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擊曹文詔當先站出來,打千行禮道:“莫將愿率軍與東虜決一死戰(zhàn),百死無悔?!眳⑼醭胸?,張叔嘉,都司左良玉見此也不甘落于人后,俱上前請戰(zhàn)。孫承宗親自離座將這幾位將領(lǐng)扶起,勉勵道:“有諸位愛將,何愁東虜不滅。這個昨日宣府總兵侯世祿送來的軍報,你們看,候總兵也認定東虜軍心不穩(wěn),存心退兵,所謂孤證不立,這并非王樸一面之詞,倒也不妨信之一回?!边@番話有理有據(jù),眾將領(lǐng)聽了連連稱是。
孫承宗回座隨手端起茶杯,見平日雷打不動的將領(lǐng)們此時群情洶洶,躍躍欲試,他笑意盈盈抿了一口茶水,借袖子遮掩和馬世龍暗中擠眉弄眼,后者立即心領(lǐng)神會,跨前一步亮出尚方寶劍。
“中前所游擊曹文詔,開平參將王承胤,北塘參將張叔嘉,遼東車右營都司左良玉聽命,令你們立即各回駐地檢點兵馬,于明日趕到文安縣城待命?!?p> 眾將領(lǐng)命而去,唯有左良玉心思機巧,他偷偷又兜了回來,軍議散后去拜訪馬世龍,向他詢問王樸送來的虜寇首級,說是要親眼見識這些首級,好回去講述一番鼓舞兵卒士氣。
“那就隨我來罷?!瘪R世龍為人老實,不疑有他,就答應(yīng)下來。
左良玉好歹有些見識,一眼便認出這十多顆首級皆為舊物,估計已從身上摘取了好幾個月。他暗自尋思,王樸手上多半還能有許多東虜首級,那可都是搶手貨啊。
譚惠萍是村女,自幼就下地幫家里做農(nóng)活,長年烈日暴曬,出落成粗手粗腳的黑姑娘。不想這太平日子尤有盡時,東虜入寇,成千上萬百姓被擄掠至關(guān)外,淪為奴隸。富有尊貴的老爺們都舉家南遷,順著運河到南方去了,殷實的人家也都進附近縣城里躲著,只有譚惠萍一家這等窮人就是進了縣城都找不到立錐之地,可謂無路可逃,唯有束手待斃而已。
天無絕人之路,所幸有傳言說,虜寇只劫掠普通農(nóng)戶人家,不劫豪紳的莊園。大家都將信將疑,也沒有辦法,只得死馬當活馬醫(yī),紛紛去豪紳的莊園尋求庇護。
豪紳難有善心,憑什么要庇護他們,無奈之下他們家里一商議,就把譚惠萍折價賣了,配給莊園里的顧家奴仆做媳婦。莊園管事這才開恩分出一個小屋子給予安身,且傳言屬實,東虜兵馬幾次路過莊園,都自顧自而去,不曾闖進來搔擾。大家松了口氣,方自慶幸有活路。
顧金丹小姐年前來了莊園一趟,見到譚惠萍就眼眉一挑,回頭就把她連同另外兩名村女,賣進城里的菜人場,那是個吃人的人間煉獄。
后院一排籠子,許多人被關(guān)進籠子里,不時有客人進來一個個籠子看過,看中了就把籠子里的人拉出來,擺在案上,手腳等部位都明碼標價,交足銀子就現(xiàn)場砍下來,菜人一時還不死,哀求客人出價高些,好叫人死的利索,不用受零碎的痛楚,其駭人無比,譚惠萍等幾個農(nóng)女自幼不曾出遠門,哪里見過這場面,直受了驚嚇,尖叫昏厥,不幾日就瘋魔了。
待火候夠了,顧金丹命人去贖人,把已近半瘋的他們救下來,好言寬慰,好幾日調(diào)理方能言語。
顧家的莊園里備有驅(qū)趕小賊用的連弩,這種東西據(jù)說是諸葛亮所創(chuàng),其實只是個玩物,那弩箭射出去軟綿綿,隔了遠都穿不透縞素,嚇唬人而已,顧金丹要走了三副這種連弩,分發(fā)于譚惠萍她們。
這三個可憐的農(nóng)女自從受了怖駭驚嚇就性情大變,只是接過連弩不言不語,乖乖蒙頭苦練射技,準頭日益精進。
“這三個蠢婢真敢殺人嗎,別到時候失了手,連累奴家枉送了性命?!鳖櫧鸬おq自不安心的疑慮道。
“小姐好計策,只可惜?!辟~房先生扈貴咧嘴一笑。
“只可惜什么?!?p> “百密一疏,想那八面無敵方播何許狠人,這等市井青皮刀口舔血慣了,幾把輕飄飄的小弩也就扎破一層皮,能有何用,那只會激怒歹人,令其兇性大作,遭受反噬。”扈貴搖頭晃腦回道。
“先生所慮不無道理,有何良策。”顧金丹知道這個窮酸書生素好賣弄,雖十分不滿卻依舊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萬福虛心討教。
“只要箭頭淬毒便可迎刃而解也。”
“上哪里找毒藥去,砒霜能用不?!?p> “這個,或許有用,但是砒霜藥鼠,也不見立即死?!膘栀F支支吾吾起來,他不過就是個窮酸書生,哪里能對殺人在行,講的頭頭是道那都是紙上談兵而已。
顧金丹咬牙不語,回憶起方播當初暴起發(fā)難,狨身將她撲倒時,那迅捷如電的身影,臂力如鉗的蠻勁,無疑是個會家子,尋常幾個大漢都未必能制住,要是與他撕破了臉,就憑一介女流,自己這單薄惹人憐愛的小身體哪里能反抗??梢堑葔m埃落定,戰(zhàn)打完了,城中恢復太平,方播又吞了顧家的產(chǎn)業(yè),羽翼漸豐,并按約定下聘禮迎娶她如何再推諉婉拒呢,那時候?qū)嵲谑钦也怀隼碛蓙?,難道要從了,不,她顧金丹,堂堂的豪門千金就此失身于一個地痞何以甘心,絕不,顧金丹咬牙切齒的想,秀氣的臉上滿是猙獰。心中只盼這戰(zhàn)能再打下去,多打幾個月,才好慢慢想出對付方播的法子來。
二月份,被虜寇強征去填河的民夫終于陸續(xù)返回薊州城,城內(nèi)人都聽說了,神甲營都是兇神惡煞,挨千刀的賊丘八,用火銃濫殺無辜,一時間王樸之名幾乎令小兒止啼。
外頭傳言天馬行空,不實居多,但顧金丹卻有手段,她先花銀子找來很多幸存回來的民夫,各自問話,讓扈貴用筆錄下,再把筆錄逐一對照,捋順清楚,實情真叫人駭異。
“王樸?!鳖櫧鸬と粲兴嫉哪钸吨茉诨侍珮O圍攻下游刃有余,這人難道是韓信那樣的無敵戰(zhàn)將嗎。
坐鎮(zhèn)于雁門關(guān)的王雁此時焦頭爛額,也不知是何緣故,南面的平陸縣突然多出一股強橫的賊軍,楊萬春與之數(shù)場大戰(zhàn),居然連連失利,大批兵器輜重落于敵手,沒有男人就諸事不便,雁門衛(wèi)的女兵不好南下遠襲,目前能用的兵馬就只有碼頭那個火銃百人隊。
她剛下令這個火銃百人隊進山剿賊,碼頭就糟了夜襲,所幸事先知會了縣令陳士良,他親自帶一百甲兵守著碼頭,這些兵馬都配了神甲營的特制鐵甲,兵器皆為精鋼打造,且陳士良又是個能人,帶兵頗為本事。一夜激戰(zhàn)老窩沒有被端掉,里面的蒸汽機及其工匠們也都安然無虞。
所謂禍不單行,于此同時北面晉商的煙草生意也屢糟路劫,自從去年年末東虜入寇以來,朝廷的餉銀就再也聞不到了,軍餉都是靠著這煙草生意支撐,盈利額稍有浮動,就會軍心受挫,人心不穩(wěn)。
王雁在寫給王樸的書信中,只字不敢提這些難處,只默默承受著艱辛和懊喪。
道路不靖,顧環(huán)宸歷經(jīng)磨難才抵達雁門關(guān),遠遠瞥見關(guān)墻上颯立的將士身姿挺直,這必是軍紀嚴明才能有的肅殺之氣,暗贊王樸果然還藏著不少家底,這就有門了。
走到近處才看清居然滿眼皆雌,都是女人啊,這,這是誤入女兒國嗎,他強自鎮(zhèn)定,上去找個女將,報上名號,直言求見雁門的管事。
女將見來人是個俊俏文人,臉上燒紅,扭捏不已,話都回不利索了。
“那,那個,雁姑娘不,不在,要不,你先吃個飯,是米飯,從南方運來的大米,聞著就香?!?p> “啊,呃,如此小生叨擾,很香的米好不饞人,勻我一碗罷?!鳖櫗h(huán)宸俏皮話脫口而出,他風流倜儻,說話溫潤親和很能迷人。
“我去給你乘來,你等等?!边@女將臉紅撲撲能映人,扭頭撲騰撲騰跑開。
見這女將如此淳樸無邪,顧環(huán)宸哭笑不得,他雖見多識廣,三教九流各號人物都略知一二,可女將軍太不常見,平時只能在書上讀過,戲中品過,傳聞中聽過,卻從來沒有當面見過。
女將軍慌慌張張的動靜不小,周圍的女兵好奇心起,頻頻瞥眼過來,都拿賊兮兮的眼眸上下來回打量送上門的這位可口俏書生,捂嘴嗤笑不已。這前所未有的陣仗直叫顧環(huán)宸竟局促不安起來。尋思:大明朝的女人何時有這般野,難道她們是韃靼來的,可看口齒卻又不像。韃靼女子沒有用鹽漱口的習俗,因此口氣很重,且齒呈黃黑色,就算為奴作婢都沒人愿出價去買。
這里的女子都是唇紅齒白,面相飽滿,身板厚實,雖不是美人,可卻也不丑??梢娡鯓銢]有讓這些女人做粗活,且頓頓好魚好肉,這可太有趣了,他這雁門關(guān)從哪里弄來的銀錢。
值此末世,生靈涂炭,人耶獸耶,庶幾也分都不清楚了,誰能初心不改呢,那樣的無一例外都是藐視蒼生的強者,強到堅如磐石,才不用屈服于亂世的漩渦。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座雁門關(guān)卻如同世外桃源一般,人人天真爛漫,朝氣十足??伤⒎桥c世無爭的邊寨,這是一座處于中原腹地的要隘,本是會亂聚敵之所在,顧環(huán)宸自幼就有異于常人敏銳直覺,從這些女兵淳樸無邪的裊裊英姿背后,他能隱約窺見一種令人窒息的可怖實力,
正思忖著,只見那女將軍已然喜滋滋迎上來,身后兩女兵各提著兩籠子,果然是白亮的南方米飯,近些年北方災荒頻仍,官宦人家興起改吃南方大米,一多半是因為朝廷的府庫里只有大米了,北方的作物如小麥很是稀缺。雁門關(guān)能用大米招待客人,足以見得朝廷十分看中雁門的軍馬,所以糧食都優(yōu)先朝著這里供給,看來這里有一支大明現(xiàn)今最精銳,且戰(zhàn)功顯赫的兵馬。
“多謝款待。”顧環(huán)宸并不因?qū)γ媸桥佣÷?,行了大禮。他和十多個家奴一路上風餐露宿,確實很久不曾吃到熱食了,便忍不住當著眾女兵的面,大快朵頤起來。
他一邊吃著,一邊還不忘抬頭瞥一眼那些女兵的兵器,看形狀是火銃,好奇心起,就故作不經(jīng)意的問道:“這位將軍,可否給小生看一下那火銃,看著跟別處衛(wèi)所不太一樣?!?p> “不行,你別亂瞄,行跡可疑的人會被當成細作的?!边@女將立刻生出警惕,還好心的告誡道。
“喔,那我便不瞄了,小妹別疑我?!鳖櫗h(huán)宸故作無辜道,心說:這火銃果然是有古怪。
卻說王雁此時策馬疾蹄,一身鎖子甲英姿颯颯,可依舊,只見她眼溢腥紅,難掩自憐孤影之態(tài)。自從對夫人不敬,將之驅(qū)逐出雁門關(guān)之后。她就與從前的姐妹們決裂了,形單影只,眾叛親離倒也罷了,這是意料之中,本是一個區(qū)區(qū)的奴婢,不知死活與夫人作對,王家上下都當她是瘟疫,深恐受到牽連,皆避之則吉。
然而,那些瑣事王雁都不在乎,沒人能懂王雁的心,她不再只是區(qū)區(qū)的婢女了,經(jīng)營偌大的產(chǎn)業(yè),南面的礦山,北面的煙草,日進斗金,為雁門衛(wèi)和神甲營籌集糧餉,運籌帷幄,派大軍出去剿賊,這些都是軍國大事,她是個操持軍國大事的婢女,天下獨此一個。
人是會變得,王雁見識了一個更廣闊的天地,再回望從前的那一小片井中觀景,只余對井中之輩的憐憫和不屑。
少主人重用了身邊的兩個奴仆,除了自己以外,還有王祿。原以為王祿會和她一樣,只知忠心于少主人。
“少主人,你看錯人了?!蓖跹阈睦锇蛋迪氲溃和醯摓楹我撑焉僦魅?,不,他那樣做談不上背叛,只是不敢得罪夫人,明哲保身,可是少主人正等著我們?nèi)ゾ人@種時候怎可背后拆臺,少主人反復叮囑不許拉幫結(jié)派,互相拆臺,那是取死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