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交換間,那一叢叢開得爛漫的花卉,在愈來愈清冷的風兒中慢慢枯萎。
秋夜深深風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涼夜的落花別苑?;ê冒橹槐K孤燈,靜靜地凝望著窗前的花月風鈴發(fā)著呆。
腹中的胎兒,仿佛亦聽到了那清泉般的脆響,一陣陣咕嚕嚕地動著。或許,他亦感受到了娘親心中的苦澀,在用自己小小的溫暖安慰著她吧?
已是更深露重,院門處,卻忽然傳來清脆的扣門聲?;ê锰弁粗男模桓吒叩膽伊似饋怼?p> 待小春子小跑著去開了院門,花好透過敞開的窗子看到,一個月白色的修長身影,微微搖晃著大步向這邊走來。
“月朗!”花好如渴得奄奄一息的人看到甘露般眼睛一亮,起身快步?jīng)_出臥房,迎上去撲入魂牽夢縈的人兒懷中。
只是,月朗的擁抱,卻是不同于往昔的溫柔,而是如烈火般的灼熱。
花好怕太過熱烈的擁抱會傷到腹中的孩兒,微微皺眉欲從月朗懷中鉆出來。才心驚地發(fā)現(xiàn),素來溫潤如玉、俊雅脫俗的納蘭公子,此刻竟是滿身酒氣、醉眼迷離……
“花好!你不要怕!我再也不會離開你!”月朗心緒凄迷地緊緊將花好擁入懷中,微醺的語氣癡癡地說道。
“月朗?!被ê锰痤^,認真地迎向月朗朦朧而迷人的目光。那雙好看的眸子中,隱忍著幾多無奈、幾多期待?
“花好,我再也不想過這樣的日子!我會想辦法帶你遠走高飛,我們?nèi)ヒ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像一雙蝶兒般雙宿雙飛!”月朗抱著花好,一字一句鄭重其事地說著,每說出一個字,就有一滴晶瑩的淚珠滑落到她冰冷蒼白的小臉上。
花好望著月朗因醉意而微微漲紅卻依然俊雅如玉的臉龐,緩緩緩緩地搖了搖頭。她是做夢都想和他一起離開,可是,納蘭家的上百口人命要如何是好?他們,怎么可以那般自私……
“為什么搖頭?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嗎?”看到花好搖頭,月朗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翻江倒海的復雜情緒,激動得哭出了聲,“難道,那句生生世世一雙人,碧落黃泉永不分。只是我一個人的一廂情愿嗎?”
“是,我想要你的生生世世??墒?,我要不起今生今世啊!”花好痛斷肝腸地說著,亦淚如雨下地哭出了聲。
“不!我要生生世世!也要今生今世!”月朗將花好的頭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讓她聽著那一聲聲為她而動的心跳聲,無比虔誠地道,“無論如何,我納蘭月朗一定一定要和你林花好在一起……”
此刻的花好,已是泣不成聲,她感覺到月朗的聲音越來越輕,身子卻越來越重。慌忙喚來小春子和蕓兒,連拉帶拽地將他扶到了臥房中。
在濃重的醉意中,月朗的意識愈來愈模糊,卻始終緊緊攥著花好的手,含著淚一聲聲呼喚著她的名字……
都說酒后吐真言。也唯有在這樣的時候,月朗才能宣泄出心中的悲涼與無助。
不在花好身邊的時候,月朗的心,每分每秒都被牽掛與思念糾纏得生疼生疼。他本打算查清楚冷凝霜的事情,立下大功,去求皇上成全自己的一片癡心??扇缃瘢髅饕亚д嫒f確的知道了凝霜假格格的身份,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半點證據(jù)。為了圣上的安然,江山的安定,他亦不得不將讓自己困在那紅墻綠瓦的巨大牢籠中。
眼看著花好的肚子越來越大,心中的千千結(jié),非但無從解,反而越來越紛亂……
無論怎樣深沉的黑夜,終會被晨曦驅(qū)散。
當明媚的秋日將落花別苑中還未凋零的茉莉花照得暖融融時,花好拉著月朗的手,將已重新梳洗清爽的翩翩公子送至落花院門前。
“去做你應該做的納蘭月朗吧?!被ê脺厝岬卣f著,努力扯出一抹理解的笑意,“我會想著你的,一直一直想著你。”
“嗯?!痹吕饰⑽㈤]目,深吸口氣,用力地點了點頭,轉(zhuǎn)過身,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雅致的院門。
花好害怕月朗會看到自己眼中的不舍,連忙轉(zhuǎn)身,淚,卻還是忍不住地串成了瑩瑩珠鏈。
或許,今日這一別,今生今世,都再難相見了……
???
已入八月,紫禁城的御花園中,依舊有無數(shù)應秋的鮮妍開得妖嬈。
如玉宮中。寧妃娘娘峨眉微蹙著向錦玥格格的閨房走去。
此時,天光大好,可冷凝霜卻一直待在閨房中未出來。想著近來這孩子臉上的血色愈來愈淺淡,寧妃的心疼痛著揪了起來。
“娘娘?!睂庡阶叩侥拈|房門口,站在門前的宮女翠兒連忙恭敬地福了福身子,垂下頭道。
“格格怎么了?”寧妃看看緊閉的房門,憂心地輕聲問道。
“回娘娘,格格說身子有些不適,想多躺會兒?!贝鋬核剖菗淖约何丛谖葜兴藕蛑髯訒荒锬镓熈P,眼中透出隱隱的膽怯。
“我進去瞧瞧她,”寧妃說著,緩緩走到門前,輕推開虛掩著的木門。
“霜兒,你怎么了?”寧妃一邊輕推開門,一邊柔聲問道,彎彎的眉卻愈蹙愈緊。
暗香裊裊的華麗繡房中,帷幔已卷起,凝霜卻依然素顏躺在雕花木床上,
寧妃慢慢走到床邊,看到凝霜像是睡著,可卻又似乎睡得很不舒服,緊鎖著眉,小臉通紅。
寧妃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凝霜滾燙的額頭,心瞬間針刺般地疼了起來。
寧妃連忙起身走到門外去吩咐翠兒熬藥,又折回房中,坐到床邊的錦椅里,仔細地幫冷凝霜掖了掖被角。
“這孩子,怎么入宮月余,反而瘦了許多。”寧妃一邊為凝霜理順凌亂的長發(fā),一邊細細地打量她美麗的小臉兒,心湖,卻忽然似被人投入一顆石子般蕩起一圈漣漪:都說女大十八變,這孩子,怎么連一點兒小時候的模樣都沒有了呢?難道,她們之間的母女緣,竟這般淺嗎?
時光在日影的移動中緩緩流走。睡夢中的冷凝霜,臉上慢慢布滿細細密密的汗珠子……
寧妃拿著帕子,輕輕地為凝霜拭汗,當絲帕觸碰到左側(cè)額角的月光花時,她的動作變得分外溫柔。
可是,當柔軟的絲帕滑過后,那朵月光花的一片花瓣卻似忽而被揉皺了一角。
寧妃只覺得自己的心口被人狠狠剜了一刀,她顫抖著手將絲帕舉到眼前,竟看到那雪白的帕子上,染了似淺粉似鵝黃的一抹顏色……
“額娘?!边@時,冷凝霜似感受到了什么,忽然睜開了美麗的大睡眼。
“霜兒,你覺得怎么樣?要不要傳太醫(yī)?”寧妃強自壓抑著心內(nèi)的慌亂,輕輕問凝霜……或許,帕子上那一抹顏色只是未洗凈的胭脂?或許……
“霜兒已經(jīng)沒事了,不必麻煩太醫(yī)了。”凝霜用迷離的目光望著寧妃,淺笑著柔聲道。她似是不著痕跡地整了整被子,以掩飾胸口的劇烈起伏。
“那就好,還是要吃藥的?!睂庡f著,又伸手試了試凝霜的額頭,她真的不敢相信,這般善解人意的孩子,會心懷什么惡意。
“額娘,霜兒已經(jīng)無礙了,您也回去歇息歇息吧。”在寧妃的手指觸碰到自己的額角時,凝霜的身體不禁觸電般地一抖。為了掩飾住心中的波濤洶涌,她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一抹甜甜的笑意。
“也好,我去讓小廚房給你煮點清淡可口的羹湯。”寧妃說著,輕拍了拍凝霜的手背,遂一邊用帕子擦著眼角,一邊起身向閨房外走去。
看著那一扇精美的木門緩緩合上。冷凝霜虛脫般地長嘆口氣,遂強自抑制住心驚肉跳的巨大恐懼感坐起身,一雙美麗的眸子中,閃爍出冰冷刺骨的寒光
“麻雀,終究是變不成鳳凰的!”冷凝霜抬手摸摸左側(cè)額角的月光花,苦澀地笑了笑。既然命運注定如此,又何必再癡纏,何必再留戀,何必再彷徨,何必再妄想……
凝霜走到精致的衣櫥前,鄭重地打開門取出一件華美的水藍色旗裝。就算注定如曇花般短暫,也請允許她為那人,凄美地綻放一瞬吧……
???
那一朵小小的月光花,一直在眼前旋轉(zhuǎn)著,閃爍著。寧妃娘娘只覺得自己的心慌得都快跳出胸膛了。
寧妃心煩意亂地自冷凝霜的閨房走出來,來到花廳中,虛弱地跌坐在貴妃椅上。她想派人去將此事告訴皇上,又怕會冤枉了凝霜。這孩子本就無比敏感,倘若再被傷害一次,真的不知會怎樣……
寧妃蹙眉斜倚在貴妃椅上,不知所措地胡思亂想著,只覺得越來越不安,越來越慌亂,越來越疲倦……
一陣迷蒙的天旋地轉(zhuǎn),花廳里的景象,忽然變得無比朦朧,而后又緩緩清晰起來。
“額娘?!币粋€穿著淺粉色衣裳的小小女娃,晃晃悠悠地走到寧妃娘娘面前,奶聲奶氣地喚道。
“錦玥!”寧妃揉揉眼睛坐起身,欣喜若狂地抱起小女娃。
“額娘,額娘?!毙∨抟贿吤佳蹚潖澋匦χ?,一邊伸出白胖的小手抓寧妃胸前的龍華玩兒。
“我的錦玥!”寧妃緊緊抱住小小的女娃,溫柔地輕吻她粉雕玉琢般的小臉蛋兒。
小錦玥似是被寧妃弄疼了,甜甜地哼唧著晃了晃小腦袋。
軟軟的小劉海被晃到了一旁,小錦玥左側(cè)額角的那朵月光花,閃爍著瑩瑩光芒映入了寧妃的眼簾……
光芒愈來愈亮,一陣刺目的疼痛過后,寧妃猛然從夢境中驚醒,而那朵月光花,卻依然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那,并非一朵尋常的月光花,而是一朵六片花瓣的月光花啊……
???
恢宏的養(yǎng)心殿,巍峨地屹立在秋陽中。
寧妃娘娘雙腿顫抖著爬上高高的殿前臺階,卻被守門的太監(jiān)告知:皇上趁著天氣好去御花園散步了。
寧妃只覺得一陣暈眩,但還是努力鎮(zhèn)靜下來,在宮女的攙扶下一級級走下臺階,開始坐著軟轎在諾大的御花園中尋找皇上。
亭臺樓閣,小橋流水在眼前模糊成愈來愈深沉的絕望,不知找了多久,當日光已微微偏西,寧妃終于在一處連著回廊的涼亭里看到了那明黃色的身影……
“皇上萬福金安?!睂庡叩交噬厦媲?,氣喘吁吁地福了福身子。
看到素來溫婉嫻靜的寧妃竟變得如此慌亂狼狽,皇上方欲開口詢問,忽然有一抹淺藍色的身影自花叢那畔向這邊飛了過來。竟是手執(zhí)長劍的冷凝霜!
“狗皇帝!受死吧!”冷凝霜在涼亭中立穩(wěn)腳步,滿眼冰冷狠厲地將長劍對準皇上!
就在所有人都還未回過神來時,納蘭月朗已飛身躍到皇上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腰間的佩刀,攔住了冷凝霜的致命一擊。
“霜兒,你!”待弄清楚眼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皇上下意識地護住寧妃,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望向冷凝霜。
“狗皇帝!住口!誰是你女兒?”冷凝霜厲聲說著,抬手撩開長長的劉海,左側(cè)額角處,那一朵月光花,已只剩下刺青的輪廓,而沒有了柔美的花瓣……
看到冷凝霜左側(cè)額角處那月光花的印痕,月朗只覺得自己的心驟然被一道灼灼的光芒擊中,瞬間忘記了跳動!
想到這失而復得的寶貝女兒竟是個女刺客,寧妃娘娘只覺心口一緊眼前一黑,險些跌倒,幸而被身旁的皇上攙扶住。
“護駕!有刺客!”太監(jiān)總管尖著嗓子高呼起來。
除納蘭月朗外,另有三位御前侍衛(wèi)從各處竄出,呈一字排開護在駕前。
月朗見此,便后退到皇帝身邊,一是怕還有其他刺客偷襲。而心深處,似乎還隱藏著一個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原因:若非必要,月朗真的不愿和這位假格格動手……
可惜,能帶著天大的秘密混入皇宮中的女刺客,自然是一等一的聰慧俠女,武林高手。
那三位同樣武功一流的御前侍衛(wèi),居然很快就倒在凝霜劍下!見此情景,月朗不得不持刀攔在凝霜跟前。
今日秋高氣爽,皇上本想享受一段難得的清靜時光,因此只讓四名御前侍衛(wèi)不遠不近地跟著,卻不想……
趁著皇上低頭看寧妃,冷凝霜又揮出一劍,卻又一次被月朗打退。
“納蘭公子!你不要攔我,霜兒不想同你動手?!蓖{蘭月朗俊逸脫俗的臉龐,冷凝霜深深地吸了口氣,神情復雜地道。
看到冷凝霜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溫柔,月朗只覺得心口微疼,但他還是堅定的將刀尖對準了她。
一雙漂亮的年輕男女,懷著各自的心事,在御花園中打斗起來。只見刀光劍影,銀芒閃閃……
不知打了多少個回合,冷凝霜卻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動作。原來,聞訊趕來的羽林軍已將此處團團圍住,刺殺已然無望……
亮橙色的夕陽光輝中,冷凝霜深深地望了納蘭月朗一眼,高高舉起手中的劍,優(yōu)雅地轉(zhuǎn)了一圈兒,決然地將利刃劃入自己白皙的脖頸……
“怪只怪,我一世清冷,卻在最不該動凡心的時候,動了凡心?!崩淠米詈笠唤z氣力,亭亭玉立地站在納蘭月朗面前,一雙美麗的淚眼溫柔而深情地凝望著他盈滿悲憫的星眸,悠悠地道出一句令人柔腸寸斷的話,“相思只作曇花隱,片刻窺時已亂心?!?p> 身為白蓮教的女刺客,冷凝霜早就知道自己注定結(jié)局悲涼。卻從未想過,會因一個情字,而凋落得如此蕩氣回腸。她單薄的身體,如一朵淡藍色的落花般,旋轉(zhuǎn)著墜落到地上……
“霜兒!”親眼目睹這般慘烈的一幕,寧妃娘娘悲傷地呼喊著,顫抖著暈倒在皇上懷中。
殘陽如血的光影中,凝霜漸漸沒了氣息,如霜雪般純凈無暇的臉頰上,仍殘存著一抹凄楚的笑意。一顆如紅豆般訴盡情思的鮮紅淚珠緩緩滑落,滴入身下的血泊中,瞬間溶化得無影無蹤,亦如那在心間綻放的相思之花,悄悄的綻放,悄悄的凋零……
看著潺潺流出的血液在冷凝霜身旁開成鮮紅的花朵,月朗痛楚地閉上眼睛,在心里輕聲嘆道:
平生總有愁和怨,
在世誰非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