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黃土壓實的街道,臨邊坐落著古樸建筑。深夜將至,天邊黑漆漆地,不見烏云,亦不見明月,像是鍋蓋一般壓在頭頂,讓人喘不過氣來。
如此這般,也非伸手不見五指,得益于許多螢火飄蕩,時而幽綠、時而慘白,卻照亮了廣袤大地,縱使陰森,亦可見物。
小溪曲折蜿蜒,橫穿數(shù)座山丘,消失于視野盡頭。據(jù)說百川匯海,遠(yuǎn)方更恢弘的大江,其河幽暗。此處細(xì)細(xì)看去,河流血水汩汩,深紅盡染,偶爾還有未腐朽的尸骨漂浮上來,冒出幾個泡泡。
螢火正是那些未知的蚊蟲,吸附其上,于誰也未曾搞明白的進食過程中產(chǎn)生余燼。當(dāng)然,這番掠食并不平坦,偶爾泛起朵朵浪花,便是奪命死神,無論有何抗性或非凡,生靈之息皆滅,再出現(xiàn)時不過碎肉一團。
河面漸漸起了霧,淺薄遮掩微弱光亮,遠(yuǎn)方傳來牧童笛聲,愈發(fā)靠近,本來悠閑、輕快的曲調(diào),漸漸變得沉悶、悲傷,最后甚至像是喪曲般,為超度往生的悲重。
一黑色影子穿越薄霧,漸漸露出身形。個子矮小,披著灰色蓑衣,臉龐籠罩在黑暗里。根據(jù)體型,似乎是個營養(yǎng)不良的小孩。
但就是似普通六七歲的小孩,掏出一根不知由什么制成的漆黑棍子,扒拉河中游蕩而過的尸體。左掏一下,右戳一下,很是細(xì)致。
對于尸骨也是有針對性挑選的。例如那些干硬漆黑,甚至還帶有白毛的軀殼,一般都是戳一下便任其飄走;而那些腐爛到極致、又散發(fā)出惡臭的尸軀,他更是動都不會動;只有盈盈白骨,被血河洗滌到亮堂至極,他才會費勁力氣把其打撈上來。
沒錯,是費勁力氣。
這血河沾之即死,不僅對蚊蟲,對他也是,必須小心翼翼。而且骨頭看似干枯,有些卻極重,得小孩雙手支撐才能撬動。最后便是要避開那些產(chǎn)生螢火的生物,看起來無害指頭大的蟲子,能讓一頭牛生不如死。
打撈許久,河岸邊才放置三塊奇形怪狀的骨頭,奇異的是,那劇毒無比的血水在骨頭殘留片刻,便融入其內(nèi),隱隱散出琥珀般的光澤,更顯詭異。
小孩卻不以為意,反而略顯興奮,拿起變色的骨頭便要離去。說來也怪,之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撈的骨頭,此刻輕盈到隨手可提。
他正要沿著來時的路回去,卻發(fā)現(xiàn)霧氣漸漸濃了起來,頓時整個人驚愕地站在原地,雖然看不清面色變化,可顫抖的身體也透露出不平靜的內(nèi)心。
“為何今日開場如此之早?”
低聲的自問卻沒有回應(yīng),略顯稚嫩的語氣倒是有些慌亂。
“童兒!”
身后傳來低沉呼喚。
轉(zhuǎn)頭一看,一位比他還矮半截的灰衣侏儒指了指河岸旁邊。
“你落了東西在那!”
回過神來,定睛細(xì)看河畔,數(shù)十根血淋淋的斷指在黑巖間攀爬,雜亂無序,似乎在尋找什么。卻在他目光挪移瞬間,齊齊轉(zhuǎn)向此方。
晃了一晃,他低頭窺那三塊骨頭,竟發(fā)現(xiàn)其中之一隱隱有些碎肉翻新,像是凡人傷口愈合那般,無皮無筋,血肉鮮嫩。漸漸有了形態(tài),倒像是斷了指的手掌。
“糟了!”
心間一聲擔(dān)憂,周邊場景卻再起變化。
形形色色的人從霧中穿梭而行,衣著多為破敗,光色十分迷離。叫賣聲、吆喝聲,甚至有詭異的戲曲音,漸漸喧囂起來。
“看雜耍了!”
小販?zhǔn)种休喠鬓D(zhuǎn)著圓球,竟是一顆顆破敗頭顱,死不瞑目,瞪大的雙眼在咕嚕地盯著他,發(fā)出咒怨。
一群小孩正熱鬧地圍著表演繩節(jié)的藝人,根根粗繩在對方手中靈巧地像是細(xì)線。
“再加一根!”
說罷,便打開箱子,血淋淋地箱內(nèi)吊著數(shù)具吊死鬼,手起刀落便把那申拉出的舌頭割了下來,再纏繞而上,密密麻麻的長舌團在一起,像吐著芯子的毒蛇。
周邊圍觀者頓時響起哄堂掌聲,只是那些小孩從側(cè)面看去,陰惻惻地似乎早已沒了面龐,只剩干骨碰撞的“咔咔”響聲。
最險惡的自然是眼前喊住他的侏儒,倒并非對方生來如此,而是手腳被削,耳鼻被挖,留下突兀人彘,腮上抹著嫣紅,依稀看得出曾經(jīng)也是風(fēng)流一時的美人。
這么片刻時間,河畔手指便離奇地出現(xiàn)在他的身上,規(guī)整的手掌猛地多出一根血指頭,不停地?fù)蟿?。腿上、胳膊,漸漸長出凹陷的印記,那尖銳指甲將肉皮挖出血痕。
即使這般兇險,這看似年歲不大的小孩,顯得極其鎮(zhèn)定。沒有去抓那些詭異手指,也沒有回應(yīng)那人彘,腳下步伐規(guī)律有致,暗含奇門。
眼看那血指頭在他心房上刻印,要刨出他的心肝。腳后跟忽地碰到阻礙,明明濃霧下身后空無一物,卻實實在在地觸到物體,像是巨木之根。
在觸碰剎那,血指頭仿佛遇到什么大敵,憑空顫栗抖動,掉落而下,就連已經(jīng)完整生長的手指,都開始化成血水。
可還沒等他露出喜色,腳踝便被陰冷手掌抓住,冰涼地像是在地窖中的尸體。而且力氣極大,根本掙脫不了。
漸漸地整個人被不停拖拽,周邊卻極其頓澀,像是被人拉入土中一般,不斷變濃地大霧,似夯實的泥土,略帶腥味,將他掩埋。
放眼望去,四周一片灰濛,好似一鏟子一鏟子的土,蓋在身上。
越來越重的壓力,體內(nèi)支撐的骨頭都開始折斷,眼角被干澀的泥土滲入,口鼻皆是。窒息的壓迫感強烈,念頭少之又少,世界都陷入黑暗。
就在他即將永墜黑暗之時,一雙蒼白而更為有力的大手,捏在他的天靈蓋上,狠狠一提!
“呼呼!”
“呼呼!”
久違的新鮮空氣,給予了他新的生命,免不了張嘴大口呼氣,甘之如飴地舐舔,想要把肺里積壓的悶壓一瀉而出??蓭卓谙氯ィ乓庾R到,自己根本不需要呼吸!
黑色幽暗的面容,半根殘角,在略顯黯淡的幽火下顯露。半個身子埋在土中,頭顱勉強鉆出,望著身旁那佝僂的身形。
“馬爺……”
還未說話,就被劈頭敲了一棍,痛的他撕心裂肺。
“你小子想死就死遠(yuǎn)些,這圭土村還有人想活。藏尸探鬼市,也是你這瓜娃子能做的?”
他想反駁幾句,埋土之前早已做好準(zhǔn)備,在血河潮起之時,就有手段拉他出墳。
可向旁邊看去,所謂得幽符、器皿都沾染一層朦朧血色,絲毫不起作用。甚至往日最要好得伙伴,他最后得保障,也不見了蹤影。
若是沒有馬爺救他,恐怕今日要真的被活埋了。
“快滾!”
說罷又要用棍子敲他,不得已麻溜起身,抖落泥土,慌忙朝村里趕去。
隔得遠(yuǎn)了,他才敢回頭看看。馬爺彎下佝僂的背,掏出幾個干凈的木盒,罩在那些血色器皿之上。本就灰白的手早已無皮,如今連肉都掉落起來。
藏尸探市本就兇險,是與那幽冥之詭作交易。虧得幽族本就近魂,若是地上的生人來這么一遭,心肝脾肺腎恐怕都已下菜??勺詈笥捎谘割^的影響,他沒能取回骨頭,是血本無歸。
經(jīng)歷這般波折,差點死去,卻也沒有絲毫怨言。只是看了看馬爺那愈顯憔悴的身影,不由握緊拳頭。
不過一炷香時間,便回到那破舊茅屋下,漆黑一片,家徒四壁,連鼠蟻都不屑于光顧。
翻身躺在茅草之上,嘴中叼著一根黑草,仰頭看向屋頂。
黑暗對于幽族不成問題,反而頗顯寧靜。
至于鄰居?不說最少也隔那么數(shù)百步,即使有也早死光了。他的家人?從出生就沒見過父母,據(jù)說他是那批幼童中幸運的,其余百分之九十都變成了死胎,被拋擲荒野。
幽族莫非如此凄慘?他不知曉,起碼在他的認(rèn)知中,圭土村算是幸運的,有馬爺庇護方能存在這么久。周邊有數(shù)的村落似乎都已經(jīng)消失了。
血河延綿,死亡才是歸途。倒是他們這些生者,才是異類。
可怎么辦呢?誰讓他們生在此處,能活下來便已是恩賜。故而今日所托非人,他也沒有去找對方算賬。那家伙被邪染侵蝕,半個身子都化作肉瘤,也活不了幾天。若非這般,也不會答應(yīng)他這個瘋子去探市,只是最后被嚇跑罷了。
有時候他會想,他們生存的目的是何呢?就是來世上遭逢一次劫難?不過十年,他就經(jīng)歷無數(shù)危險,勾心斗角。與其這般,死亡還真是歸途呢,若像那些禿頭說得那般好,不定以后還能轉(zhuǎn)個享福的身份呢。
據(jù)說遙遠(yuǎn)的城池,有修煉有成的大能,擁有綿長壽命,還可對抗詭異??梢簿褪悄菢恿T了,否則也不會時常有荒野落單的孤魂野鬼了。
他倒是很想修行,不是為啥壽命,而是能幫馬爺一把。這么多年來圭土村能堅持,傳聞馬爺實則是一個修者,能封魔鎮(zhèn)詭??梢矝]見對方有什么厲害神通,倒把自己累的夠嗆,蒼老的像一具行將就木的尸體。
嘿,想不通便不想,慢慢進入冥睡之狀。
依稀間窺到墻角破木片下有什么在聳動,那是前幾月在河灘上撈起的半具浮骨,似乎生前乘船而過,墜亡于血河。
實話說,在村里最不怕的就是骨頭,他之前在詭市中撿的也是這般干凈的骨頭。只因血河洗滌之下,無物不融,即使是那些藏匿極深的詭異,也要有一定依托。
每年河床上都會有些尸骨漂浮而上,與那些新鮮的血骨不同,這些大多都已失去血蘊,沒了價值。只是因為此具有些奇特,上身白骨無疑,在腰椎處卻纏著一根黑色腰帶,任憑他怎么扒弄都搞不下來。
初始還擔(dān)心有些怪異,可放置如此之久也沒動靜便不以為意。本想拿去問問馬爺,也被今日之事耽誤。也罷,等休息好了再去詢問。
想著想著,便昏睡過去。那藏尸之法消耗極大,以他這年歲的人,確實難以負(fù)擔(dān),故而一閉眼就進入冥睡。
就在他睡去已久,墻角再次傳來響聲。
本來陳舊無比的骨頭開始蛻屑,變得白玉無華。一雙骨手托扶大地,發(fā)出“嘎嘣嘎嘣”地響聲,上身漸漸曲直,好似坐了起來。
忽地胸間一團幽火徐徐燃起,將昏暗小室映照通明。
本是空空如也的顱骨眼眶,有暗金流轉(zhuǎn),一只通透小蟬應(yīng)運而生,似劫滅重現(xiàn),琉璃通透。
白骨張了張嘴,無法言語,倒是噴出一口熾焰,瞬間將房子點著,在黑暗里煞是耀目。
火光中。
力竭幽孩闖夢市,心有不甘看破空;
半坐骷髏顯迷茫,體無完膚續(xù)前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