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寧十五

　　朝暮殿的疫情正以一種近似無法挽回的速度快速發(fā)展著，朝暮殿發(fā)病要早一些，不過十余天的功夫，死者上百。

　　有些地方，已至滿門皆絕。死者過多，陳尸尚未入土為安，新人已經(jīng)命喪黃泉，匆匆赴死。

　　一向以制香聞名的朝暮殿，在麝香白芷的香草氣息中混著腐尸的腥臭，只好推倒房屋作為墳?zāi)埂?p>　　不得不說，楓澈做得很好。

　　她親自放火燒了大半個朝暮殿，在地上焚艾燃香，撒了石灰，建立了專門的疫情隔離處，專門設(shè)機構(gòu)管轄。

　　但她回來得太晚了。

　　陰樆桾到朝暮殿的時候，情況已是空前的嚴(yán)峻。

　　越來越多的人發(fā)燒，打寒戰(zhàn)，頭疼，乏力；

　　越來越多的人滿身紅疹，黃膿橫灌；

　　越來越多的人喪命。

　　但是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沒有哀嚎遍野，沒有痛哭流涕，甚至沒有人肆意喧嘩，安靜地為死魂哀悼，為親人祝福。

　　小劉盈被單獨隔離起來，楓澈在百忙之中竟然還抽得出時間陪自己的小徒弟說說話，聊聊天。

　　陰樆桾醫(yī)術(shù)尋常，和街邊的江湖郎中實在不相上下，力所能及之事不過是調(diào)動九界資源，保證朝暮殿在人死絕之前，至少不被餓死。

　　轉(zhuǎn)眼冬至，朝暮殿里應(yīng)景地熬了一大鍋味濃鮮香的羊肉湯，楓澈給劉盈盛了一碗送過去，等她回去時，已經(jīng)接近子時，陰樆桾處卻還是亮著昏燈，昏黃昏黃的，看上去帶著股暖意。

　　她遲疑了一下，扣了扣門。

　　陰樆桾竟還在看奏疏，旁邊放著一幅墨跡未干的書帖。

　　楓澈掃了兩眼，“雖即修復(fù)，未獲奔馳，哀毒益深，奈何奈何！”驚然脫口：“墟主臨的是羲之的《喪亂帖》？”

　　陰樆桾從奏疏中拔出頭來，“是?！?p>　　楓澈笑道：“雖沒生在安穩(wěn)太平年間，墟主年少成名也段不該有這種離亂人的悲憤?！?p>　　陰樆桾理了一下面紗的邊緣，沉默了一下，“戰(zhàn)亂年間，也有朱門酒肉臭；太平盛世，也不少凍死骨?！?p>　　楓澈收斂了笑容，“墟主何必如此自責(zé)？我比墟主長了幾歲，說句了不得的話，這世道，天災(zāi)人禍，又豈能因一人之力扭轉(zhuǎn)？”

　　楓澈看陰樆桾低頭在奏疏上標(biāo)了幾字，接道：“悍將權(quán)臣，宦官弄權(quán)，妖姬禍國，不過是為帝王開脫責(zé)任；一代天驕，九州梟雄，英明君父，也不過是讓人臣鳥盡弓藏?！?p>　　陰樆桾不語。

　　楓澈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而是略挑亮了燈芯，半埋怨似的：“墟主也不把燈點亮一點，仔細(xì)傷眼?！?p>　　陰樆桾制止道：“兄弟們運點東西進(jìn)來不容易，我輩位卑力薄，也該略盡綿薄之力。”

　　楓澈搖了搖頭，“話是這個理兒，墟主也段不該短了日常使用。還有一件事?！?p>　　陰樆桾從一堆奏疏里摸出了一張白絹，“正要和楓殿主說，清緣大師已經(jīng)動身了，這是他托顧玢傳來的藥方，楓殿主且拿去?！?p>　　楓澈接過，大概掃了一眼，嘆道，“勞煩大師還要從那么遠(yuǎn)處替我們帶藥?，F(xiàn)在，”

　　剩下的話她沒有說完——

　　江山代有才人出，真的，他們那一輩也算是真正落寞，這江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湓诹诉@些年輕人的肩上。

　　陰樆桾并沒有治愈天花的通天本領(lǐng)，甚至就連他拼命抑制疫情傳播的舉措都可能只是徒勞。

　　楓澈卻覺得他那永遠(yuǎn)清寂蕭索的身影里，真的扛起了這一天一地。

　　江山不會因為一個人而改朝換代，但是這一路黑燈瞎火，總要有人一條路走到黑，為所有人挑起一盞明燈。

　　送走五味陳雜，感慨人生苦短的楓殿主。

　　陰樆桾回了幾份奏疏，總算是抽出了時間來看顧玢給他的信。

　　顧玢最近過得實在是坎坷。

　　他拿著玉璇璣，先徹徹底底地跟夜仙主割袍斷義，一刀兩斷，沒鬧一點兒情緒地寫了份折子，詳細(xì)地寫清楚了所有的事務(wù)交接，撂挑子走人。

　　夜來后腳就宣告九界，顧玢叛逃，算是把他掃地出門。

　　然后顧上卿拎著陰樆桾簽的調(diào)令，快馬加鞭地從迷仙引一路向西北，橫跨九界，拉了個對角線，去找杜衡老先生的嫡傳弟子，飛虹界界主的光頭和尚清緣。

　　一路上被折騰了個夠嗆，好容易到了，又被告知，東寧王的世子病了，和尚以此為由出去野了。

　　東寧，東寧，字面意思，自然是在東，跟地處西北的飛虹界南轅北轍。

　　真是……豈有此理。

　　顧上卿的君子習(xí)氣人盡皆知之，他任勞任怨地又繞了回去。

　　九界十主四荒，其中四荒便圍在九界之外，分為東寧，南安，西平，北靜，取“東南西北，安寧平靜”之意。

　　四荒在囚夜?jié)杀澈蟮慕唤缰乇环Q為昭陵，成為了與囚夜?jié)蓪α⒌臉O晝之地，光明永存。

　　這四位王爺，顧玢雖未曾得見真容，倒也略有耳聞。

　　坊間傳聞，四王都是情種。其中東寧王李業(yè)最為無情，南安王魏凄最為深情；西平王韓良最為多情；北靜王馮璟最為專情。

　　坊間傳聞自不足以為信，但是從東寧王至今未娶，不近女子，連傳宗接代都得靠收養(yǎng)的面來看，傳聞也并非空穴來風(fēng)。

　　和尚一點兒都沒意外顧上卿的千里追尋，而且是一點兒也不著急，像是有了在東寧王府常住的打算。

　　顧玢不是沉不住氣的人。

　　任憑朝暮殿和冷月宮都鬧成了什么鬼樣子，他也就心平氣和地陪著和尚在東安王府喝茶下棋，臨帖模畫，每天抄抄經(jīng)，練練劍，一直拖著等東寧世子李冰能下地。

　　嗯，不是重名，的確是秦國的李冰，修都江堰的那位。

　　李業(yè)這兒子是從鬼市抱來的，貨真價實的水家李冰。

　　這位作死的水家本來就在河里爬摸滾打，一身的濕氣，趕上寸勁兒又摔斷了半身的骨頭。

　　別說清緣以針灸湯藥為著，接骨的技術(shù)一般，就是他能給李冰換一身骨頭，碎成那樣，李冰也得在床上躺個一百天。

　　顧玢第一日來點卯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了。

　　這也就是他不著急的主要原因。

　　清緣：“顧上卿莫急，蛟龍入土之日，水神歸位之時，方有太平之日?！?p>　　和尚很年輕，一點兒也沒有得道高僧的出塵之容貌，滿臉的仇大苦深，好像沒吃過飽飯的苦行僧。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這位年輕的界主眼睛，雙眸狹長，眼角微微上挑，看上去到多了幾分世俗氣，但一眼看進(jìn)去，深不見底。

　　顧玢不是傻子，沒怎么費勁就想到了其中關(guān)節(jié)：“大師的意思是，疫情并不蹊蹺，而是，順?biāo)鴤?？?p>　　清緣緩緩地喝了口茶，落下一子，“正是。”

　　顧玢道：“囚夜?jié)芍诠盼?，迷仙引迷于問道，影孤絕精于不光，朝暮殿通于制香，飛虹界沉于佛法，臨事五家，無人可當(dāng)此責(zé)?！?p>　　“術(shù)業(yè)有專攻。和尚去，唯救一兩人姓名，唯有水患平，此難可解?！?p>　　和尚看了眼棋局，專心研究了一下，將手中子放回棋簍，隨意地拍了拍手：“和了吧?！?p>　　“還有，勞煩上卿再跑一趟現(xiàn)世?！?p>　　顧玢很給面子地擲子言和，問道：“何時？”

　　“現(xiàn)在，尋幾味藥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