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院一游,蘭笙雖然沒有遇到瓊落先生,卻打開了心中的糾結。有些事,難以為繼時便要生出幾分盲目的執(zhí)拗,踏過那道門檻,便可以進入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的化境。說到底,要達成一個目標,總得有幾分堅韌才行。
畫師早就做好了準備,可是群像的繪制卻遲遲不能開始,原因無他,是皇后、文妃和佟妃在畫像背景的選擇上有了分歧。依蘭笙的意思,這么多美人聚在一起,隨便找個寬敞的地方就可以畫了,既是畫像,端看美人就夠了,誰又會在乎背景如何呢?
可是貴人們顯然不是這般想的,皇后要求端莊大氣,文妃要求素凈清雅,佟妃要求雍容華貴,三個人都有很適宜的理由,因為太過適宜,以至于無人敢反駁,結果,選定地點的事便推到了皇帝身上。想到皇帝,蘭笙忍俊不禁,所謂的弄巧成拙也就不過如此吧。
因為皇帝一直沒有發(fā)話,皇后便下令,各宮可以先繪制個人畫像?;屎蟮脑捳f得很含蓄,“堂堂皇室,連這種微末小事都難得一致,傳揚出去有失顏面,早點兒讓畫師們動起來吧”。對此,眾人當然沒有異議,而那些早已開始繪像的人則顯出了幾分因先見之明。
為蘭笙繪像的畫師姓榮,話不多,看人時,眼睛里有一股出塵的虛空之氣。那日選人時,蘭笙只是遠遠地觀瞧,看著這人不起眼,覺得應該不會有人和她搶,便選了。等到榮先生前來做畫之日,蘭笙離近了再看,反倒看出了幾分卓而不凡。
蘭笙隨便問了幾句閑話,這榮先生言簡意賅地答了,聽來平常得很。不過就是小富之家的幺子,不用考慮生計,所以學了畫,畫的出了點兒小名,就被募到了皇家畫院。蘭笙也不指望他畫的多好,就隨便定了錦織苑的鋤思亭做背景。一來她不用走來走去、浪費精神,二來在自己的院子里,做什么都自在些。畫畫這東西,能描摹出本意就好。自己放松點兒,畫師畫的時候也容易些。
一座長榻一本閑書,蘭笙就坐在亭子里讓畫師繪像。原以為很快就能看到成畫,誰成想第一日畫完,榮先生自己看了畫就先跪地請罪,要求第二日重畫一次。蘭笙沒什么意見,反正她只是坐著,在哪里坐,坐幾天都無所謂。
結果,重新一畫就接連畫了三天。玲瓏按捺不住,出言相詢,這畫還需幾日才能完成。榮先生只答“畫不盡意,難敘因由。只盼再許幾日閑暇,或可成品”。蘭笙雖覺無奈,卻也不想因此作威作福,便由著榮先生的意思再畫下去。
這日的天氣有些陰,過了晌午,榮先生鋪開畫具,又開始作畫了。蘭笙拿著書剛讀了兩頁,玲瓏就興沖沖地跑過來稟報:“小姐,小姐,三小姐來看你了。”
“竹笙進宮了?”蘭笙有些意外,應該在家安心“續(xù)命”的竹笙怎么會進宮來呢?“快請進來吧。榮先生,您先休息一會兒。要是今日畫得不順,可以明日繼續(xù)。”蘭笙交代董嬤嬤陪榮先生去偏殿小坐,自己則去正殿見竹笙。
明月皎皎,佳人窈窕。竹笙的風姿日顯豐華,著實與那需要“續(xù)命”之人的說法相去甚遠。看著竹笙,蘭笙不自覺地想起了皇后方鷺影,若以氣質論,方鷺影著實比竹笙少了幾分清貴的端莊大氣。
“二姐,你的臉……”竹笙端詳著蘭笙,感覺哪里不太對,卻又說不出來是怎么回事?!斑@個脂粉色太濃了,好像不適合你。”
“哦,這幾日畫像嘛,我把妝上濃點兒,師傅畫的時候好著色。對了,你怎么進宮了?”蘭笙心有所念,不愿在臉皮這種瑣事上多言。
“你病了那么久,爹一直惦記著。我怕他心焦,就求了襄王,請他帶我進宮來見你。”竹笙的嗓音總是帶著些清冷,讓人有種不敢褻玩的高傲。
蘭笙一怔,看到旁邊伺候的董嬤嬤,心下微瀾稍定,“襄王帶你進宮的?他人呢?不進來坐坐嗎?”說起襄王,蘭笙面上的笑容由自然變得僵硬了些。無論如何,知道父親和姐妹惦念著自己,蘭笙心中就是暖的。
竹笙看著蘭笙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答道,“王爺說,后宮內院,他身為男戚,不方便擅入,就去了御花園散步等我?!?p> “襄王果然是守禮之人吶?!碧m笙牽動僵硬的嘴角,把心中的雜思摒棄?!拔乙褵o大礙。之前確實是身體不適,但是御醫(yī)調理得好,現在已經完全無恙了。”
“無事就好。宮中生活定是不如家里日子過得痛快,能忍則忍吧。不管外面如何傳言,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直,就不用擔心別人的構陷?!敝耋洗藭r的模樣和梅笙有幾分相似,喚醒了蘭笙對家人的依賴。
“我明白。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我一定會好好地走下去。放心吧。”蘭笙知道,現在的自己才是真正的和家中三個姐妹站在了長河兩岸。雖然這一點變化暫時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因事見人,以家中姐妹的敏銳,洞悉實情是遲早的事。不知不覺中,她的心底涌起了淡淡的傷感和愧意。
“咳咳咳……爹這幾日有些寢食不安?!敝耋峡人粤藥茁?,面上的緋色顯出幾分突兀的嬌艷,她輕聲說道,“佟妃被罰封宮后,你就病了,此事傳到了前朝。有人說爹和佟尚書私下達成了共識,所以,你和佟妃要在后宮共同進退……”
“一派胡言!不對,這是無中生有。我與佟妃……”蘭笙有些猶豫,她掃了董嬤嬤一眼,迅速抬手,將茶碗拂到地上?!柏M是外臣可以隨意置喙的!”憑心而論,這件事說不說的清楚沒有一點兒意義,可是若放任不說,就會給竹笙留下一個錯誤的印象?!拔遗c佟妃,沒有結黨營私之誼。爹的聲名清正,我就算再糊涂,也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給爹惹麻煩?!?p> “長姐也是這樣說的,她說你不會和任何人拉幫結派,她相信你有自己的原則?!敝耋隙ǘǖ赝m笙,微微嘆息,“可是,別人不知道。他們看到的,只是這件事中的可乘之機?!?p> 蘭笙十分懊喪,她沒想到,一時的緩兵之計會惹來這種麻煩。事到如今,多說無益?!澳慊厝ジ嬖V爹,我和這宮里的任何人都沒有同盟之誼。他無需有任何顧慮。”
竹笙挑眉,犀利的目光在董嬤嬤身上碾壓而過,“昨日,金吾軍參將許成參了爹一本,指斥爹為佟安國出使懿國準備的禮單逾越祖制,有伺機伙同竊公之嫌。今早,圣上下旨,著刑部員外郎徹查此事。爹和佟安國被勒令休沐,至事情查清為止?!敝耋系恼Z調冰冷沉重,將這件事磨成了一把利刃,直插蘭笙心中。
“金吾軍參將?這,這是個什么職位,他憑什么參奏?他有什么證據?”蘭笙有些語無倫次,她不懂官場上的那些規(guī)矩,她只知道自己的父親被人陷害了,而引發(fā)這場禍事的罪魁禍首可能是自己。
“許成曾經是鎮(zhèn)國將軍嚴淥手下的副將,他是嚴淥一手提拔上來的?!敝耋先耘f很平靜,只是那平靜中醞釀著無情的風暴。她能理解蘭笙的激動和憤怒,但是她更清楚,蘭笙的所有情緒都是無用甚至有害的。蘭笙需要適應這種沖擊,她們趙家的四個女兒都要盡快適應。
“嚴淥?嚴芳???淮嬪?”蘭笙感到莫名其妙,這件事的幕后推手竟然是淮嬪?她與淮嬪素無往來,難言仇怨。為何淮嬪會向父親發(fā)起刁難呢?
“我本不想告訴你這件事的。但是長姐認為,你應該知道。長姐讓我告訴你,你還太單純,需要歷練。”竹笙見蘭笙神色不虞,知道她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二姐,你也不要想太多。官場就是這樣,攻訐、暗算、抨擊、陷阱,應有盡有。爹在官場這么多年,這點兒事難不住他。他只是掛念你。你要是擔心爹,就常往家里送送信吧。這幾日,爹常把以前你跟娘寫過的信拿出來看呢?!?p> “……我知道了。告訴爹,我在宮里很好。讓他放心?!碧m笙嘆了口氣,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弱了下去。
“時間不早了,我就先走了。二姐,諸事小心?!敝耋掀鹕恚⑽⒁欢Y。轉身就走,毫無猶豫。
“玲瓏,你陪三小姐去御花園吧。”蘭笙走到門口,吩咐玲瓏跟著竹笙走??粗齻兌说谋秤跋г谘矍埃m笙面上浮起一絲苦笑。她漫步到了鋤思亭,見榮先生正在桌前練筆。
“先生,今日還有作畫的興致嗎?若是無意,明日再來也可?!碧m笙看向榮先生在紙上寫下的詩句,“春日一鋤相思土,金秋遍地見紅豆”??上?,黎翁的詩被這樣狂放的字體寫出來,終究是少了些細膩情絲。
榮先生抬頭看了蘭笙片刻,沉聲道,“夫人若不累,便再去亭中坐上片刻吧。也許今日,這畫就成了?!?p> 蘭笙心中郁不可抑,似笑非笑地點點頭,舉步走向亭中,“好。畫吧,畫吧。這一身孑然蕭索之意,不知需要勾畫幾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