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冰霜初溫
元靖云看著步臨淵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那怎么行!”步臨淵面帶憤然,語氣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寧可死,也絕不會受那般屈辱?!?p> 元靖云早就料到,以他清高的讀書人個性,斷然不會輕易同意,因此不免要激他一激,便說道:“你妻女尸骨未寒、含冤待雪,你卻急著去陰曹地府報到,任由兇手逍遙法外,這算得上什么男兒偉丈夫?”
步臨淵低著頭,默然不語。
元靖云見狀,心中有些不忍,又緩和了語氣,說道:“我讓你去禁中,不是去給后妃女眷端茶送水、梳妝更衣。你要去的地方,是中書監(jiān)?!?p> 所謂“中書監(jiān)”,是朝廷詔令下發(fā)的第一個關(guān)口,皇帝想要下詔,首先由中書監(jiān)的中書舍人擬詔,稱為‘五花判事’,再交給執(zhí)掌中書監(jiān)的中書令,修改后成正式詔書,接著才將詔書遞到尚書臺,由尚書臺用印蓋章,最后下發(fā)給各個相應(yīng)的司職部門執(zhí)行。
步臨淵當(dāng)然明白其中的利害所在,有些猶疑著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說道:“我去了中書監(jiān),就能為妻女報仇?”
元靖云聽他的語氣,明白他心境有所轉(zhuǎn)機,便緊盯著他說道:“你先保住命,只有等裴家倒了,才有機會翻案,洗刷你的冤屈。”
步臨淵沉默了一陣,再抬起頭看她時,眼神漸漸發(fā)亮,神色變得堅毅果決,映著他頭上的幾縷白發(fā),更顯出視死如歸的氣魄和決心。他說道:“公主,我愿意去中書監(jiān)?!?p> “此外,不用我說你也應(yīng)該明白,受宮刑之痛苦有如地獄中走一遭,就算忍了下來,受刑之后還有五分之一的幾率死于感染,之前的苦也就白受了。要是果真如此,還不如脖子一伸,哪怕含冤,也死得也痛快?!?p> “我絕不后悔?!辈脚R淵頓了一下,“還有一事想求公主……”
“你放心,你的妻女,我會安排厚葬。”
步臨淵點了點頭,再次朝她叩拜一禮。
元靖云讓車夫停下,自己下了馬車,看著步臨淵坐在車?yán)?,緩緩向皇宮的蠶室駛?cè)ァ?p> 過了好久,她還一動不動地站著,突然發(fā)覺眼前閃過一粒白,緊接著,又是一粒。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接住,心中不禁涌起一絲悲涼——郁陽入冬后的第一場雪,偏偏在這個時候悄無聲息地來了。
?
元靖云踏著小雪回到公主府,已是申時正,天很快就要黑了,鉛灰色的天空越發(fā)壓抑。
她穿過月門,走到上房的庭院中,不禁心中一沉。封峻站在中庭,用手撐在廊柱上,右腳的傷顯然還沒好全,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你這樣對我,公平嗎?”封峻定定看著她。
元靖云慢慢垂下眼簾,站在離他數(shù)步之遙的地方,沉默不語。這些天她總是早出晚歸,也算是有意無意地躲著他。
“難道你不解釋一下?”封峻問道。
“你要我解釋什么?這些天街頭巷尾都傳開了,你聽到的還少嗎,在哪個殿哪間房、每月私會幾次,早就傳得繪聲繪色?!痹冈乒首麈?zhèn)定,心中卻苦澀難耐。
旁人再怎么污蔑她、誹謗她,她都可以橫眉冷對,也可以據(jù)理力爭,既灑脫又坦蕩,根本不當(dāng)一回事。
唯獨在他面前,一想到他那時懷疑的眼神,一會兒還不知會說出怎樣的冷言冷語,她胸口就感到一陣刺痛,竟是萬萬承受不住的。
封峻面色一沉,語氣果然冷了下來,說道:“我是問你怎么說?!?p> “到了這種時候,我怎么說,還重要嗎?”
“當(dāng)然重要?!?p> 元靖云低下頭,避著他的目光,眼前的雪無聲地落在青石板上。
她還能說什么呢?即便說了,難道她拿得出什么證據(jù),來證明自己的清白?這些天她為步臨淵四處奔走,恰恰坐實了那些流言蜚語,既然辯解都是徒勞,為什么他還這般逼迫她,難道是想趁機羞辱她一番,以泄心頭之恨嗎?
封峻見她沉默不語,便瘸著腿朝她走過來,站在她面前,語氣更寒了幾分,說道:“你是無話可說,還是我的身份不配聽你一句解釋?”
元靖云慢慢抬起頭看著他,他眉頭深鎖,凌厲的眼神像刀一樣刺在她心上。她深吸了一口,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開口說道:
“我與步臨淵君子之交,并無茍且之事?!?p> 元靖云看著他的眼睛,竭力壓抑著心中的酸楚,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才沒有讓自己移開視線。
她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維護自己最后的尊嚴(yán),絕不為自己徒勞地辯解,更不會苦苦哀求他原諒。只要他一說出責(zé)難的話,縱使她萬般不舍,這段才剛剛開始的情意,也就走到了盡頭。
“不管別人怎么說,只要你說沒有,我就相信你?!?p> 元靖云一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她心中有千頭萬緒,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怔怔看著他。
“那天你說,會讓陷陣營重回我手中,”封峻略垂下與她對視的目光,聲音越發(fā)低沉,“你說的話,我都信。”
她的心怦然一動,胸口激涌著滾燙的柔情。她對他釋然一笑,移步上前,伸出手撐著他的肩膀,踮起腳尖,吻住了他的唇。
他肩頭的雪很涼,就像他的唇一樣。
?
在臨安王府的正廳,元昊坐在正中的獨榻上,端起幾案上的茶杯飲了一口,略有些不自在地看著元靖云,說道:
“上次四叔說了你,還以為你又打算五年不進我的門。你也知道,四叔年紀(jì)大了,脾氣也大?!?p> “四叔從前脾氣也不小,”元靖云微微一笑,也端起茶淺飲了一口,“經(jīng)常把承光攆得雞飛狗跳?!?p> “說起這個混小子就來氣,”元昊長嘆了一口氣,“還是先帝有福啊,先帝幾個子女中,最出眾的便是定武和你。他們總是夸定武如何如何,其實在四叔看來,你雖是女子,脾性氣魄倒與定武如出一轍,尋常男子可比不上你?!?p> “四叔這是怎么了?若不是我已經(jīng)有了駙馬,還以為四叔要給我說親事了?!痹冈浦浪罱那闊灒阌行亩核蛉?。
“還是算了吧,你的主意大得很,我可管不了?!痹缓吡艘宦暋?p> “四叔還在生我的氣?”元靖云朝他展顏一笑。
“我生什么氣?反正你本事大得很,步臨淵板上釘釘?shù)乃雷?,都能殺出一條活路來?!?p> “這件事,也是陛下肯幫我。”
“他什么時候不幫你了?你小時候任性胡鬧,哪一次不是寧熙幫你打圓場?!?p> 元靖云垂下眼,伸手拿著茶杯把玩,沒有接話。
“你老實回答我,現(xiàn)在還恨你二哥嗎?”
元靖云抬起頭看著四叔,在他的神情中,隱隱帶著她熟悉的關(guān)切。她默了半晌,才答道:“我不知道該恨他,還是該可憐他?!?p> “那就可憐他,不要恨他?!?p> 元靖云一怔,沒料到四叔會這樣說。這才明白過來,直到現(xiàn)在,他也并沒有把寧熙當(dāng)做天子,也沒有把她當(dāng)做公主,而是和小時候一樣,把他們當(dāng)做自己的孩兒一般直言不諱。
念及此,元靖云心里軟了幾分,輕輕點了點頭。
元昊露出滿意的神情,又說道:“上次你說,‘正確的事,不一定是對的事’,我后來琢磨了很久。”
“我隨口一說罷了?!?p> “人老了,就容易想起舊事?!痹粐@了口氣,沉默了好一會兒,“二十多年前,我正是你現(xiàn)在這般年紀(jì),那時我想做一件事,一件錯得離譜的事。父皇氣得跳腳,揚言說,我要是這么做,他就褫奪我的爵位,貶為庶人,永不認(rèn)我?!?p> 元靖云微微一驚,沒想到素來老成持重的四叔,竟然也有這樣的往事。
“當(dāng)時我想了很久,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沒有去做這件事。之后,我便一直在父皇的教導(dǎo)下做著‘正確’的事,先是受封王爵,再是當(dāng)上宗主,一直到現(xiàn)在。”
元昊不由得哀嘆了一聲,臉上有了悲戚的意味,接著說道:“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件事還一直壓在我心頭。我實在搞不懂,無數(shù)次問自己:我明明做了正確的事,為何還是不快活?直到聽你說了那番話,我才明白過來,對我來說,那件沒有做的事,才是‘對’的事。”
元昊又沉默下來,神情悲涼。她一時不知如何開解他,也只好沉默著。
“阿云,你說得對,自太宗皇帝以來,像我這樣的元氏后人,已經(jīng)沒了敢為天下先的血性。”
“四叔——”元靖云自知當(dāng)時話說得重,想辯解一番。
“你先聽我說完。沒有血性,便會被虛名束縛住手腳,不敢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只能被人牽著鼻子走。所以,我現(xiàn)在又想做一件事,一件從沒有人做過的事?!?p> 元昊眼神灼灼地盯住她,打開桌案上的一個紫檀木盒,取出一塊半個巴掌大的玉牌,說道:“我要讓你成為元氏第一個女宗主?!?p> “可是,我不明白……”元靖云怔怔看著他手中的這塊宗主令,一片愕然。
“那你總該明白,喪母的皇女不止一個,定武為什么單單將你養(yǎng)在東宮?”
“這……”元靖云聽他陡然提起大哥,越發(fā)不明就里,“那時我不到六歲,有一次躲在上書房外偷聽皇子們上課,大哥撞見我,問了我?guī)拙湓挘稳站妥屛野岬綎|宮?!?p> “定武沒有看錯,所有弟妹中,只有你的性子最像他?!?p> 元靖云的心感到一陣輕微的刺痛。她回想起在東宮度過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在大哥的教導(dǎo)和庇護下,她幾乎分不清楚,是大哥縱容她的天性自由生長,還是她懷著一份崇敬,在不知不覺中效仿他?
“定武本該是個勵精圖治、振興元氏的明君,可惜啊,卻英年早逝。”元昊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元靖云一怔,這才明白了四叔的良苦用心。
她注視著他手中白如凝脂的宗主令,上面刻的這個“元”字,是大哥和她共同的姓氏,他雖有治國安民平天下的抱負(fù),卻壯志未酬、含恨而終。
既然如此,大哥想做的事,還有來不及做的事,就由她來幫他完成。
元靖云膝行上前,朝著元昊鄭重叩拜一禮,說道:
“我元靖云在此立誓,必定殫精竭慮匡扶元室、輔佐陛下,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元昊滿意地一笑,將宗主令遞到她手中,說道:“你就讓四叔看看,也讓定武看看,你這個有血性、不惜名的女宗主,會帶領(lǐng)元氏宗族走上什么樣的道路。”
元靖云雙手接過宗主令,用指尖細細摩挲玉上刻的“元”字,只覺喉頭發(fā)緊,一陣熱血奔涌全身。
元昊的神情突然變得有些尷尬,有些遲疑地開了口:“還有件事,不好說?!?p> “四叔是說承光?”
“真是老臉都丟盡了?!痹粐@了口氣,“這個天殺的不肖子,你替我看著他,別讓他闖出大禍?!?p> “這是自然?!痹冈埔恍?,他們父子斗了這么多年,彼此之間橫挑鼻子豎挑眼,其實感情極深。
元靖云起身告退,出了臨安王府的大門,被冬夜里刺骨的冷風(fēng)一吹,看到手中緊握的宗主令,她才真正意識到——
與裴家的決戰(zhàn),已經(jīng)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