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蟻寇

第二十八章 花開誰人賞

蟻寇 胡四刀 2223 2020-02-03 19:21:00

  林焱睜開雙眼,眼前是陌生的床頂。

  周圍彌散檀木香氣,卻又被刺鼻的藥味掩蓋。

  這里是哪里?

  林焱想要挪動身子,稍一動彈,便疼出一身冷汗。

  痛楚,讓他徹底清醒。

  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上下裹滿了白布,潔凈如新,顯然是有人照料。

  只是,弄不明白這里是哪兒,林焱絕不會安心。

  他強撐著坐起身來,腹上創(chuàng)口隱隱滲血,可他管不上這些。

  嘴唇干涸開裂,桌上有水,可他并不準備去碰。

  老爺子說過,小心駛得萬年船。

  身處陌生之地,一飲一食皆需謹慎。

  林焱赤足踏在地上,底邊發(fā)熱,顯然是鋪了火道。

  能用得上火道,不會是一般人家。

  林焱想要站直身子,腳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幸好他及時抓住床架。

  指甲磕進紫褐木里,露出內里紅褐。

  竟是一套名貴的檀香紫檀。

  林焱早年在龍興,也學過木匠,對這些名貴木料,還算是有些認識。

  能擁有成套紫檀家具,這一家之主到底是誰?

  林焱從架上取下外袍,隨意裹在身上。

  環(huán)顧房內,卻見不到三樣東西。

  李虎的紙條,山師陰的玉佩,柳鳳泊的劍。

  心中焦急,林焱蹣跚邁步,奮力拉開房門。

  落入眼中的,是漫天黃紙,滿院白綢。

  院里躺著兩口棺材,棺木前跪有一人,那人的身子,佝僂得如同蝦米。

  棺木里躺著誰?

  林焱隱隱有些預感。

  他赤足邁出門外,青石未干,觸足生涼。

  可他卻無法停下腳步。

  就這樣,走到了棺木之前。

  站在跪著那人身后。

  林焱這才看清,跪著那人的樣貌,竟然和武睿有七八分相像。

  不過,這人比武睿老了不少,胡子拉碴,發(fā)絲也是半白。

  他穿著一身黑衣,揚起一手黃紙,盯著片片紛飛,面色憔悴。

  林焱有些躊躇,一時間不知該怎么稱呼。

  誰知這人,倒是先開了口。

  “那年臘月寒冬,我親手從穩(wěn)婆手里,接過了肉團一般的桐兒。紅中透紫的她雙手握拳亂舞,不顧一切地哇哇大哭,臉皺得像是陳皮。但在我眼里,就是上天賜給我的寶貝?!?p>  林焱一愣,這位老人,居然是鳳棲郡主的父親,武慎!

  這里是慎公子府?

  武慎卻似沒在意林焱,只是自顧自地說個不停。

  “她躺在我臂彎里,整天哭鬧個不停,還愛抓我的胡子。”

  武慎笑了笑,像是想起了從前那天,“可我愿意抱她在懷,整夜整宿不睡,為她輕哼詩樂,為她攆上被角?!?p>  “你知道嗎?”

  武慎轉過頭來,看著林焱,滿眼血絲,“一個女娃娃家,聽著婉約歌兒就哭,倒是喜歡聽些關邊殺伐?!?p>  “百套甲,千套甲。

  槊折劍斷血沙軋,醉舞淚痕掛。

  號角亮,號角啞。

  巾幘馬逝涕猶下,萬里亂墳納?!?p>  林焱突然有些心酸,想起了老爺子為他唱的歌謠,時至今日,余音繞耳。

  武慎抓起一把黃紙,拋進火盆,“一天天,一年年。多年來第一次喝醉,就因她叫了我一聲爹爹。”

  “我推了酒宴,推了詩會,就為了早些回家,看看她的小臉。她學會騎馬那天,我激動得一夜無眠。”

  “最開心的,不是見她飛上枝頭,而是慢慢陪她長大。”

  “而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那一天,我卻放不開手?!?p>  林焱見著武慎握緊黃紙,雙手微顫。

  “其實白袍小子還不錯,看得出他的真心??晌也荒芸粗兆呶业墓耘畠?,剜去我的心頭肉?!?p>  武慎濕了眼眶,將黃紙灑向天空,“到頭來,我還是丟了我的桐兒?!?p>  “你說!”武慎突然抓住林焱的手腕,用力極重,勒出白痕,“我算什么父親?”

  “阻了女兒與心愛之人?!?p>  “應了武睿出塞和親。”

  “最后,就連一場像樣的祭祀都不能辦!”

  “我算什么父親?我算什么爹爹?我算什么?”

  淚燙心懷,黃紙戚戚。

  林焱無法接話。

  武慎卻松開了他的手,緩緩站起身來,將最后那些黃紙,丟入火中,“走吧,帶他們走吧,去他們相約的地方。”

  他轉過身去,慢慢走向院外。

  林焱看著武慎的落寞背影,深深嘆了口氣。

  他知道,應該將他們葬在哪里。

  凍雨初過,天寒地凍。

  林焱突然覺得有些冷了,他裹緊外袍,哈了口氣。

  八個家丁魚貫而入,他們手里捧著錦帽,貂裘,棉靴,玉佩,千磨劍,還有那張紙條。

  林焱眼前一亮,先是拿了字條。

  只是淋了一場大雨,紙上小字辨識不輕,成了或大或小的墨點,但他還是將字條貼身放好。

  他又取了玉佩,放在內側口袋,隨后打量起衣衫來。

  他知道是給他準備的東西。

  畢竟一場廝殺,原本身上的舊衣必定是不能穿了。

  他穿衣戴帽,不時疼得吸口冷氣,家丁想要幫忙,被他揮手拒絕。

  穿戴完畢,這貂裘穿在身上,總覺得扎得慌,不過確實暖和。

  但,直到接過千磨劍,林焱這顆心才算是沉了下來。

  不知誰給千磨配了劍鞘,鞘口鐵木,堅實耐磨。

  鞘身椆木,輕便耐用。劍鏢鐵樺,最是堅硬。

  千磨劍柄,原就是木料,配上劍鞘,渾然天成。

  劍鞘側身戴一劍環(huán),林焱將它系上腰帶。

  那邊,家丁已經為兩副棺木,懸上了系繩,備好了鐵鍬。

  林焱摸著棺身,低聲嘆道,“走吧。”

  家丁帶路,林焱跟隨,慎公子府不小,走了許久,才出了府門。

  林焱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已經離了王城。

  面前便是一條西江,已是冰凍。

  江對面便是一排青松,雨凝冰墜。

  唯獨一棵落盡芳華,光禿禿地立著,那是一棵桃花樹。

  就是那棵桃花樹。

  家丁解釋,這是慎公子府別院,大小姐不愛王都束縛。

  說到大小姐,家丁臉上同時暗淡。

  林焱沒有說話,稍顯踉蹌地朝前走著。

  他面朝那棵桃花樹,筆直朝前,不走石橋,從冰封的將面上蹣跚而過。

  家丁面面相覷,竟然抬著棺木跟了上去。

  腳下冰層是否結實?

  林焱并不在意,他只是望著那棵桃花樹,挪動腳步。

  寒風揚起他的衣袂,卻阻不了他的腳步。

  冰面不時傳出“咔嚓”聲響,家丁面色變幻不停,幸虧是一路平安。

  到了對岸,才發(fā)現(xiàn)那棵桃花樹,很是健碩,明年定能花開滿樹。

  可,花開為誰?

  無人可賞。

  家丁放下棺木,尋到樹下就要動土。

  林焱搖了搖手,從他們手中接過鐵鍬。

  他答應柳鳳泊的,親自為他收尸。

  第一鍬入土,凍土難動,虎口發(fā)麻,林焱震得手顫。

  另一雙手,也在顫抖,不是在寒風里,是在大將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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