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院里,黎瀟已是三日未醒。
此刻,她的身體正躺在醫(yī)務(wù)室里輸著點滴。
張晗剛剛送走來詢問病情的阿措,轉(zhuǎn)身拿起翻閱了一半的醫(yī)書,坐在病床旁,繼續(xù)查找有關(guān)黎瀟類似病癥的案例。
黎瀟這病癥,實在是越來越離譜了!
睡著喊不醒,或許可以從嗜睡癥一類入手,但這連睡三天不醒,而且可以預知自己睡眠時間的病癥,她卻是毫無半點頭緒。
于是,她把自己從家里帶來壓箱底的醫(yī)書都翻出來了,每翻閱到有些許相關(guān)的部分,她便拿起桌子上的筆,在一旁的小本上快速記下來。
“晗醫(yī)生......”
黎瀟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便是正在寫字的張晗,她的神情像是遇到了難題,眉毛微皺,似在思索。
聽到聲音,張晗的臉上浮現(xiàn)出熟悉又溫暖的笑顏。
“你醒了,餓了吧!”
張晗放下手中的醫(yī)書和筆,轉(zhuǎn)身走到客廳去盛熱粥,點滴只能讓黎瀟補充些營養(yǎng)水分,維持她的身體機理正常運轉(zhuǎn),但這肚子里空了三天,怕是腸胃都要受損。
黎瀟卻聽著張晗的話出神。
每次在醫(yī)務(wù)室醒來,都是這般熟悉溫柔的聲音,也正是留戀此處的溫暖,讓黎瀟幾次都不愿坦白實情。若是今日坦白后,未得到信任,那她以后便不會再來,因為她不愿看到連晗醫(yī)生的眼中都有質(zhì)疑的目光。
思索間,張晗端著一杯溫水和一碗粥走來。
聞到青菜碎肉粥的香味,黎瀟的肚子竟又咕嚕咕嚕得叫起來。
想是她的肚子也思念這熟悉的味道,特意用叫聲來提醒她珍惜最后一次的鮮香,不禁讓她生出少許貪戀,一碗見底,她似有不舍,微微呢喃:“還想喝.....”
“你今天倒是不拘謹了!”張晗輕笑,起身進去又盛了滿滿一碗出來,道:“放心喝,但可別撐著了自己!”
黎瀟尷尬地摸了摸頭,不知自己為何說了出來......
午后的天已有一絲炎熱,馬上便要到三月份,天氣漸漸回暖,冬日里那皚皚白雪似乎大半都已被太陽融化。
黎瀟趴在客廳的窗戶前,看著窗外的雪山出神。
她的兩個世界,一個春末夏初,一個冬末春來,仔細想來,竟有很多共同點,譬如一年四季,譬如青山綠水......
似是終于將這兩個世界的共同點都想了一遍,黎瀟回頭看向身后之人,問道:“晗醫(yī)生,您相信有很多個人類世界嗎?”
一旁正在翻閱醫(yī)術(shù)的張晗,抬頭看向這個已經(jīng)沉默了許久的小女孩,回答道:“相信,浩大的宇宙,無其不有,或許只是我們的科學技術(shù)尚未探測到?!?p> 她在同黎瀟差不多大的時候,也曾問過父親同樣的話,那時候,父親時常帶著她到屋頂去看星星,同她講許多天空上的故事,而她剛剛所答,亦是父親那時給她的答案。
“宇宙”一詞,黎瀟是從牛頭小鬼口中得知,乃是所有天地的總稱。
聽到張晗的回答,她忍不住心道,原來這個世界也知道宇宙,那晗醫(yī)生會相信她所講的話嗎?
思及此,她不再拖延,起身走到張晗的正對面,屈膝下跪。
張晗見狀,忙上前攙扶道:“瀟瀟,你這是做什么?”
“晗醫(yī)生,謝謝您救了我的母親?!崩铻t堅持一叩首后,方才由著張晗攙扶起來。
張晗不知緣由,她與黎瀟的媽媽從未見過,何來救命一說,想起前幾日黎瀟突然要學醫(yī)救人之事,她便疑惑問道:“你學醫(yī)術(shù)要救的人是你的母親嗎?”
“嗯?!崩铻t坦然點頭。
“她在你的夢中嗎?”張晗實在不解,黎瀟一睡三天,如何去救人,唯一可能讓她有這種錯覺的,只有夢。
“那不是夢,是真的世界?!崩铻t早已習慣旁人的誤解,只希望,待她解釋后,張晗醫(yī)生能夠相信她。
見她目光堅定,張晗不禁有些懷疑自己的猜想,不過,無論是真是假,張晗都決定耐心傾聽,只有這樣,她才能找出這個孩子病癥的根源。
“那你愿意和我從頭講講嗎?”
“嗯?!?p> 張晗看著她的神情,露出溫暖的微笑,耳邊傳來黎瀟稚嫩的聲音。
“我自小便在兩個世界生活,這邊睡去,那邊醒來,每日都是連續(xù)的,在那個世界,我從小有一個很溫暖的家,里面有父親和母親......”
待黎瀟講完,已是日落時分,透過玻璃窗戶望去,雪山和太陽之間,只剩一小片努力抵擋的云彩,時不時地在太陽身前身后來回變幻。
張晗收回窗外的視線,轉(zhuǎn)頭看向黎瀟。
此刻的黎瀟,低著頭,似是不敢去瞧張晗的眼睛。
張晗自小學習科學,對黎瀟口中如神話傳說般的世界,確實無法完全相信,但她亦不會去直接質(zhì)疑??茖W技術(shù)再發(fā)達,依舊有許多解不開的迷,世間所有的學說理論,都是在一次一次的推翻中,去璞存真。
若黎瀟所講是真,睡著喊不醒的病癥,控制睡覺時間的方式,認識藥草的緣由......一切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張晗好似突然明白了,黎瀟為何是這般清冷的性格,自小不被認同,不斷遭受誤解與嘲笑,論是誰,都會變得不愿講話。
哪怕是她,在遭受旁人的質(zhì)疑時,亦會不喜。當初,她將父母的骨灰灑向大海,辭了大城市的高薪工作,選擇到這貧窮落后的大山里來,亦是遭到了諸多反對與質(zhì)疑,那不被理解的感覺,仍然猶記于心。
她明白,這個孩子,此刻最需要的是信任,即便這份信任,并不是完全相信她口中世界的存在。
“你用酒精替代麻醉藥,會增強血液的活性,導致出血量增加,同時也會使身體對藥物的吸收能力減弱,所以必須加大藥量,才能達到相同的效果。術(shù)后,需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肝臟,避免因酒精過量引起其他疾病。”
張晗說完,依舊是溫柔的望著黎瀟。
此刻的黎瀟,已經(jīng)抬起頭來,她嘴巴微張,似是難以置信,神情中又帶著些許期待。
“晗醫(yī)生,您相信我說的話嗎?”
張晗點頭,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你等等,我給你看樣東西?!?p> 說著,她便起身去醫(yī)務(wù)室,抱了一個棕色藥材罐子回來,她打開罐子,拿出一個藥材,遞向黎瀟,問:“瀟瀟,你看,它像什么?”
黎瀟接過藥材,細細瞧著,她第一次見到形狀如此奇特的藥材,它一半為深棕色的草狀,一半為棕黃色的蠶蟲子狀。
“像是一個長著草尾巴的蟲子?!?p> 聽到黎瀟的形容,張晗輕笑出來,道:“那你說它到底是草,還是蟲子?”
“我不知.....”黎瀟疑惑地搖頭。
“她既是草,又是蟲子,而且是一味非常珍貴的藥材,它的名字叫冬蟲夏草,冬天的時候,它是一只埋在土里的蟲子,每到夏天,它的身子就會變成根,從頭部長出菌狀的細條,破土而出,這時候,它就變成了草?!?p> 張晗看著黎瀟若有所思的小腦袋,繼續(xù)道:“雖然它冬天和夏天是兩種類別,但這二者都是它,無人可否定它的藥用價值,就如同你,即使他人看不到,甚至不認同你的另一個世界,你終究是你,不要在意同他人的不同,只需為自己而活?!?p> 黎瀟怔怔地的聽著,思索著張晗的話語,她的眼眸似是越來越亮。
一直以來,因害怕被嘲笑而不言語,因害怕不被信任而失去坦白的勇氣,因擔心被父母不喜而一味的順從乖巧,導致沒有自我。這一輩子,真的要如此而活嗎?自己的人生,難道不應(yīng)該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嗎?
自懂事兒以來,黎瀟第一次如此正式的思考這個問題。
為自己而活的人生,好似突然打開了她對這兩個世界的期待,她的神情開始靈動起來,笑逐顏開。
張晗看著黎瀟眉開眼笑的神情,心中亦是高興不已。
二人互相看著對方,不禁笑出聲來。
此刻,黎瀟突然覺得,旁人是否相信自己有兩個世界,好似沒那么重要了,她便也不再去猜疑晗醫(yī)生是否真的相信。
“謝謝晗醫(yī)生?!毙αT,黎瀟禮貌的對張晗深鞠一躬。
張晗笑道:“你該喊我?guī)煾噶??!?p> 黎瀟聞言,想起那日求晗醫(yī)生教自己醫(yī)術(shù)的情形,驚喜抬頭:“您愿意一直教我醫(yī)術(shù)?”
“你愿意學嗎?”張晗希望黎瀟能夠自己決定。
“愿意。”黎瀟點頭,力度和幅度比以往的都要大。
她當然愿意,且不說她還需照顧母親,醫(yī)治母親的腿疾,再者,另一個世界的醫(yī)師們都說母親已經(jīng)無救,而晗醫(yī)生聽完她的描述后,未見母親,便能給出有效的醫(yī)治方法,可見她的醫(yī)術(shù)之高明。自己能學習這般厲害的醫(yī)術(shù),實乃大幸!
想著,黎瀟便再鞠一躬,道:“師父好!”
“你認真學,以后一定能成為一名非常厲害的醫(yī)生。”張晗笑著將她弓著的身子扶起。
“好。”
此刻的黎瀟,喜笑盈腮,因找了一位極為厲害的師父而高興。
此刻的張晗,春風滿面,因收了一名天賦極高的徒弟而開心。
許多年后,黎瀟仍然清楚得記得今日,記得她開始有自我的一日,記得她從此有了全世界最好的師父。
但今日亦是她后悔的一日,因為她未把牛頭小鬼的事情告訴師父,而師父也并不知道,這兩個世界,她最終只能選擇其中一個,若她今日告知,一切是否會變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