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秋并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她習慣了什么也不去看不去聽，不管她血月枯林之前究竟是誰，好歹在那鬼地方生生熬出來一萬五千年的修為擺在那里，怎么可能是纖細脆弱的金絲雀。
她看得見村子里環(huán)繞的灰霧里尖叫悲號的靈魂，看得見那些姿態(tài)詭異的村民身上牽連的靈線，看得見這村子里快要抽空抽干的生命力。
這是最拙劣的馭偶術，活人被生生抽干魂魄熬成人偶，新鮮的尸體改造成尸傀，靈線牽連，捕獵新的獵物同時，身上殘存無幾的一點生命力也要被偶師全部抽走。
這其中技巧糟糕到無法入眼，十成的生命力在熬偶的過程中浪費了九成九卻渾然不知，余下的一點本該是用來潤澤人偶尸傀的關節(jié)骨骼讓他們行動更加靈巧鮮活，更好地為偶師服務，可到了這里，全部反了過來。
本該被抽走的靈力流失在空中，漸漸形成了這片濃沉灰霧，浪費程度簡直令人咋舌無語。不過大抵施術者過于愚蠢無知，只覺得這片進不去出不來的灰霧正好成就了他的狩獵場，非但沒有反思自己的手法，反而變本加厲地弄碎了魂魄，直接抽出扔進了灰霧之中。
不過也不知道如今人間界的靈力究竟稀薄到了什么程度，這一點點根本看不上眼的稀薄靈力竟然也能牽扯到個人生死，她不過是隨手掐斷了村子里的所有靈線，藏在幕后的偶師竟然就一副快死的樣子，連最起碼的思考都顧不上，直接就出手了。
不過也因為這件事，阿七似乎也稍稍找回了一點活力，一張久違的美人皮讓她歡喜不已，不像是枯骨宮那時候，每日怏怏的，因為自己的外形的關系，大多數(shù)時候連和燕縉吵嘴的力氣也沒有。
燕縉，燕縉。
縉郎呀……
燕飛秋垂眸，嘆了口氣。
她不想去想，不代表她什么也不想。
可偏偏燕縉似乎總覺得她什么也不知道似的。
燕飛秋看著掌心的兵符，若有所思。
她現(xiàn)在格外在意這個兵符，還有那隨身攜帶這小東西的姑娘——哪怕單純是為了這個東西，她也要護著月流煙。
小丘村的真相如何燕飛秋其實并不在意，只是若是這里是她弄清楚前因后果的必要一步，那么她會去耐著性子搞清楚。
商國的戰(zhàn)神夜遙夕，藏匿至今的兵符，被陌生人追殺的月流煙，令修道者垂涎的煞氣……這里面的故事，說不定夠她聽很久了呢。
“你猜這里面，真正讓我想起一些東西的是什么？”她對著空無一物的天地輕笑低語，天空漆黑無星無月，只一點昏沉微光，照出死寂大地。
沒有人回應她的問題，于是她自己回答了自己。
“我猜，全都有了?！?p> 燕飛秋裙畔垂出的影子緩緩拉長，黑色的細長人影從地面舒展立定，它對著燕飛秋安靜站著，仍然是只露出它蒼白細長的手骨。
砰咚，砰咚，砰咚。
陌生又熟悉的跳動聲在這片天地間響起。
影子仍然是安靜的，仿佛渾不在意這聲音來源何處。
燕飛秋抬起頭，側身看向影子。許久后，她伸出手點上影子胸口的位置，指尖穿透黑影觸碰到下面嶙峋突兀的胸骨輪廓，這是一副純粹的骨架，既是行走自如，卻不曾生出一絲鮮活血肉。
但是現(xiàn)在，這具骨架有了新的聲音。
一顆猩紅的心臟，在骨架中央突兀的跳動著。
燕飛秋盯著這顆心，喃喃低語。
“……這顆心臟在這兒跳著，倒也蠻好聽的，可惜阿一還不能說話，這倒是有些遺憾?！彼词置嗣约旱暮韲?，手指猶猶豫豫的向下壓，卻沒能下得去手。
“還是先算了?！?p> 燕飛秋念叨著。
“等一下我還有事要問那個小姑娘，若是現(xiàn)在將喉嚨捏碎了給你，怕是要養(yǎng)好一會才能長回來……到那時候若是我忘了我要問什么可怎么辦？”
影子仍然是安靜地站著，不曾阻止，不曾期待。
燕飛秋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它的這副態(tài)度，自己絮絮叨叨的說了下去：“好在到了這兒，縉郎也不會毀掉我給你的東西了……”
枯骨宮的時候，他總是在毀掉她給影子的一切。
為什么呢？
……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一萬五千年的折磨，現(xiàn)在的燕縉自己也不記得最初的原因，但是他記得自己所有的習慣——于是他就這么固執(zhí)的堅持下來，知道原因的，不知道原因的，沒有一個被他放下，直到現(xiàn)在。
她伸手去摸影子的臉，手掌卻停頓在了半空中。
“這回我能看著你一點點變回來的樣子嗎？”
影子永遠安靜無聲，唯獨當它對上燕縉，是全然不曾遮掩的破壞殺欲。
燕飛秋能感知到所有經(jīng)由她手創(chuàng)造出的造物的感情，可她唯獨依賴影子的感覺，它恨則她恨，它怨則她怨，燕飛秋不愛燕縉甚至是憎恨厭惡，其中固然有她自己的原因，但是這里面又有多少是因為影子的關系，沒人說得清楚。
燕縉大概也是因為這件事情，對影子的態(tài)度極為微妙，如果說這世界上有誰是希望影子永遠維持在這個姿態(tài)，永遠無法恢復真正的姿態(tài)，那么一定是燕縉無疑。
燕飛秋注視著影子的輪廓，努力去回憶最初創(chuàng)造它的理由，但是很可惜的是，她連這個也記不清楚了。
“……你的樣子，一定是我很想看的樣子?！?p> 影子沒有聲音，只是邊緣處觸手舒展蜿蜒，試探性的摸了摸燕飛秋的手背。
不是的。
影子無聲地回答她。
它極少回應她的話，因為每一次、每一次的回應，燕飛秋都會在接到它回應的那一瞬間，被無邊無際的悲慟和痛苦所包裹。
于是它不敢回應，她不曾聆聽。
……大概到什么時候才開始有所緩解呢？
從燕飛秋瘋了開始。
可是現(xiàn)在，她又開始試圖去追尋那些古老的故事了。
“如果我搞懂月流煙和她姐姐的事情，我是不是也能稍稍想起來一點你的事情了？”
燕飛秋抓著自己空洞的胸口，自言自語著。
黑影纏繞她的手腕，帶了些試圖阻止的力氣。
想起來遺忘的東西，有時候不代表就是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