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十二年,由中書令張說提議玄宗到泰山舉行封禪之事,向天地報告重整乾坤的偉大功業(yè),同時表示接受天命而治理人世。玄宗令其與徐堅等人草擬封禪時的禮儀程序,對不合時宜的舊儀程加以改正。臨行前任命張說為右丞相兼中書令,源乾曜為左丞相兼侍中,又命張說撰寫《封禪壇頌》,準(zhǔn)備刻在泰山之上。
是歲,玄宗封東岳泰山,下詔應(yīng)該跟隨的群臣一起留在谷口。玄宗單獨和宰相以及外壇行事官登上東岳上齋宮這個地方。當(dāng)時,玄宗看到靈山環(huán)境清幽雅致干凈整潔,不想在此大肆喧嘩煩擾,于是召見賀知章講定儀注。
賀知章趁機(jī)上奏道:“昊天上帝君位,五方諸帝臣位,帝號雖同,而君臣異位。陛下享君位于山上,群臣祀臣位于山下,誠足垂范來葉,為變禮之大者也。然禮成于三獻(xiàn),亞終合于一處?!毙诘溃骸半拚缡?,故問卿耳?!庇谑请吩唬骸叭I(xiàn)于山上行事,五方帝及諸神座于下壇行事。”
唐玄宗封禪泰山時,令張說為封禪使。封禪的時候,張說洋洋得意,將跟隨上山的執(zhí)事官,都安排為自己的親信,并且把他們越級升為五品,而對隨行的兵士,則只給功勛,不加賞賜。由此,引得朝野內(nèi)外議論紛紛,都埋怨張說濫用職權(quán)。
通常情況下,封禪之后,三公以下所有官員都要升遷一級。張說卻公權(quán)私用,把本是九品小官的女婿鄭鎰提升至五品,并賜給他緋色朝服。玄宗大宴群臣的時候,看到鄭鎰在場,覺得很詫異,就問他為什么升的這么快。鄭鎰面紅耳赤無言以對,這時候,戲子黃幡綽道:“這都是泰山的功勞啊!”這就是人們后來為什么把岳父稱為泰山的原因。
云若回到洛陽,見到張說的好友徐堅還留在麗正學(xué)院,問他為什么不去封禪。徐堅長嘆一聲道:“我哪有那個資格啊,跟著你們這些小輩們混吧?!痹迫粜Φ溃骸澳谴蠹遥业仍醺液湍嗵岵⒄?。徐前輩和張說志同道合、情趣相投,感情甚篤,令人羨慕。”徐堅呵呵道:“不敢直呼張宰相大名,朝中之事還是小心為妙?!?p> 云若道:“品評一下我們麗正書院諸位學(xué)士的文章沒問題吧?”徐堅仰天捋胡道:“我姑妄言之,你姑妄聽之。他們的文章其實是各有專長,各領(lǐng)風(fēng)騷?!?p> 云若問道:“請問文章方面,誰先誰后?”徐堅道:“李嶠、崔融、薛稷、宋之問的文章,都是良金美玉,無可挑剔。富嘉謨的文章,嚴(yán)峻峭拔,雄奇豪放,別具一格,但他這種言論,若是用在議論朝政的地方,必然引起大亂子。閻朝隱的文章,濃妝艷抹,詞藻華麗,輕歌曼舞,讀后令讀者愉悅,雖然有些風(fēng)流儒雅,但是有點過于幽默詼諧?!?p> 云若贊道:“真乃大家風(fēng)范,您與張說境界不同?!毙靾宰灾t道:“哪里哪里,我不過是賣弄風(fēng)騷一文人,哪像張宰相左右逢源如魚得水?!痹迫粜Φ溃骸俺兄路聘灿辏覀冞€是談天說地為好。賀知章賀大人的書法,您作何評價?”
徐堅在院子里踱了幾步,道:“賀知章的書法代表作品就是他的草書《孝經(jīng)》了。賀知章善草隸,其書法湖山降祉,狂客風(fēng)流,落筆精絕,芳詞寡儔,如春林之絢采,實一望而寫憂。賀知章每興酣命筆,好書大字,或三百言,或五百言,詩筆惟命,忽有好處,與造化相爭,非人工所到也。”
云若道:“徐前輩對有唐以來的名家書法作品多持譏笑嘲諷態(tài)度,惟推崇賀知章大人的作品為與造化相爭,非人工所到,由此可知賀知章大人如今的書法聲譽。我看過賀知章大人的《龍瑞宮記》和《孝經(jīng)》,比較而言,《孝經(jīng)》最好。全卷縱筆如飛,一氣呵成,龍蛇飛舞,神采奕奕。略取隸意,融入章草,以求高古。既有唐人的嚴(yán)謹(jǐn)作風(fēng),又有晉人流潤飛揚的風(fēng)姿,對引領(lǐng)有唐以來的書風(fēng)影響巨大。
我還知道有一個吳郡之人名為張旭,也和賀知章大人相善。張旭善寫草書,愛好喝酒,每次喝醉后就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人們都稱他為張顛?!毙靾哉f得興起,道:“賀知章人越老越加縱誕,無復(fù)規(guī)儉,自號‘四明狂客’,又稱‘秘書外監(jiān)’,遨游里巷。醉后屬詞,動成卷軸,文不加點,咸有可觀。走,云學(xué)士,今日我與你相談甚歡,到休息時間了,我請你到街上喝酒。”
云若連忙搖手道:“我沾酒就醉,不能喝?!毙靾澡F了心要宴請,“走吧,不能喝就吃菜?!痹迫粜Φ溃骸斑@個,菜可以有?!闭f著,出了麗正書院的大門。
徐堅好奇地問云若為什么獨身一人,不婚配。云若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徐堅神秘一笑,道:“那個粟末靺鞨的小王子大門藝經(jīng)常來找你,你倆不會是斷袖吧?”云若臉紅道:“你有龍陽之好,我可沒有分桃之癖?!毙靾源笮湟凰?,闊步向前,道:“不可理喻!”云若連聲說抱歉,正追趕徐堅的時候,身后忽然襲來一陣濃烈的酒味,云若沒來得及閃避,碰了那人一下。
那人長袍闊袖,長眉細(xì)眼,一縷長須,魁梧高大,腰佩長劍,手持酒杯,邊喝邊吟,“小娘子生得好!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哈哈哈哈……”狂笑著,飄然而去。
周圍的百姓向他投出鄙夷的眼神,“瘋瘋癲癲,沒個正型?!痹迫糈s上徐堅,道:“剛才那個人好有才華,出口成章文采斐然,浪漫雄奇豪放飄逸。他是誰?”
徐堅笑道:“大名鼎鼎的李白,翰林待詔。你離京多日,一些文壇新秀不識的了也屬正常。話說天寶元年,李白來到京城長安。他在長安沒有一個親朋,就孤身一人住在小客棧里。一天,他到一座著名的道觀紫客去游玩,遇見了賀知章。賀知章以前讀過李白的詩,極為景慕。這次邂逅,兩人就親切地攀談起來。他向李白要新作的詩看,李白就給了他一篇《蜀道難》。當(dāng)他讀完《蜀道難》時,驚訝地呼李白為謫仙人。
黃昏時分,賀知章邀請李白去飲酒,在酒館剛坐下,才想起身邊沒帶錢。他想了想,便把腰間的金飾龜袋解下來,作為酒錢。李白連忙阻攔道:‘使不得,這是皇家飾品,代表您老人家的品級,怎好拿來換酒呢?’賀知章道:‘酒逢知己千杯少,金龜換酒最快樂’。于是兩人開懷暢飲,一醉方休。后來,賀知章向皇帝推薦李白,皇帝也已久聞李白大名,于是就任命李白為翰林待詔。
李白有《送賀賓客歸越寺》一詩,詩云:‘鏡湖流水漾清波,狂客歸舟逸興多,山**士如相見,應(yīng)寫黃庭換白鵝?!癁槭纻髡b,你卻不會,可見你功底尚淺,還需多加錘煉才是?!?p> 云若笑道:“受教了!”
用完膳食,回到落紅樓,看見大門藝在門口守候,手里拿著一束鮮花,五顏六色姹紫嫣紅。云若就笑:“今兒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大門藝向她擠擠眼,道:“涼風(fēng)起于天末,好看還是云若。云兄別來無恙?”
云若開門,道:“無恙,進(jìn)來吧!”大門藝隨手把鮮花放到門邊的幾案上,嗅了嗅她,“體香幽幽,天生就有,雖是一身男裝,難掩風(fēng)流體態(tài)?!痹迫舸蛄怂幌拢恋溃骸吧儇氉?!”忽然想起什么,問道:“你吃飯沒有?”
大門藝一下躺進(jìn)一張搖椅上,雙手交叉在腦后,笑道:“你不來,我怎么敢獨自行動,云兄。”云若瞧他在搖椅上一搖一晃,腮邊還有淺淺的酒窩,不由道:“弟弟真是浪蕩王孫,風(fēng)流倜儻?!贝箝T藝翹起嘴角,道:“云兄是這么貶低小弟的嗎?這次我可不請你喝酒了。”云若笑道:“你哪次請我喝過酒,不過幾文錢請我吃頓干飯。”大門藝也笑道:“總比你胡亂給我整個豬頭肉吃強(qiáng)。”
云若為他斟了一杯茶,遞到他嘴邊,道:“你這欠扁的嘴臉,真是讓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贝箝T藝笑得一口茶噴出來,“云兄調(diào)皮至極,我竟從未聽過這么夸人的。”云若一把奪過茶杯,扔給他一方手帕,“弄臟了,自己擦?!贝箝T藝拿起手帕放在鼻子前聞了聞,并不擦身上,聞了片刻,蒙在臉上,繼續(xù)搖晃,道:“這手帕上有他的男子漢味,唉,云兄可真是癡情?!?p> 云若抓起一條圍裙,系在身上,道:“你吃什么,姐給你做。”大門藝道:“隨便,你做的我都愛吃?!痹迫粜Φ溃骸凹热绱?,隨便送給你,你吃好了?!贝箝T藝道:“我崇簡哥還好嗎?”云若鉆進(jìn)廚房,道:“很好,很好,好的不得了。他去袁州了?!?p> 大門藝追問,“你為何不跟去?你倆不是那種生死相依不離不棄的嗎?”云若嘆息一聲,道:“他和武洛安有了孩子,三個。武洛安死了,三個孩子不認(rèn)我。”大門藝一把扯下臉上的手帕,驚得一下從搖椅上墜落,“這……這……這怎么可能?”
云若把面條撒進(jìn)鍋中,鍋里滾水翻騰,水花四溢。
風(fēng)鬟雨鬢,偏是來無準(zhǔn)。倦倚玉闌看月暈,容易語低香近。軟風(fēng)吹過窗紗,心期便隔天涯。從此傷春傷別,黃昏只對梨花。
不多日,接到他從袁州寄來的信,信曰:
日落草木陰,舟徒泊江汜。蒼茫萬象開,合沓聞風(fēng)水。洄沿值漁翁,窈窕逢樵子。云開天宇靜,月明照萬里。早雁湖上飛,晨鐘海邊起。獨坐嗟遠(yuǎn)游,登岸望孤洲。零落星欲盡,膪朦氣漸收。行藏空自秉,智識仍未周。伍胥既仗劍,范茲亦乘流。歌竟鼓楫去,三江多客愁。
云若能想象得出來,他為釋懷漫游山水,但袁州的壯麗山川并沒有排遣掉他的失意之愁。日暮之時,眼前一片蒼茫,耳邊都是浪濤澎湃,晚上明月高懸,萬籟俱寂,早晨湖雁紛飛,鐘聲四起。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他獨坐岸邊,瞭望遠(yuǎn)處的孤單小洲,看眼前迷霧慢慢散盡,想起伍子胥和范蠡,自己想任江漂流回歸自然,以化解懷才不遇之愁,逃避現(xiàn)實無奈之舉。意境開闊,氣勢雄渾,格調(diào)不凡,但辭氣悲怨,彌漫著深深的苦悶。
云若讀完信,愁腸百結(jié),她不愿看他擰著眉毛臉色陰郁的樣子,她不愿他一個人承受萬里羈愁添白發(fā),她不愿他一個人獨看一帆寒日過袁州。
她來到麗正書院,找到徐堅,再度告假。
徐堅說:“你前些日子請休假日子過長,張宰相已經(jīng)給你記了過,且上奏給了皇帝。這次如若再去,恐怕職位難保?!?p> 云若淡淡一笑,道:“人如果都不在了,還要這個職位何用?!?p> 徐堅疑惑道:“你要去探望病人?這個人對你就那么重要?從來沒聽你說起過你還有什么親人吶!”
云若道:“他比親人更重要,他是我的命?!?p> 徐堅嘆息道:“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我暫批你一個月假期,你按時回來。如若不回,后果自負(fù)!”
云若道:“我曉得了,謝謝徐前輩!”
落盡繁英慘不喧,廿年春夢了無痕。慰人空對掌珠存,只有長歌能當(dāng)哭。更無芳草與招魂,西風(fēng)吹老芷蘭根。
袁州官舍白樺樹下,云若在收拾晾曬的衣物。她望著夕陽下長椅上的薛崇簡,看他斜躺在上面,雙手按壓著腹部,頭上有豆大的汗珠滾落。這幾日他的食欲明顯下降,咳嗽越發(fā)厲害了,經(jīng)常叫著肝臟疼。
云若整日燒香拜佛,祈求菩薩保佑,寧愿將他的病痛轉(zhuǎn)嫁到自己身上,可是,老天不開眼,他咳得越來越嚴(yán)重,偶爾會吐出一灘血。
袁州的醫(yī)師建議他們?nèi)ラL安,說只有御醫(yī)才能夠確診。但是,薛崇簡不想回長安,云若由于之前皇后給她下的戒令也不能回長安,因此,兩人商量著去了洛陽。
一路上,薛崇簡不停地咳著,咳得云若的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他拉著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前,劇烈咳嗽著。
云若眼淚汪汪地道:“你不用比劃了,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擔(dān)心那三個孩子。你放心好了,沒事的。我都讓大門藝安頓好了,孩子一切都好,很健康,不受任何影響。崇簡,我想讓你快些好轉(zhuǎn),等著你親手抱著我們的孩子,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我們到嵩山游玩?!?p> 薛崇簡咳了兩聲,算作回答。
到洛陽之前,兩人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大門藝。大門藝已經(jīng)在洛陽城請了御醫(yī),在東都最好的醫(yī)館恭候他們了。
御醫(yī)讓薛崇簡進(jìn)去看病,查驗身體各項指標(biāo)。云若和大門藝在外面長廊靜靜等候。
云若問及大門藝的婚事,大門藝笑笑說,現(xiàn)在自己還屬于逃亡之身,哥哥武王大武藝當(dāng)年讓自己領(lǐng)兵攻打和唐朝關(guān)系密切的黑水靺鞨,自己不想破壞民族團(tuán)結(jié),就跑到了大唐。也不知道大武藝是否會善罷甘休?
云若就鄭重地說,吉人自有天相,上天會保佑你的!婚姻問題可以慢慢來。大門藝就說,不可以,那啥,我希望能在街上轉(zhuǎn)角遇到愛。云若說他口是心非。
大門藝低頭道:“你怎么猜到的?”云若說:“是你的表情出賣了你自己,你演得太浮夸了,任誰也不能相信你?!贝箝T藝臉一紅,道:“大約是沒遇上合適的,我其實是和崇簡哥一樣的男人,希望一見鐘情希望能遇上一個和自己心意相通兩情相悅的人,我人很好的,我對待自己的女人一定會忠貞不二。”云若想笑可是笑不出來。
這些日子薛崇簡的淡漠寡言、病痛日重,急劇牽扯了她的神經(jīng)。她明白他的病不僅僅在于肉體,更在于心靈。從長安離開,他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孤兒,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無姐無妹,一個人獨自帶著自己孤獨的魂靈,常年謫居于溪州,每天沒著沒落的對著自己的影子說話。
本來就內(nèi)斂敏感的性子在日復(fù)一日的空山鳥語青苔流泉中逐漸轉(zhuǎn)化為自閉憂郁癥,而一旁的武氏還在詛咒天地詛咒他廢物詛咒他不得好死,那時候,她云若他最親近的愛人不在他的身旁。
她被以前最親近的兄長現(xiàn)在的皇帝占有,一占竟長達(dá)十年之久,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v然相逢應(yīng)不識,明月夜,短松岡。崇簡的病大概是因此而起的,他羈旅在外漂泊異鄉(xiāng),難免思念長安??墒?,長安早已把他拒之門外。
他是逆臣賊子之后,他是尋釁滋事狂徒,他是報國無門懷才不遇,他是壯懷激烈郁郁寡歡,他一天一天地圍著繁瑣的民間冤屈愁眉不展,他一天一天地走向鍋臺灶間,他慢慢地墮入塵埃,他漸漸地明珠蒙塵,他成了一個惡俗的凡夫俗子。
他的心結(jié)越來越淤積像沙土填埋,他的情緒越來越低落像斷翅的蒼鷹哀鳴,他被四面圍墻圍住見不到陽光,他左沖右突找不到出口,看不到頂棚,他煩躁他咆哮他掙扎他反抗,但這一切只是在他的心間演化,沒人看得見沒人摸得著沒人體諒沒人關(guān)心,他無處申訴無處發(fā)泄無處排解無處釋懷,一年一年風(fēng)霜雪雨,一年一年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東風(fēng)壓倒了西風(fēng),一年又一年西風(fēng)壓倒了東風(fēng)。
他不再修理邊幅,他不再下棋寫字,他不再回憶往昔,他不再憧憬未來。他覺得自己半個身子已然埋入墳?zāi)梗湃^發(fā)已經(jīng)半百,他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卻失去了感受世界美好的本能,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除了利益。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無利不行無利不生。武氏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猶自病痛哀戚,唉,哀戚什么呢?如果他和她不是門當(dāng)戶對,以她的勢利狠毒她會跟著他嗎?
善良溫柔花容月貌的云若對他一往情深,可也擋不住那么多的明槍暗箭,她受傷了,傷痕累累地回洛陽療傷,只剩下他一個人獨自在溪州山間小溪垂釣。其實,他并沒有魚鉤更別談什么魚餌,他釣的不是魚,是心情。
漫漫長夜中,她終于來了,帶著母親的光輝。她再來的時候,武氏不在了,世界化為一片寧靜。她愛他的孩子,但是這孩子卻是他心中的芒刺,于是他又讓她走了。他想他們永不會再相見了,孤單長夜里孤單的一個身影。他病入五臟六腑,再也無法復(fù)原,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薛崇簡還沒有從病房出來,大門藝安慰著云若讓她耐心等待,云若說,我每多等一分鐘,我的心跳就加快一次。再這樣下去,我就要死掉了。大門藝拍拍她的肩,嫂嫂,我永遠(yuǎn)和你站在一起。
薛崇簡仍然沒有出來,御醫(yī)出來了,把云若和大門藝?yán)揭贿?,悄悄地說,不行了,是不治之癥沒多少天了,抓緊時間準(zhǔn)備后事吧!
云若如五雷轟頂,跪在地上不起來,仰天太息流涕祈求御醫(yī),發(fā)發(fā)慈悲,救救她的夫君,救救三個孩子的爹爹。可是任她怎么求任她怎么哭,御醫(yī)只是搖頭。
云若哭得倒在大門藝的懷里,大門藝扶著她的雙肩,說,嫂嫂,不能這樣萎靡不振,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興許有些偏方可以興許有些民間神醫(yī)可以治病救人。現(xiàn)在還不是哭的時候,振作起來,崇簡哥還不知道情況。一定要挺住,忍住,堅持住!
云若照看著薛崇簡回到了袁州,大門藝托人去西域打聽民間偏方。盡管御醫(yī)沒有告訴薛崇簡他自身的病情,但是他病根多年難以根除,加之近日云若常常背著他流眼淚,他從她的神情里猜到了七八分。
他明白他的時日不多,能多活一天就盡量地多看她一眼。他是多么舍不得她啊,她那么美那么可人那么溫婉那么嬌媚,遇上她和她在一起是多少年的輪回因果。他是知足的,即使她知道了他有了三個孩子,依然愛他如初溫暖如故。
當(dāng)他們都明白再不能擁有彼此時日無多時,就會分外珍惜,珍惜兩人在一起的分分秒秒,珍惜兩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把每一天當(dāng)做最后一天來活是痛苦也是美麗。大門藝搜集來的偏方根本不管用,什么喝草木灰什么用野鴨翎,全部都是走投無路的心理安慰。
烏云蔽日陰風(fēng)大作,樹上的葉子落了下來,紛紛揚揚地落了一地。袁州官舍的窗前被風(fēng)卷起來一片又片,薛崇簡聽到秋風(fēng)的呼嘯,他想秋老虎真是名不虛傳,這是要自己的命啊。這樣的天氣這樣的狂風(fēng),實在是反常。他躺在床上已經(jīng)二十多天了,云兒一起在身邊守護(hù)著,從早到晚一步也不離開。
她現(xiàn)在在床那頭抱著肩膀睡著了,長發(fā)披散下來,柔柔滑滑的真好看。她真美啊,她的每一寸肌膚她的每一絲笑容,清清爽爽干干凈凈,這就是自己今生今世的全部。
他伸出手,想去撫摸她,但是,身子抬不起來,手臂伸不到遠(yuǎn)處,他伸著手,他想愛撫她想對她說,他還有很多很多事情和她一起做,他還有很多很多話語要對她講,可是,他實在無能為力,他大聲咳嗽起來,咳了好多好多血……
云若還在熟睡,她實在太累了,那么大聲的咳嗽,她竟聽不見。她還在熟睡,口角含著微笑,夢中,他和她一起自由奔跑在藍(lán)天白云下,騎著一匹白色的駿馬,馳騁在廣闊無際的大草原上,鮮花點點蝴蝶飛飛。
袁州別駕薛崇簡在開元十二年九月廿三日,薨于官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