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好幾天,每天午睡醒來,她都會感覺到一陣強烈的心悸。她也不知道是醒來才感覺到的心悸,還是被心悸從睡夢中驚醒。半睡半醒之間,一時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即便是醒悟過來后,心悸仍然不能緩解。這是她第一次確切的感知到自己身體的反應(yīng)。跟以前的餓了,煩了,完全不一樣的反應(yīng)。餓了吃飽就沒事了,煩了喊兩嗓子也過去了,可這種強烈的不舒服的感覺,讓她說不出來更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像是在害怕著什么,可具體怕什么她又說不出來。又像是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沒有做,可是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去做呢?她看著坐在腳踏上繡著絲巾的腦袋,好一會兒才疑疑惑惑的開口說道:“我到底是誰???大夫不是說我好了嗎?可我怎么還是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呢?”
腦袋看她睡得迷迷瞪瞪的,心里好笑,便放下手里的活說道:“你是皇妃啊。是這全英朝最美麗的女子?!?p> 丫頭們現(xiàn)在都習(xí)慣用這種哄孩子的語氣和她說話。
“全英朝?”她歪著頭問,“那是什么?”
“就是……我們……的……全……?!蹦X袋劃拉著兩只手,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她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在她們來說,一說全英朝,每個人都知道指的是什么,但要解釋起來還真無從開口。就想要你解釋什么是家,誰都知道家是什么,但怎么解釋呢?是住人的地方?對了,腦袋想起來了,“就是我們所有人住的地方?!?p> “哦?!彼c了點頭。其實還是一頭霧水。
全,英,朝?她模糊的覺得這像是個朝代的名號,可有這么一個朝代嗎?全英朝?她對歷史沒什么研究,見腦袋說的肯定,便也跟著糊里糊涂的點頭。
“明白了吧?”腦袋以為她真明白了,憐愛的撫了撫她的頭發(fā),又道,“皇妃不用多想。慢慢都會好起來的。就像皇妃剛醒來時不會走路,可現(xiàn)在不是走得好好的嗎?說不定哪天一覺睡醒來,皇妃便一下都想起來了?!?p> “真的嘛?”她覺得心里安穩(wěn)了不少。便坐起身來,由著腦袋給她整理了衣服,頭發(fā),扶著她來到了外屋。能走路以后,她除了吃飯睡覺,絕不在里屋多待。總是一睡起來就趕緊來到外屋。雖然此時院里草枯花謝,可空空曠曠的也是一種風(fēng)光。不像她睡在里屋時,能看到的只有頭頂?shù)膸ぷ印?p> 也因此對這小小的外屋進行了一番改造,在窗臺下面放了一對圈椅,人坐在椅子上,正好可以看見院子里的全貌。椅子上面鋪了兩張黃色的獸皮,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野獸的,只能看出那是真皮,皮毛一體。毛絨絨的,坐在上面又舒服又暖和。圈椅中間的小幾上覆著一塊淡黃色的絲巾,繡著精致的金色花邊。那是腦袋繡來做手帕的,被她拿了來。此時上面早擺好了幾樣點心,還有一壺茶。這是她能下地以后,新添的一項活動。她管這叫下午茶。東西她是吃不了多少的,只是慢慢喝著茶,跟腦袋她們說話。
她想讓腦袋坐在對面跟她說話,可腦袋死活不肯。自從被老夫人訓(xùn)斥后,腦袋時時處處提著小心,絕不逾越一步。她拿過一件披肩給皇妃披在肩上,立在一旁說道:“說起我們這大英朝啊,那可真是個好地方!旱澇保收,很少有天災(zāi)。只要肯吃苦,就沒有過不了日子的人家。我爺爺常跟我們說,當年大禹治水就是在我們這個地方,大禹在此修建了引水渠,所以我們這里再澇也不會有水災(zāi),再旱也旱不死莊稼?!?p> 院子里有幾個婆子在清理花架。把殘枝敗葉清理下來,順便把花架上松動的木樁抽下來,放在一旁。她看著,一時無法將眼前這個小小的院落跟神話中的大禹聯(lián)系起來,可還是被腦袋的情緒感染。大概每個人說起生于斯長于斯的家園都會是這樣一副自豪的表情吧,只是她沒有一點同感。
“我們這英朝分為山南山北。山南就是我們這里。等夏日天晴,皇妃站在院子里就能看見隔開山南山北的那一道山。我們都叫那山為七重天。我爺爺說因為傳說中天上有個九重天,我們才把那山叫做七重天,一是比擬那山高,再則也是對上天的敬畏。山再高也是凡間,總不好跟天一樣高?!?p> 她對這個七重天倒是有些印象。只是不知道那竟是一座山。
“這七重天啊,就像是一個……大屏風(fēng)一樣,擋在我們身后。是以山南才會如此溫暖。不受風(fēng)雪肆虐之苦。”腦袋又道。
“這不叫風(fēng)嗎?”她偏頭指了指外面說道。坐在窗前,那風(fēng)聲聽著更加的真切,嗚嗚咽咽的沒完沒了。
“那是皇妃你沒去過山北?!蹦X袋笑道,“我們這里有一句話:一年一場風(fēng),從春刮到冬。就是說的山北。那風(fēng)刮起來一年四季都不會停?!?p> “你去過山北???”她問。
“自然沒有了!”腦袋嗔怪的說道,“奴婢自小就跟著皇妃,長這么大連門都沒出過,哪里能去的了山北。再者,好人誰會去那里啊。居住在山北的可都是些賤民?!?p> “什么是賤民?”
“山北因為風(fēng)雪嚴寒,路途遙遠,極不適宜居住,所以一直都只有一些牧民祖祖輩輩生活在那里。后來朝廷開始把一些犯了錯的官員流放到那里,還有一些人是犯了罪為逃避懲罰自己逃到那里的。這些人都是入不了籍的。只能從事一些低賤的苦力活,故被稱之為賤民?!蹦X袋道。
“怎么能因為一時犯錯就把人的一生都否定了呢?這也太不人道了吧?不知道人人平等嗎?”她道。
腦袋不哪里知道什么人道,人人平等。她只知道被流放的和那些罪犯都是壞人,而圣上和朝廷作為判決官,是處在他們的對立面的,那自然就是好人。所謂正義的化身。所以圣上和朝廷自然都是對的,他們就應(yīng)該聽圣上和朝廷的。這就是老百姓的是非觀。不管那些被流放的犯的是什么錯,這個錯是他們想象中的作奸犯科,還是只是違背了當權(quán)的某些人或者某個人的意愿,在他們心里,只要被處罰的都是罪有應(yīng)得,都是罪人,理應(yīng)受懲處。
“那那些人的孩子呢?”她問。
“孩子自然是隨著父母了。”腦袋無所謂的說道。
“也成了賤民?”她道,“孩子小小年紀知道什么呀!又有什么錯?為什么要跟著大人受牽連呢?”
她說到后來,激動的提高了嗓門兒,好像腦袋就是那個不講理的制裁者。腦袋不明白皇妃為什么會這么大反應(yīng)。雖然不想跟她唱反調(diào),可從小到大所受的熏陶,還是讓她要替朝廷和圣上說兩句:“這也是圣上英明,現(xiàn)如今才沒有了株連九族。只是視犯事的大小,裁定一人受罰還是舉家受罰。這要在前朝,聽我爺爺說,族中只要出現(xiàn)一個不肖之徒,那這一族之人都不能幸免呢!”
“這也太沒有人性了吧?”她叫道。
“皇妃!”腦袋見她如此激動,有些哭笑不得的說道,“你是皇妃,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呢?!?p> “我就是王菲也不能不講道理吧?從來都是一人做事一人當,怎么能把一個人犯得錯追加到全家人身上呢?別人又沒讓他犯錯。哪個人的父母愿意讓孩子去犯罪?又有哪個孩子愿意自己的父母是罪人呢?這不都是沒辦法,沒得選嘛!哦,人家遇上這樣的事已經(jīng)夠倒霉的了,你還要追究他的責(zé)任,那還讓人怎么活嘛!”
她很激動,一口氣說這么多的話,一時有些氣喘。腦袋忙給她換了杯熱茶。她打開杯蓋,讓熱氣熏蒸著面頰。仍覺得憤憤難平。
腦袋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或許她只是想讓她懂得規(guī)范和服從。雖然盡量緩和了語氣,還是堅持說道:“皇妃這話說的沒錯。一人做事一人當??苫叔陕犨^另一句話,叫養(yǎng)不教父之過?孩子沒有教好才會犯錯。是以這也是一種警戒。讓天下的父母都要管教好自己的孩子,不要讓他們犯錯?!?p> “那孩子的孩子呢?”她道,“父母犯錯跟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
“孩子……”爭執(zhí)到了這里,已經(jīng)到了話趕話的地步了,腦袋本能的反駁道,“也沒說孩子一定有罪???可要是發(fā)配山北,孩子自然是要隨著父母了,這也是圣上的仁愛之心嘛?!?p> “無緣無故的,就因為父母犯了錯,一個小小的孩子就要跟著成為‘賤民’?”她說到這里竟有一種心痛的感覺。好像是自己的孩子承受了這不公平的命運。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她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明白,可現(xiàn)在卻在為了什么孩子跟人爭執(zhí)。孩子?她的孩子?那得是多遙遠的事情啊??伤褪歉械叫耐矗瑸樗磥淼暮⒆?,和有可能承受的不公正的命運。
“紫玉姐姐跟皇妃吵起嘴來了?!?p> 靈兒和雀兒她們在里屋做針線,聽見外面腦袋和她爭鋒相對的,便都出來,站在里屋門口笑道。
兩個人這才覺醒過來,互相看著,都有些怔怔的。不知道說著說著怎么竟然說到這上面來了。
她還想說什么,可肚子里“咕嚕”一聲,當下便把什么都忘了,大叫了起來:“我餓了!”
腦袋這才發(fā)覺只顧著說話,不覺已是天將傍晚了,屋里寒氣襲人。忙將她扶回里屋躺在床上,蓋嚴實了。嘴里說道:“皇妃稍等,奴婢這就去叫廚房去做。不知皇妃想吃什么?廚房里有義王新送來的黃羊狍子等野味,今日天陰,不如奴婢就教人給皇妃做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驅(qū)驅(qū)寒氣?”
“不要!不要!”她擺手,“我要吃肉!烤肉!還要啤……”
她手一指正要點酒水,腦子里忽然一閃,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時怔在了那里。
“怎么了,皇妃?”腦袋輕聲問道。
她不做聲,滿腦子搜尋著,想抓住那一閃念的尾巴,把它揪出來??赡X袋又開裂似的疼了起來。
“啊!”她抱著腦袋大叫。
“怎么了皇妃?”腦袋嚇得趕緊扶住她。
“疼!頭疼!”她帶著哭腔叫道,“疼死了!疼死了!”
“皇妃別動!忍一忍就過去了。”腦袋很有經(jīng)驗的說道,一邊用被子裹緊了她壓住了不讓她亂動。
“疼!疼!”她還是叫著,兩只手掐著腦袋的肩膀,腦袋疼的咬緊了嘴唇,可卻一聲不吭。
“現(xiàn)在好些了吧?”
直到她平靜下來,腦袋這才松開手問道。
“嗯?!彼c了點頭。劇烈的疼痛過后,緊繃的肌肉放松下來,她只感得一陣疲累。
“好好的怎地又頭疼起來了?”腦袋問。
“我,剛才好像想起什么來了,可再一想頭就疼起來了?!彼粗X袋,可憐巴巴的說道。
“想起什么了?”腦袋忙問。
她搖頭。
“想不起來我們就慢慢想,總會想起來的。不急?!蹦X袋給她整理著衣服,一邊安慰道,
肚子咕嚕嚕的又叫了一聲,她又大叫起來:“我餓了!我餓了!我要吃烤肉!我要吃烤肉!”
一邊說一邊蹬著腳,把腦袋剛給蓋好的被子又都踢了下去。
“皇妃,皇妃。”腦袋摟起這個顧不了那個,直告饒,“皇妃你先稍微歇歇,奴婢這就叫她們把飯送上來?!?p> “我不要吃飯!我要吃烤肉!快一點!我餓的受不了了!”她猶自不依不饒的叫著。
“奴婢這就去?!蹦X袋被她催的著慌,放下手里的東西就向外走,走到門口,又停住腳問道,“可……什么是烤肉???”
“啊!……”她一聽這話就拖起了哭腔。在她的意識里面想吃什么那都是一叫就能到的。多等一分鐘都是一種痛苦??煽茨X袋那樣,簡直就是聽都沒聽過烤肉這兩個字兒,她還去哪里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