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特別明亮,院中沒有一絲風(fēng)兒。
燭光中,盯著手中的地圖,胡芍愣了許久。
這間房早已不像閨房,更像一個幽暗的牢房。
胡芍怕光,更怕人的目光,所有窗戶一律封死,身邊的侍女只在院外侍奉,只有那名美婢陪在她身邊。
“你又睡不著了?”婢女披著衣服,從房間左側(cè)的小床上起來,關(guān)切地問道。
胡芍呆呆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充滿了無助、絕望和羨慕。
燭光照到了婢女的臉頰,她與胡芍竟然一模一樣!只是臉上沒有胎記,這是一位絕世的美人!臉蛋光滑如許,肌膚白如月光,長發(fā)如瀑,細眉若柳,一顰一笑,澄如碧水,眼神中沒有一絲雜質(zhì),充滿了天真無邪的光澤,衣著樸實無華,卻難掩身姿曼妙。
只是她從小到大沒見過一面鏡子,這位婢女并不知道自己的長相。
她的主人,胡芍一直告訴她:“你和我長得一樣。”這并沒有騙她,只是沒說她并沒有那塊難看的胎記。
所以這位婢女一直以為自己很丑陋,極度自卑。
“小姐,快點睡覺吧,不然又要吐血了?!辨九参康溃龔澭砹艘幌麓蹭?,準備攙扶小姐睡下。
“我今晚有事出門,你不要離開這個房間?!焙謴慕^望中恢復(fù),眼神流露出堅毅,換上一身夜行服,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婢女無奈地搖了搖頭,吹熄了燭火。
村南頭,蔣家宅院,占地數(shù)畝,雖比不上胡府的數(shù)百畝大宅,也是一個頗有錢糧的小地主,更何況蔣家出了個秀才,地位更是高于平凡百姓。
蔣夫人問道:“官人,你關(guān)好門沒有?”蔣家本有兩個仆人,只是當(dāng)晚有事,各自回家了,蔣秀才只得親自來關(guān)門。
這兩扇大木門十分沉重,蔣秀才人雖高大,卻是手無縛雞之力,費了半天功夫才將門掩死,插上了重達十來斤的木門閂。
忽然,月光下,一個黑影站在土墻上,靜靜地等他關(guān)上了門。
蔣秀才關(guān)上門,喘著粗氣,轉(zhuǎn)身看到了地上的影子,抬頭吃了一驚,叫喊道:“大膽賊人,快滾,不然我叫人了!”
黑影飄然落地,一雙怒目,死死地盯著蔣秀才。
蔣秀才吃了一驚,定睛發(fā)現(xiàn)來者身材不高,十分瘦弱,胸前身后凹凸有致,居然是個女子。
心中防備之心大大減少,他低聲問道:“你是誰,怎么半夜來找我?”
蔣秀才風(fēng)流成性,附近庵中的小尼姑沒少勾搭,平日以開私塾為生,上門授課時與偷偷幾家小娘子廝混到一處,認識的女人可不少,只是這樣好身材的女子印象中并沒有。
黑影顫聲怒道:“你是不是叫蔣孟玉?”
蔣秀才頗為得意,說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讀過我刊印的詩詞,慕名而來,不錯,孟玉是我的字,我本名蔣兆會!”
黑影狂笑數(shù)聲,一口鮮血噴出,連道數(shù)聲“好好好!”
蔣兆會驚駭不已,倒退數(shù)步,聲音顫抖著說:“你莫不是瘋了?到底想干什么?”
仇恨積壓了太久,苦尋“蔣孟玉”數(shù)年不得,今天終于找到了,大仇即將雪恨,胸中壓抑太久的苦悶一時釋放出來,胡芍竟有些難以自抑。
“你可知道我是誰?”胡芍怒道。
蔣兆會苦苦思索,想不起曾幾何時招惹過這名女子,苦笑道:“若是和你這種身材極好的女人共度春宵過,我怎會忘記,只是真的記不得了!莫怪莫怪!”
胡芍怒火攻心,道:“鳳棲山,風(fēng)雨亭,你唾面一女子,可曾記得!”
蔣兆會恍然大悟,隨即怒道:“我以為是誰?原來是你這丑女,實在令人倒胃,惡心至極!如今深夜闖私宅,難道癡心不死,還想讓本秀才我垂憐你一番不成!快滾!不然我報官府抓你!”
一劍封喉,血噴如柱!
一切喋喋不休,剎那間靜止了,世界頓時清靜了。
胡芍想過一萬種復(fù)仇與折磨仇人的方式,只是如今,她懶得多聽他一句,臟了自己的耳。
抽劍回來,用秀才的衣服擦干了劍,利劍歸鞘。
動作極快,干凈利落,痛快至極!
入鞘那一刻,秀才高大而骯臟的身軀砰然倒地,烏黑的血流開了一大灘。
呆滯在地的胡芍,想不通一個人的血,怎么會流出那么多,幾乎染紅了整個院子。
胡芍低聲泣哭,聲音由低轉(zhuǎn)高,最后竟狂笑起來。
報仇雪恨了!她笑中眼噙淚水。
月光灑在大地,仿佛純潔的雪。
蔣夫人沖了出來,看到倒地的丈夫,與狂笑的賊人,不顧一切地拿起木棍想要上前拼命。
胡芍可憐她,一個嫁錯了人、愛錯了人的女人而已。
她懶得糾纏,一躍離開了蔣家院子,等到蔣夫人搬下門閂之時,人早已沒了影子。
回家的路上,她仿佛回到了童年時,沒人關(guān)注她的胎記,沒人在意她的美丑。
六歲的她,溜出了深宅大院,跟一群不認識的孩童,奔跑嬉戲,光著腳,踩過街巷的青石板,拿著從河溝里摸到的幾只臭魚蝦,一路小跑著回家。
長大后,只有夜晚,無人之時,才能在大街上,這樣放肆灑脫的走著。
過去數(shù)年間,仇恨吞噬了這個年輕的少女,沒人懂得為何一個弱女子會如此癡迷于江湖漢子才苦練的武功。
她早已沒了少女的心智,沒了少女的憧憬,此刻看到那抹白如雪的月光,也只想起血色在月光下,原來只有烏黑一團顏色,月光下分不清許多顏色。
來到郊外的稻田里,她不愿回到那個牢房一般的閨房,脫下那雙厚底白緞長靴,摘下一雙白色的布襪,露出一對潔白無瑕的小腳。
夜風(fēng)拂過面頰,遠處的城中傳來三更的鼓聲,對她來說,只有這一刻是自由的。
小腳放進了清澈微涼的溪水里,仿佛一對白玉,沉璧水中,打碎了月光在水面的倒影,泛開一圈圈波紋。
多么美麗的一雙玉足!若是不看臉,只這一雙玉足,足以讓天下男人為之爭風(fēng)吃醋,能夠捧起這雙玉足的男人一定是天下無敵的存在!
忽然,靜謐的夜晚被一陣喧鬧聲打破,胡芍轉(zhuǎn)身望去,身后火光沖天,熏天的火焰照亮了夜空。
胡芍連忙穿好夜行衣,戴上面紗,伏在草叢中,遠遠地看著那一團火光。
腳步聲近,兩人踏過雜草向稻田走來。
一人道:“老爺,乞丐全部被殺,已焚尸滅跡?!?p> 另一人道:“那個小乞丐也殺掉了?”
一人回答道:“最先殺死的便是小乞丐?!?p> “好!”那人的聲音鉆入胡芍的耳朵,甚是熟悉。
“這是父親的聲音!居然是父親!”胡芍內(nèi)心驚異無比,她滿以為此次偷偷溜出來復(fù)仇,無人知曉,想不到逃不過父親的眼睛。
兩人似乎并未察覺胡芍的存在。
胡胤山繼續(xù)問道:“蔣家呢?”
另一人答道:“全殺光了,有一個嬰兒,啼哭不止,我怕驚到鄰居,太早發(fā)現(xiàn)死人,便弄死了?!闭Z氣平靜,言語間仿佛掐死一只螞蟻。
胡芍心內(nèi)一驚,心道:“嬰兒有什么錯,未免太過……父母皆橫死,長大恐怕也會像我一樣充滿仇恨,無知中早早死去,也算是解脫?!?p> 胡胤山冷冷道:“這次可要做的干凈利落,上次布店掌柜尸體你隨隨便便丟到了南城門外,若不是我與知縣王大人交好,壓下了此事,可有不少麻煩!”
另一人道:“謝老爺不殺之恩,屬下今后一定更加謹慎行事?!?p> 胡胤山道:“不必放在心上,這種人請他上門裁布制衣,居然色膽包天,想要偷看女眷,幸虧及時發(fā)現(xiàn),不然若是偷看到我芍兒,出去亂說敗壞我女兒名聲,殺一千次也不夠!哼!”
胡胤山兩人漸漸遠去,消失在茫茫無際的稻田中。
胡芍不明白為何父親要殺死一群乞丐,又想起自己本來只殺蔣秀才一人,不料害得蔣家滅門,心中不知是痛快還是其他滋味。
胡芍生怕從稻田里抄近道回去會撞到父親,打算原路返回,穿過青石板鋪就的街巷,她發(fā)現(xiàn)一個身影,極其迅速,快如鬼魅,朝著蔣家方向奔去。
胡芍不由得暗暗好奇,難道這是父親派來清理兇殺現(xiàn)場的殺手?好奇心驅(qū)使她緊緊跟上,不過隔開一段稍遠的距離,不會被輕易發(fā)現(xiàn)。
到了蔣家宅院,那身影在門口遲疑了一下,回身張望四周,月光下,那張面孔有幾分熟悉。
“竟然是那個喂馬的臭小子!”胡芍躲在暗處,偷偷觀察,大吃一驚。
上次老道士救活了他之后,因為胡芍以為能夠醫(yī)好臉上的胎記,所以忘記了與他的仇恨,此刻發(fā)現(xiàn)了他,心中怒火中燒。
胡芍心道:“這個臭小子,上次趁我挑馬,故意沖出來想要看我漂不漂亮,結(jié)果定是看到我丑陋無比,竟抱住馬不敢再回頭!欺人太甚!今日就算你是我爹派來清理現(xiàn)場的,也要一起了斷了?!?p> 她早已不是正常少女的心智,怒火之下,沖進了蔣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