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屋寂靜，只有月流煙飲下茶水后放下茶盞的輕輕聲響，她少年時修養(yǎng)極好，即使是眼下落魄狼狽也不曾完全放下過去的習(xí)慣。女子喝水時不曾不發(fā)出半分不雅聲音，坐姿端正，瞧著倒是隱隱能窺探到幾分昔日都城名門貴女的優(yōu)雅影子。
“算了，也沒指望你當(dāng)真能回答我這個問題，”月流煙慢悠悠地抬手?jǐn)n齊一縷長發(fā)，懶洋洋耷拉著眼皮，聲音也跟著變得不緊不慢，那種骨子里透出的萬事不經(jīng)心的慵懶聽著就讓人莫名其妙的著急生氣：“我也不是指責(zé)你什么，洛公子，我曉得那位大人希望我做什么，無非是從這兒走出去，拿我和我姐姐的命為她演一場戲——這沒什么，我既然點了頭，就不會后悔?！?p> 洛花風(fēng)沒什么好氣的說：“那你還在說什么沒用的話。”
月流煙睨他一眼：“她再如何不在意，我和我姐姐的命我們自己還不能多些心思嗎？姐姐是必死之局了，我沒那么大本事把她從這里面拖出來，如今盯著她的三方我有哪一個惹得起？洛公子，你自己不要命不要理性非要跟著那位大人走，我不攔著你，但你也別拿那一套箍著我呀？”
洛花風(fēng)雙手撐著膝蓋，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八阅亍！?p> “所以，你現(xiàn)在就是需要保持安靜就可以了。”月流煙開始翻起洛花風(fēng)帶來的包裹了，她身上穿著最不值錢還是破破爛爛的麻布長裙，卻曲起手指，只用兩根手指將包裹里的裙子拎起來打量，洛花風(fēng)在旁瞧得很是不理解：“不值錢的裙子你穿的大大方方，這兩套裙子花了我三兩銀子，你倒是開始挑挑揀揀了哦？”
“我現(xiàn)在穿著的衣服是我自己親自買了麻布剪裁的，好歹我能確定衣服上身之前沒人穿過?！痹铝鳠熇渖氐溃澳阗I的這兩套我可不知道都有哪幾個人穿過，萬一有什么毛病呢?！?p> 洛花風(fēng)無言以對，他舉起雙手低下腦袋，低聲下氣的道歉：“行，我錯了我錯了，姑奶奶你說什么都成，現(xiàn)在趕快換了衣服出去吧。”
“現(xiàn)在要我做什么？”月流煙眨眨眼，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現(xiàn)在就開始？”
洛花風(fēng)一愣，眼中神情仿佛月流煙問了個多么愚蠢的問題似的：“不然呢？”
“好吧?！彼久嫉?，但是沒有在這件事上糾結(jié)太久：“可我有我的打算，你去伺候那位大人就是，我這兒的事情你不要插手?！?p> 月流煙抿起嘴唇，本能覺得這其中似乎有哪里不對，可卻又說不出來。
直到洛花風(fēng)離開為她騰出更換衣物的私人空間，月流煙關(guān)上門褪下身上舊衣?lián)Q上久違的絲裙，對著水盆里的倒影梳理自己凌亂的長發(fā)時，才在某一個瞬間驀然驚醒。
多奇怪啊。
站在這里的自己，換上新衣服的自己，再一次回來的自己，因為某個偉大存在的一個小小想法，她就放棄了自己堅持了那么久的執(zhí)念，回來了。
——她在如此坦然的準(zhǔn)備著迎接自己摯愛之人的死亡。
月流煙的嘴角無意識地上揚(yáng)著，她認(rèn)認(rèn)真真的看著自己水中的倒影，捏起款式素淡簡單的珍珠發(fā)釵小心翼翼地別入自己剛剛綰好的發(fā)髻間，她如今容貌盡毀，悉心打扮后瞧著也是丑陋如夜叉，猙獰如惡鬼。
但是那又如何呢？
月流煙仔細(xì)摸了摸自己的臉，上面的疤痕早已無法再讓她憂心難過了，她現(xiàn)在沒有自卑的心思，之前逃亡時的慌張不安早已消失殆盡，如今只留下滿腔扭曲詭異的歡喜。
她能在一位大人的注視下，親手迎接自己的姐姐最合適的結(jié)局。
只是如此試探著想象，月流煙都覺得自己血脈僨張，四肢因為亢奮而隱隱發(fā)抖。
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角色，不過是為了繼續(xù)演好這場戲的一枚棋子，一顆小小不起眼的魚餌，若她還是當(dāng)時的月流煙，怕是此刻早已惶惶不安不知所措了吧？可是她現(xiàn)在冷靜地出奇。
月流煙摸了摸臉頰上的凸起，三兩步走到床邊，直接撕了客房紗帳的簾子遮住自己的臉。她當(dāng)時能出去，便是因為姐姐夜遙夕當(dāng)時手中還有些可以驅(qū)動的人脈尚未被奪走，雖然已經(jīng)時隔已久，那些人不知到底是仍然效忠姐姐還是早就放棄了她，但是月流煙至少還是知道他們的住處的。
她現(xiàn)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他們。
無論是敵是友，月流煙的價值都絕非一般人可以比擬，是友，就能把她送到姐姐面前，是敵也無妨，總歸是要拿她來刺激夜遙夕的面子比較大。
月流煙在這件事情上膽子頗大，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曉得現(xiàn)在的燕飛秋對她姐姐如何去死有著很高昂的興趣，那么作為重要棋子的月流煙自己暫時就先死不了，若非如此，她也不能大著膽子去推測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高官貴人。
見識過遮天蔽日的力量，人間的皇權(quán)便也跟著入不得眼了。
月流煙耐心等著月色升起，夜幕降臨才捂著面紗匆匆從客房里走出來，一路上故作慌張閃避，可那拙劣的遮掩壓根誰也騙不了。
空蕩蕩的大街上冒出來這么一個奇奇怪怪的人，自然惹眼的很，不消一會便被幾伙人不約而同地盯上了。
月流煙故作不知。
她心里思量著，若皇帝之外盯上夜遙夕的這一群人到了現(xiàn)在都還沒有動手，那便能證明現(xiàn)在仍然是皇帝占了明面上的上風(fēng)，姐姐至少在現(xiàn)在仍然算得上是安全的，皇家手段歷來如此，若是沒有所謂“真實證據(jù)”，那么任由皇帝恨得牙癢癢也無法耐她如何。
夜遙夕如今不算是徹底垮掉，畢竟拔了牙的老虎也還是老虎，吼嘯山林余威仍在。
月流煙提著裙擺熟門熟路地從小路繞過大街，最后在一處房舍前停了腳步。女子左右環(huán)顧一圈后，這才叩響了院門。
“誰呀？”雖然天色已晚，可屋內(nèi)燭火通明，房屋主人的聲音也不見半分倦色。
“齊大哥，是我?！?p> 月流煙壓著嗓子回道。
屋內(nèi)聲音頓住，緊跟著便是一陣急匆匆的慌亂腳步聲，只聽房門后門栓撤開的沉悶聲響后，古舊柴門被一把拽開。
扶門站著的是名白面長須的清雋書生，名齊琛，為昔日夜遙夕麾下第一軍師，不過現(xiàn)在夜遙夕自身不保，他自然也沒有了什么去處，好在人家只針對夜遙夕一個人，其他小兵小卒是死是活也不稀罕去搭理，這才間接救了他一命。
不過此刻這位書生可半分不見文人體面，赤腳踩了鞋子披頭散發(fā)便沖出來，身上也只草草披了件外袍，他目瞪口呆的看著站在門外的月流煙，半晌才擠出來一句壓在嗓子里的咆哮：“這個時候跑回來，你瘋了！？”
“齊大哥！”月流煙淚眼朦朧，雙膝一軟直接對著他跪了下去：“我不求別的，我只求能死在我姐姐身邊，求齊大哥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