十五年,太子二十一歲,郡主卻還是十七歲。
嘉年嘉年,但嘉年卻并不嘉年。
我這一生,一共只見殿下流淚過兩次,一次是皇后娘娘去世的第三天,娘娘生前最喜歡的梨花開了,雪白的一片一片的簇著,可喜人愛了。第二次,是他尋平昭郡主遺身的第二年,那個屬于平昭的那個珮環(huán)碎了,他卻笑了。
“啊,為小堇兒擋了災(zāi)呢,嚴州,再去找”
這是他這兩年來唯一一次笑,我卻沒半點開心的情緒。
大概兩年前吧,天已經(jīng)黑了許久,皇上一道密令把我叫到宮中,他遞給我一道折子,上面羅列著幾十年來晉王所有的軍功和封賞,他每一次大勝而歸朝中人暗地里的小動作,和人民百姓對他的贊譽評價,我心猛然一沉,而皇上卻拉起了我就要跪下的身,笑著說:“嚴卿不必如此,朕只是來問你探討一下”
我低著頭,不敢答話,冷汗煞時浸濕衣襟。
“朕呢,這幾年確實有退居朝堂的意思,也交給了太子諸多政事,如皇后,有軟肋不是一個君主該有的作風,可惜朕并不大愿意讓晉王做國舅,但平昭郡主的美名天下皆知,看京城那幾個小子好像也沒有人可以與平昭琴瑟和鳴,母后與平昭的感情甚篤,這么一個奇女子就此玉殞未免可惜”
我大驚,立即俯首跪在地。
皇上還是之前一副笑吟吟的樣子,說著,“真的,君子一言,朕與皇后也是,一直都是,只可惜,當皇帝不需要有軟肋,并且,青春年華總是美好而又短暫,讓繁花停留在她最美的一剎是一種憐憫不是嗎”
接著他又意味深長的看著我,慢悠悠的道,“哦,你是北通南氏的孩子,還是暗衛(wèi)局的人”
我好像明白了為什么皇上會告訴我這件事,因為我是暗衛(wèi)統(tǒng)領(lǐng),掌管著集天下情報的暗衛(wèi)局,除此之外,我還是守護殿下十四年的暗衛(wèi)嚴州,而因此,我不能告訴殿下。
皇上可真是耍心機的一把好手啊。
我心里苦笑
那天的夕陽很美,那猶如朱砂的滿天紅霞引得無數(shù)宮人注目,這是難得的一次偷暇時光。而我卻只覺得它像血,像地宮中無數(shù)孩童的血,淌了滿地,甚至將地磚都滲透進了一種濃濃的血腥味,任何一個人來到這里都不難猜測到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以及之后還會發(fā)生什么。
是殿下的需要才將我救出那個囚籠。
我對不起殿下,對不起郡主,我違背了作為一個暗衛(wèi)的職責。
在暗衛(wèi)所的章法里,這樣的人是要被處死的。
現(xiàn)在回頭想一想,好像一切都是從那個時候錯的。
之后,平昭郡主奉旨去到疆邊,卻出了意外,我心下知曉,是皇上的手筆,那幾天,我因為自己那點令人羞愧的自責感迫使我不去看殿下的情況,但這也許對他是一種殘忍吧。
我虧欠的殿下的東西好像開始慢慢疊加,我與他之間的感情也在逐漸淡漠機械,每當回到屬于我自己的家的時候,那種深深的無力與愧疚感就會如洪水般席卷我的神經(jīng),掩住我的鼻息,我不能思考了,我不能呼吸了。
我不再喜歡回家了。
這個時候我竟然有一絲小慶幸說,幸好殿下從小就被教育說要以天下為己人,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厚重的使命感令他不能自殺,不然我還要每天夜不能寐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看著他,不要讓他自盡。
我好討厭我自己。
殿下呢,在郡主走之前,他的性格雖然與現(xiàn)在沒什么太大的變化,但卻多了一種死氣。
我跟了殿下十四年,眼睜睜的看著他一個整天裝大人的天真的小孩子,在如花般的年紀慢慢枯萎了自己的性格。
等我兩年后,再去疆邊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的時候,我才不得不感嘆一聲君心難測,您當初既已下定決心要奪平昭郡主性命,那最后為何還是留了她一命呢。
現(xiàn)在天下易主,殿下也成了陛下了。
我想回到客棧歡喜的給陛下寫信說郡主找到了,她沒有死,您放心,卻在客棧上意外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與陛下極其相似的人。
不僅是容貌,更是氣質(zhì),我心想,陛下從小在宮里的龍?zhí)痘⒀ɡ镩L大才磨煉出這么個氣質(zhì),這人怕是也經(jīng)歷了不下于陛下的苦吧。
我默默嘆氣一聲,剛抬步走上一階臺階,便無意間聽到了那人與掌柜說的話,
“請問這位掌柜,您知道一個叫南潮的人嗎?”
“……嗯,好,謝謝啊”
他的聲音溫文爾雅,但卻讓人想到了天山上的冰泉,禮貌而疏離,一問一答極其自然,仿佛習(xí)慣性的脫口而出,已經(jīng)問了很多年。
可我卻再也挪不動腳步了。
我有一瞬間著想,他是不是就是我弟弟?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我是不是要有一個家了?不是上下屬的關(guān)系,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
并且,他在找我,一直在找我。作為一個暗衛(wèi),他的語氣我還是可以分辨的出的。
在莫大的喜悅之后是無盡的落寞與羨慕。羨慕那個叫南潮的人,羨慕他有親人一直在記掛著自己,至于我……我可笑而又無奈的想,這么好的事,怎么會落到我這么個平平無奇的人身上呢。
我的人格好像被撕裂成了兩邊,一邊憂心忡忡的說別查了,一邊鼓勵的說差查下去認親啊!這不是你一直最渴求的親人嗎?
好吧,我妥協(xié)了,我默默查下去了。結(jié)論是南望歸確實是我的弟弟。
……
那封信最終還是沒有寫,因為我知曉了平昭郡主不再是平昭郡主,也不再是安堇,她好像不記得之前所有的一了,她把所有人都忘了,只記得自己叫“芥”,是安芥。
好像也不是把所有人都忘了,她還記得陛下,只不過,她愛錯了人,這一刻,我不知是否該贊嘆郡主對陛下的情深。
我在他們身邊待了七天,越看越深,越贊嘆命運弄人。
他不知道他愛的人還在。
她不知道她愛錯了人。
他不知道她愛的不是自己。
命運弄人,何其無辜。
郡主她從小就向往自由,卻不知道還自己自由之身的不是她的子介哥哥。
我不確定如果我把這信寫成了是不是好事,但我知道,陛下愛安堇,他登基兩年后宮空無一人,寢宮里還掛著安堇的畫像,他好像已經(jīng)接受了安堇不在了,卻又沒有接受。
而安堇變成了安芥,多了她小時候那天真的影子,也有了自己的愛人,盡管那人只是陛下的替身。
南望歸深情專一,家底雄厚,保安堇今后一生無虞沒有問題。
現(xiàn)在這個結(jié)局,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我不能改變,把那一身藍衣的安堇留在陛下的記憶中,或是最好的選擇。
所以寫信,是壞事吧。
唉,又多了件我還不起陛下的情啊。
就下輩子來還吧,我欠陛下的太多了。
黑暗來臨前的那一刻,他在想,沒了我,陛下還會有一絲人的樣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