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窮水盡確無路——
莫名其妙地，我又闖進了那片雪地。這次我竟一點都不驚奇，好像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
我知道墨涵也在這里，我皺著眉頭，眨巴著眼睛，努力在強光的籠罩下尋找她的身影。
“快走啊，你怎么不走了？”
我循著聲音看到了前方的墨涵，視野中的世界也漸漸清晰了起來。
她正跑向一處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古香古色的畫中世界，發(fā)現(xiàn)我沒跟上來，就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對我喊著。
明明是喊，我卻覺得是在耳邊輕輕的呼喚。
不知怎的，我感到肩膀上似乎有東西壓著我，沉甸甸的，無法再向前走一步。
“我不去了涵涵，你去吧。前面很美，是一幅巨大的畫嗎？”
墨涵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似乎對我的回答帶有一些失望：“那是我們以后一起生活的樣子?。 ?p> 我指向身后的遠方繼續(xù)說：“后面的天快要塌下來了，我們的家還在下面，我得回去了。”
墨涵指向前方美麗的畫中世界：“可是那里才是我們的家?。 ?p> 那里才是我們的家？
不，不是的，我記得后面才是我來的地方。
我轉(zhuǎn)身看過去，記憶中那溫馨安定的地方，如今回首卻變成了一副蕭條荒涼的景象，正上方的烏云也越壓越低。
“涵涵，我真的得回去了。”
墨涵沒有說話，但我竟清楚地看見滴落的一滴淚。
她默默地轉(zhuǎn)過身背向我，忽然化身成一只可愛的小鹿，移開步子繼續(xù)向畫中的世界走去，通向前方的路布滿了荊棘，一下一下刺傷著她的心臟……
我遙望著遍體鱗傷的她，替她捏了一把汗。
終于，她忍痛走出了荊棘，來到那幅畫的面前，小鹿身上的傷漸漸愈合，又幻化回了墨涵的模樣。
她在入口處遲疑了片刻，便踏進了畫中世界，終究沒有回頭。
我目送她直至消失，竟覺得這一切卻自然而然，甚至有一些釋懷。
等到再也看不到她，我轉(zhuǎn)身向回跑去，奔向黑壓壓的烏云。
……
忽然覺得眼角癢癢的，睜開眼睛用手指拂過，竟發(fā)現(xiàn)是一滴淚。
真是奇怪，睡個覺還睡出眼淚了，上一次這樣記得還是很小的時候。
手機顯示一條墨涵的未讀消息：“醒來回電話哦，好事。”
“什么事?。俊?p> 我乖乖地撥過去。
“餅~~~~~~~”
墨涵把“餅”字拉得好長。
“哎呀別，我骨頭都酥了，咋了到底？”
“餅~~~餅餅餅餅餅餅餅餅~~~我好愛你啊~~~~”
“我知道，知道你愛我，然后呢？”
“然后還是好愛你啊~~~”
我故意沉默兩秒，蹦出一個字：“說。”這才拉回了正常狀態(tài)。
“哦……好啦，你知道昨天傍晚你走后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墨涵略顯激動，
“快說快說，要急死我?！?p> “嘻嘻！你走后我就回項目了嘛，沒多久我媽又打電話來了，我當時想，完了完了，她肯定被我氣到了，我都做好挨罵的準備了，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
哦，原來如此，既然墨涵這么開心，那一定是上一個電話起作用了唄，還用猜嘛。
“我猜一定是你媽媽經(jīng)過反思，覺得你長大了，不再純粹地認為都是你的錯，然后母女開始敞開心扉，說些心里話?！?p> “啊！天吶！你是不是偷聽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去哪里偷聽啊，我都千里之外了。之前鼓勵你，我就知道早晚會這樣，只是沒想到一個電話就有效果了，這還多虧你昨晚的真情流露啊，看你剛才這么開心，那就一定是嘍！”
墨涵太過在乎她媽媽的感受，以至于無暇思考其他，而我就不一樣了。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愛你！你知道嗎，昨天我們聊了好多好多啊，我把工作上的很多事說給她聽，她才知道真相，還夸我很多事情做得對，然后開始聊我小時候，還說了很多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呢！我決定，以后凡事我都會用心和家人溝通，我要繼續(xù)發(fā)揚光大！”
“好~~~繼續(xù)加油。那……說我沒有？怎么說的？你親戚給你介紹的那個男生呢？”
墨涵和她媽媽的事我是放心了，但我的問題還沒解決，我想知道，但又不是很敢知道。
電話那邊靜止了幾秒才開始說話：“那個……不要著急嘛！慢慢來，我會好好和他們說的……”
顯然，墨涵一直沉浸在感受新媽媽的幸福中，完全把我拋到了腦后，突然問起，一時間慌了神。
我并沒有追問，也不想追問，甚至主動轉(zhuǎn)移了話題：“待會我就去店里開門了，也不知道關(guān)了幾天門會不會突然回光返照，一下子客流爆滿，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呢！哈哈！”
……
墨涵沒有說話。
忽然我覺得自己很可笑，很落寞。
頃刻之間，四面八方?jīng)坝恳u來頹廢消極的情緒，并愈演愈烈。
不知道是情緒相似還是我就是純粹地想要傾訴，我沒頭沒腦地開始講起了店鋪經(jīng)營的心路歷程，那種賭上所有換來的巨大的希望在短期內(nèi)轟然坍塌的絕滅，像陽光普照溫暖人心的時刻突然屏幕爆裂，墮入茫茫無盡的黑暗，像下一步就要登頂巨峰突然山體滑坡，掉進永無休止的深淵……
“實在不行咱就不開了哦，先休息一段時間吧。”
良久，墨涵安慰了我一句。
用盡心力嘆了一口氣后，覺得心情舒暢了許多，傾訴果然是心靈良藥：“休息是不可能休息的，也沒那么簡單，畢竟有合同。好了先不說了，我要去開門了?！?p> ……
不理智的愛國行為漸漸平息，在各方的干預(yù)下，薩德事件的霧霾終于慢慢散去。
我站在店門口，像一個老頭兒一樣佝僂著身子，慢慢取了鎖開了門，緩緩地走向收銀臺坐下，看著店里琳瑯滿目的商品和流光溢彩的裝飾，突然覺得這一切根本就和夢想無關(guān)，唯有深入現(xiàn)實才能看清現(xiàn)實。
看著銀行卡所剩不多的余額，算著隨著日子一天天流逝，像泄洪一樣正在消失不見的巨款，想著老鼠眼那種商場人員的冷漠與貪婪，竟還同時回蕩著墨涵媽媽電話里讓我們分手的聲音，竟好像宣判我的死刑一般，刻在腦海揮之不去。
我越想越氣，越想越急，一陣陣的懊惱和委屈涌上心頭。
我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在這件幾十平米的地方徘徊，迷茫，瘋癲，我無法思考，更靜不下心神，感覺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一根一根分裂和剝離著我的腦神經(jīng)，然后密密麻麻爬滿我全身的血管啃食……
我終于受不了了！
“咚”一拳砸在桌子上，蕩漾起了杯中的漣漪，慢慢回蕩，慢慢平息……
慢慢，我又坐下來，想找點什么做，又不知道做什么。
這時趙紫進來了。
“呀！第一天開門來這么早??？怎么，沒睡好嗎？還是心情不好？”
她進門說著，開始打掃衛(wèi)生。
“哦，這幾天玩的有點累，沒歇過來，不礙事兒?！?p> “那我就給你說個壞消息吧，之前就想說了，你總是不在店里?！?p> 她放下拖把，隨手拿起一件零食翻看起來：“你看，這個快過期了，還有這個，很多都是，不少顧客都因為這個就不買了，這該不會是總部坑了你吧？”
“什么？我看看?！?p> 我趕緊過去抓了幾個看保質(zhì)期，大部分竟然只有半年到一年！我查看了所有食品的信息，發(fā)現(xiàn)有相當一部分都是臨期品，而食品區(qū)的比例也幾乎占到了所有商品的半壁江山！
突然我想起第一次北上進貨時，總部的督導(dǎo)經(jīng)理曾說，這些貨從國外生產(chǎn)后，會以庫存的形式在他們自己的倉庫排隊等待運輸，然后我們的訂單也會排隊等待取貨，再運到國外的海關(guān)出口，在碼頭壓著辦理手續(xù)，離岸長途運輸后抵達天津港，辦理進口清關(guān)手續(xù)，最后分配到BJ倉庫，這就已經(jīng)過去幾個月了！
天吶！我怎么把這個給忘了！
幾個月的時間也才只是剛到總部的倉庫，如果再加上全國經(jīng)銷商和加盟商的訂單送到他們手中，再長途貨運，擺上貨架的時間，等顧客拿起商品看日期的時候，即使剛擺上去，也怕是沒多久的壽命了吧！
真是雪上加霜，我想起一幕幕顧客看了看商品就放下的樣子，多數(shù)都不會好心提醒的啊。
我趕緊撥通總部電話，得到的辦法只有打折促銷，或者隨其他商品附贈……
我把耽誤的幾個月流程講給老趙，如果有顧客再問，就讓她如實解釋，因為那本身就是最新鮮的了。
然后將臨期品一樣拿了一個，掛在樹枝的掛鉤上做打折促銷處理。
樹枝被墜得搖搖晃晃，我的思緒也被晃得忽忽悠悠。
……
渾渾噩噩，熬到晚上回家，爸媽終于還是仔細問起了情況。
我無精打采地講起了現(xiàn)狀，辛酸，難熬和焦慮，無暇顧及父母的反應(yīng)。
“你看！你看看！我早就說過沒人買這些玩意兒，你就是不聽！錢都讓你給敗了！”
爸爸滅了一只煙，坐在沙發(fā)上朝我這邊吼起來。媽媽坐在餐椅上默默無言。
“借這么多錢都不告訴我！膽子也忒大了！你安安穩(wěn)穩(wěn)地上個班，踏踏實實地掙個錢多好，非得這么不聽話！”
“爸，這個社會要么就拋開一切大干一場，要么就默默無聞一輩子，我這么做也是想多掙錢啊！”
“你掙了嗎？錢呢？都讓你賠光了！我告訴你，再這么下去，肯定賠的一分錢都不剩！你趕緊給我關(guān)門！”
我本就被各種阻礙堵得憤憤難平，現(xiàn)在整個家都回蕩著爸爸怒吼的聲音，此時我胸中頓時冒起團團大火，猛地站起身，也開始吼起來：“變成現(xiàn)在這樣你以為我想??？跟你商量有用嗎？這么多年每次無論說什么事你都不同意，說起悲觀消極的話沒完沒了，別人的話你一句都聽不進去！”
吼完我的四肢都在發(fā)抖，過往的許多年我們從沒這樣吵過。
爸爸平時沉默寡言，對家里的事也通常少聞少問，但自己認定的想法卻堅定不移，任誰都無法更改，所以家里算不上天大的事一般我們都自己擺平，即使大事往往也說不到一起，時間久了，有的大事都很少去溝通了。
“你個敗家子！養(yǎng)你這么大干什么！你跟我是什么關(guān)系??！?。扛液臀疫@么說話！”
爸爸吼著就朝我這邊走了過來，媽媽見狀，趕緊擋在爸爸身前：“不要喊了！你跟孩子吵什么吵！”
說著，媽媽推著爸爸進了房間，爸爸揮舞著手臂，還在喊著：“后果你自己承擔去吧！我再也不管你了！”
“你管過我嗎！”
我喊出的話和“嘭”的一聲門響混在了一起……
不多時，媽媽出來了。
“你們別發(fā)這么大的火啊，有事好好說?！?p> 媽媽坐在我對面，輕聲說道。
剛才的激動讓我的手還在微微發(fā)抖，我自認為是個溫和平靜的人，即使生氣也不會失去控制。
今晚我卻頂撞了爸爸。
媽媽和爸爸截然相反，她在外面是雷厲風行，顧客都稱贊的小老板，在家里卻變得善解人意，事事操心，把全部的愛都給了我和姐姐，不會為自己而活。
我和姐姐曾掙扎在媽媽的溺愛和庇護下，多次想讓媽媽從心里多照顧自己，把時間和精力多放在興趣愛好上，我們一手承包起家里絕大部分的家務(wù)，但媽媽還是會出現(xiàn)在身后不停地說著，這個應(yīng)該這樣，那個應(yīng)該那樣，累不累啊，累就歇會，媽媽來做……
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巨大的壓抑感卻并沒有緩解，面對媽媽，我忽然鼻子一酸，極力控制不哭出來，但還是止不住哽咽：
“媽，我沒想到這樣，我們從沒這樣吵過，我沒控制住，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我爸說的對，是不能在干下去了，可是半年的租期還沒到，商場是不會退錢的……”
“規(guī)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可以轉(zhuǎn)讓，讓下家給我們剩余的租金?！?p> “轉(zhuǎn)讓？不行的，我后來看了合同，上面寫著不允許轉(zhuǎn)租?！?p> “轉(zhuǎn)讓不是轉(zhuǎn)租，明天我跟你去找孫經(jīng)理。”
……
我曾努力說服媽媽，我長大了，不要再遮擋風雨，讓我自己去經(jīng)歷，結(jié)果到頭來，我才知道自己的渺小和無能為力，忽然而來的巨大壓力讓我只能默默地接受媽媽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