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迤西舊事

第三回 擇佳宅枝繁葉茂 唱社戲堆筑禍基

迤西舊事 尹嘉陸 8114 2020-02-03 14:29:38

  話說在河南村的楊家繁衍到楊云這一輩,依舊是長房子孫執(zhí)掌族中諸事。其實也沒有多少可述說的,水磨房與河北村一個村掌管一年,族中公田也是由族中各戶輪流耕種,掌管水磨房時候也就是耕種族田時候,相當(dāng)于掌管水磨房一年的同時耕種族田兩季,循環(huán)往復(fù),哪一家都沒有覺得吃虧,耕種收成和磨房收入,交給族長用于祭祀祖宗救助族中孤寡,支給家學(xué)用度。族中子弟不論男孩女童,三歲即入家學(xué),也讀詩書,也學(xué)煮飯做菜帶孩子,待到十二三歲后,由各家父母自己考量,男孩家或?qū)W石匠、木匠、泥水匠,或土里刨食。女兒家學(xué)些女紅,也習(xí)些田間地頭的諸般活計。十五六歲便男婚女嫁,另起爐灶各自開張。族長家也是自耕自食,沒有額外可占便宜的地方,楊云作為長子長孫,一直便在河南村過活。

  河南河北隔河對望,這河南村地形頗有圈點處,從對面河北村看過來,四面山斜批一足,到山根部裂分成爪形,斜向東北位,像弩又像彎弓搭箭。仔細(xì)看,更是弓開如滿月,搭箭待發(fā)之勢。族中人都在箭的東邊陽面居住,族長家居住在箭的陰面,箭脊是一條通往箭羽的土路,箭羽上便是祠堂。祠堂背北面南,高大的門樓,一進左右?guī)扛魉拈g,左邊一間搭了鍋灶,其余房間滿擺了桌凳,祖宗祭祀就在這里熟貢,平日間則是族中孩童向?qū)W的地方。正面三間大房,雕花門窗,肥梁胖柱,氣勢威嚴(yán),只擺了一個香案,兩只香爐,一個祖宗牌坊,旁邊還有一個筒子樣高房子是用來存儲公田谷物。院子寬大,中間兩棵古態(tài)龍鍾的羅漢松,不知哪朝哪代什么人種的,瓜瘤遍身,左邊一棵橫枝上掛了一口大銅鐘,招人議事或匪盜預(yù)警便撞鐘擊鼓。靠右角有半個房子那么大的巨石一塊,石下浸出瓜瓢大小清水一汪,冬暖夏涼,不盈不凅,鄉(xiāng)人感念祖宗恩德,把巨石當(dāng)了半面圍墻。箭羽弩把處陡然斜向河邊,滿坡的勁松夾雜著綠竹直撒到河邊,一條成人兩臂寬的青麻牙石板路穿林而過直達(dá)木拱橋。木拱橋接連了河南河北,橋北邊一溜五間石鍥的水磨房,一條寬敞的明渠從千余步外的上游頭導(dǎo)入,農(nóng)忙時用來灌溉田地,農(nóng)閑時碾米磨面。順河?xùn)|行約里許,連綿的山勢間豁然一個開口,兩山壁立,高約百丈,便是進出西甸的唯一通道。豁口處是先人引水淤沉的杰作,幾百畝平整如鏡的井田,這樣的井田沿了河大小有幾十處,旱澇無虞,播種春風(fēng)收獲秋月,隨便丟下一粒種子就可以收獲滿心的歡喜。

  祖上在擇選居家地,首選的是枕山、環(huán)水、面對著米山,滿月的弓背像極了太師椅的靠背,而族人密不外傳的又是村后的山勢,左青龍右白虎,恰像玉女橫陳,地師說尿尿處是龍穴,葬了此處后代子孫必定連發(fā)五代。

  站在祠堂看對面,米山一脊斜拖到河底,正面對著祠堂,滿脊的青濼石,大有青龍吸水之勢,鄉(xiāng)人便在龍頭處修了個廟鎮(zhèn)壓住青龍,順便就叫做青龍廟,小小的四合院一座,廟門虛掩,香火旺盛但沒有廟祝。廟后龍脊間,咕嚕咕嚕吐流出手臂粗細(xì)的一股清泉,呈三疊水式形成三個小潭,然后匯流到漾弓河里。從漾弓河南面看過去,白虎位上便是高高的上坡村。青龍白虎間的穴眼處有一座氣勢恢宏的大廟,門口一棵古老的干香柏,不知何人所栽,更不知歷經(jīng)了多少年代,四五個壯漢方能合抱,古樹早糟透了心柱,粗礫的皮表支撐著巨大的樹身,頂部枯枝如劍如戟,直刺蒼天。

  進了廟門,一進兩院,前院四間平房,供香客們更衣歇息之用。后院寬大,四角各有一棵水桶粗的古松,中間大殿貢的是把髯夜讀的關(guān)公,周倉持刀侍立一側(cè);左邊一殿是送子觀音,右邊一殿是趙公元帥。前方是戲臺,中間畫的是福祿壽三星,左邊一個《盜仙草》,右邊一個《鵲橋會》。出了廟門便是中村,田心村包鍋邊樣把中村圍在中間。雖是山鄉(xiāng)僻野處,卻無茅房陋室,都是高房廣屋,白墻青瓦,儼然江南人家。

  話說這楊云雖是族長,卻如一般人家,一樣的耕田耙地,春種秋收,比村夫野民多了幾番事,便是掌管族中田產(chǎn),安排修橋補路,按節(jié)候祭祀祖宗,排解鄉(xiāng)鄰糾紛。有時擱下自家活計,十天半月不著家,也沒有哪個說拿公產(chǎn)補助個一星半點,都覺得族長就該這個樣。

  也是承繼了祖上的精明,腦子活泛,農(nóng)事過了便擔(dān)個貨擔(dān)趕頭毛驢,把山里皮貨野貨販到山外,再辦些針頭線腦糖果響器之類,走村串寨,挨戶兒叫賣。家里臥床下挖了個坑,內(nèi)置一甕,買賣回來,留下本錢后便把利錢丟入甕內(nèi),拿石板嚴(yán)嚴(yán)的蓋住。

  白日里祠堂就是學(xué)堂,孩兒輩在學(xué)堂里讀書習(xí)字,晚飯后則成了大人們活動的地方,族人們聚在祠堂,不論男女老幼,聚在一起談拳論腿,演練武藝。鄉(xiāng)民演武,沒有固定套路,心隨意走,各人設(shè)想各種攻擊招式,切磋破解身法。有時一招被制想不出應(yīng)對破解,旁邊個杵根拐杖,沒齒癟嘴的老太說個動作,如先來個鷂子翻身再來個雙腿連環(huán),有人一試,果然便是只有此招方可破解。沒了農(nóng)事的日子,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父母輩也時常牛滾泥塘,孩兒輩更是泥猴轉(zhuǎn)世。楊云自幼兒不敢跟人撕採,怕被甩被打,雖然每個人都想當(dāng)他師父,但再三再四教不會,大家也不著意,由他去了。

  說來也怪,楊云一年緊挨著一年,接連生了三個兒子,老大金堂,老二玉堂,老三世堂,三個兒子虎虎生風(fēng),打小就喜歡舞槍弄棍,爬墻蹓壁,上房揭瓦更是不在話下。稍大點就和鄰近村寨年紀(jì)相仿的小年輕們約伙打架,三天不干仗,便覺得皮癢難耐。

  學(xué)堂習(xí)學(xué)只是個開蒙,一來學(xué)堂教習(xí)就是族中長輩,也不是什么大儒之類,有時幾個長者輪派著帶學(xué)生,子曰詩曰便熬過一天。二是縱便飽都詩書也是枉然,沒有什么用,只是不敢欺祖。若是有誰不把子女送往學(xué)堂,招來的指責(zé)無異于掘人祖墳,大凡想讓子孫有點名目的,還得走出山外去。

  在山外走動的時候較多,楊云也有意遷出西甸,但放不下家堂上貢著的半方白玉一柄寶刀,還有為族人辦事,生怕自己走后,別的人為族人辦事,不盡心不牢靠,有負(fù)族長之責(zé)。

  待到三個兒子出了學(xué),買了三匹馬,父子四人三馬一驢,跑起了單幫,把山外面人家喜歡山里的豬、牛、羊販到山外,再把南澗土堿、祥云的土鍋、陶罐,喬后的筒子鹽帶回西甸來,四鄉(xiāng)八鄰到處販賣。山里人最喜歡祥云的土鍋陶缸,土鍋燉菜越雜越好吃,什么都往里面燉,一家人便圍著火炕,其樂也融融。年豬殺了后,用大陶缸腌肉那更是一絕,一陶缸可以腌上兩三頭年豬,加筒子鹽腌過后就是一年的吃食。特別是用陶缸腌的火腿,放多久也不會變壞,放得越是長久越有味道。年輕姑娘小媳婦們最喜歡山外面的洋花布,更愛看越長越俊朗的三個后生,常常托了捎些外貨的名,只為能多看楊家后生一眼。

  諸位看官,可別小看了這跑單幫,那可是個利錢大過本錢的買賣。不幾年,地甕早滿。砸開地甕取出利錢,拆了老屋,給三個兒子每人蓋了一院房子,一模樣的制式,三院房子呈品字型結(jié)構(gòu),只不過最上面那個口匾平。山里平地稀有,家境寬松點的人家,建蓋房屋時候都是依了山勢,正面主房一座,左右?guī)坑脕懋?dāng)廚房和擺放農(nóng)具雜物,下面房比院子矮了一個臺階,跨步就可上樓,這種一步樓格局在山里最為常見,樓上住人,樓下圈養(yǎng)牲畜。左房右舍皆回廊相連,曲檐相通。楊家三院房屋既成,便思量著給兒子娶三門親事。

  聽說族長家要為三個公子娶親,媒婆們可是鉚足了勁四處張羅,一來為那豐厚的謝儀,二來也掙了天大的面皮。有個媒婆介紹了董家寨一水的三姊妹,恰是楊家父子走村串寨曾在她們家打過尖,印象中三朵花樣的閨女,以為早被別人采了去,不想媒人介紹的正是那三姊妹。便備了禮,一說合,立馬成就。

  謝過媒人,到城里請算命先生鋪排八字,天造地設(shè),姻緣滿滿。挑定吉日,三兄弟同一天迎娶了三姊妹,老大蘭香配金堂,老二竹香配玉堂,老三菊香配了世堂。平日里各開爐灶,年節(jié)時聚在上房,一同祭拜祖宗。

  鄉(xiāng)間習(xí)俗,父母年邁歸攏長子長孫,除非分家時有約定,族長家也是這樣。父子四人依舊有農(nóng)事時在家忙活,沒了農(nóng)事又出去跑單幫,只要有空,三兄弟就跑到祠堂打熬氣力,演練武藝。

  楊云也不再把利錢藏入地甕,只是分錢的頻次更多了,初一十五,不管多寡,分作三份,二一添作五,兄弟仨各取一份。這樣過去了一年,竟也相安無事。

  蘭香姊妹仨肚皮也爭氣,一順溜給楊家生了三個胖小子,著實像烈火烹油,錦上添花。然而,月盈則虧水滿則溢,這一年,楊云夫婦倆得了一種怪病,身上肉竟一塊塊往下掉,白骨森森,但不痛不癢,四處尋醫(yī)問藥,毫無辦法。

  這一日,夫婦倆起個大早,烤了兩布袋碗口那么大小的烤餅,帶了香燭紙火,說到狀元公墳上祭祖,不要人跟,三日便回。

  到第四日,還沒有回來,三兄弟急了,族人們也急了,央求鄰近村寨的壯勞力,一同上山找尋。半個月過去了,溝溝箐箐,巖頭崖邊,大洞小窟搜了個遍,遠(yuǎn)尋近訪,毫無影蹤。三個月后,只余下三兄弟繼續(xù)尋找。半年后,慢慢地也死了找尋的心。

  族人計議,由金堂襲了族長的位。三兄弟依舊耕田練武,閑暇時跑些買賣,把滿身勁兒放在婆娘身上。仨姊妹肚皮不曾閑著,接二連三接三連四,老大便生了楊茂、楊斌、楊康、楊英。老二便生了義山、義忠、秀梅、楊梅。老三更絕,五子登科,五個兒子分別取名為鎮(zhèn)東、鎮(zhèn)南、鎮(zhèn)西、鎮(zhèn)北、鎮(zhèn)中,東南西北中,悉數(shù)鎮(zhèn)住。一群娃兒,大帶小,打小便進了學(xué)。而此時族中祖培先生恰在城里丁槐丁大人家坐館,丁大人可是前清提督,民國的陸軍上將,雖是告老還鄉(xiāng),寓居故里,一生專好扶危濟困,獎挹后學(xué)。

  當(dāng)其時,祖培先生只教授丁大人寶貝孫女一人,丁小姐備感孤獨,不肯習(xí)學(xué),丁大人無奈,央祖培先生回鄉(xiāng)招幾個女學(xué)童陪讀,吃穿用度一應(yīng)由丁家支付。祖培先生回學(xué)堂挑了自家閨女楊靈,另外還有兩個,一個楊穎一個楊梅。

  日子就像門口漾弓河的河水,每一刻都不一樣,人們的生活卻依舊重復(fù)著昨日的軌跡,房檐水點點滴舊窩,下輩人看著上輩人的腳后跟。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里的夜晚是那么的孤寂,用洋油的很少,就楊家三盞馬燈,遠(yuǎn)鄉(xiāng)近鄰遭遇紅白喜事借了去,楊家借燈又貼燈油,還燈時候有送幾個雞蛋的,有送塊肉的,偶有給幾個小錢的,楊家均一概接受,送就收不送也罷。都知道洋油金貴,而家里頭一年收成的香油,只用來年節(jié)間炸點貢品,平日哪舍得吃一星半點,還得給讀書人留一豆燈油,不管有用沒用,家有讀書人,就播種了希望的種子。

  漫漫長夜無可消遣,夜黑里練不了拳便呼歌,年輕人隔山隔水情哥情妹的對唱,企意著找尋到意中的另一半。

  暗夜,不單是年輕人的,也是長者們的,似乎到了一定年歲,滇戲、京劇或花燈什么的便能來上一嗓子。婦女們也失了少女時代的矜持,只要有青衣旦角,有人開頭哼了一句,聽到的便接了下去。路上碰到個人,遠(yuǎn)遠(yuǎn)的看得不甚清楚,來個戲文,不接招的肯定便是外鄉(xiāng)人。愛戲的人多,會唱的人也多,但每年正月十五進城打擂的時候,從沒有得過彩頭。其實那彩頭也不過就一把花槍,或一面鼓,或一只竹笛,或一把高胡,一襲戲裝已是天彩。彩頭是小,然而,劁豬匠劁死老母豬不要緊,名聲為大。

  到了年關(guān),又是一年一度的賽戲。楊家?guī)讉€生龍活虎的半大小子,渾身是勁沒地兒發(fā)散,誓言今年賽戲奪個頭魁。幾弟兄中缺了個楊斌,皆因上一年到祥云進貨土鍋,結(jié)識了從外面回來的王德三,聽了一些宣講,講外國的講外省的革命形勢。三兄弟也時常在外面走動,也是有些見識的,對那些大道道,聞所未聞,但覺得在理,贊同共產(chǎn)黨的主張,也時常給王德三的組織捐款捐物。臨了,王德三暗示組織經(jīng)過長時間考察,準(zhǔn)備發(fā)展一批新黨員的時候,三兄弟卻畏縮了,只接受送楊斌去投考云南陸軍講武學(xué)堂的建議。鄉(xiāng)下人都覺得好鐵不打針好男不當(dāng)兵,但族里出個體面的軍爺也是個臉上有光的事。

  這一年的賽戲籌備依舊是由金堂出面,請了臨近村寨好來兩嗓子的票友來家中計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后,金堂向請來的票友、族中老少深鞠一躬,開言道:“各位道友,族中老少男女,前天接了縣長的信,”說著揚了揚手中紅紙,“縣長請我們比戲,和往年一樣,年初一下午開始比到正月十四,”順手遞了紅紙依次傳看,“正月十五比出冠軍,今年的彩頭比哪一年都多,城里錢百萬錢家錢老爺剛好八十大壽,一高興捐了個滿堂紅,一堂的鑼鼓家什,刀杖甲馬,單戲服就十箱。今年哪家拿到頭名,組一個戲班子都綽綽有余。要是我們拿到嘛,你們以后不用再自己準(zhǔn)備衣服家什。但今年彩頭大,自然爭的也多,聽說差不多有二十幾家爭這個彩頭。”

  眾人都把眼望向剛回來的楊穎楊梅,進城一段時日,感覺出落得更加細(xì)膩,知道消息來自她倆,肯定是從丁大人家?guī)Щ?,那是絕對無誤的。

  兩個小姑娘看見大家望眼過來,羞紅了臉,一溜煙跑進了里屋。金堂接著道:“往年的折子戲出不了彩,演全本又沒有那個手藝,請大家來就是議一議,唱什么才能拿頭牌?!钡紫缕咦彀松嗳齼蓛傻淖h論,一個個搬了指頭掐算,《五臺會兄》、《鍘美案》、《千里送京娘》、《拾玉鐲》、《挑滑車》、《大破天門陣》,唱不完的楊家戲,訴不盡的岳家苦。與楊家將有關(guān)的只不唱《穆桂英大破天門陣》、《楊排鳳》,兒媳婦咋能奪了夫家的威風(fēng),其余的車轱轆了一遍又一遍。菜冷了熱,吃盡的添上,醉了的進屋歇息醒了又出來議事,從中午吃到半夜,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東方泛白,大家都有些撐不住了,上坡村的楊金賢道:“我們都是些沒有見過世面的人,跟我們商量不出個結(jié)果。你三兄弟常年在外面跑,見過大陣仗,吃吃喝喝的事由我負(fù)責(zé),唱什么戲你三兄弟說了算,其他人當(dāng)配菜。我們的誤工費嘛還是老規(guī)矩。”

  眾人見說,齊哈哈都沒意見,有人抱怨“早不說,害我醉三回?!庇腥吮P算得幾個錢,又可以給老媽婆娘扯幾尺洋布,給老爹打瓶老酒,再給娃兒帶幾個洋糖,畢竟小娃娃稀罕甜的東西。

  金堂聞言,又一深躬,接著道:“多謝多謝。耽擱了你們的事嘛我自個兒會給你們補上,規(guī)矩嘛外甥打燈籠,外甥打燈籠。今天你們先各自回去安排下各自事兒,明天趕早來楊家祠堂集中。玉堂世堂當(dāng)管家,要什么東西你們就找他兩個。金賢你辛苦一趟,再找兩個采辦,趕四匹馬去,今天就進城采買,第一個緊要事情就是把伙食辦好?!迸R了又交待:“明兒必須趕早來。”

  眾人散去,三兄弟才感覺壓力是如此的大,就像山林中的孤狼,張牙舞爪,但不知道獵物在哪里。玉堂道:“哥,斌兒從軍回不了,茂兒學(xué)小爐匠,走南闖北沒個蹤影,也別管他。往年那些個人人搶戲,今年一個個焉了,只有你出這個頭了?!?p>  世堂附和道:“哥就你書讀得多,見識廣,你說了算,我們聽你的?!?p>  金堂道:“十五天的戲,每天不許重樣,文戲武戲,也不知抽簽抽到南校場還是北校場?戲份重的大戲,得留在最后一天參與奪錦。三個老媽媽一個留家招呼三家的雞豬牛馬,其他兩個進城幫廚。別的每人出一兩個戲,哪個先報?”

  秀梅率先開言:“我們?nèi)⒚脠蟆队螆@驚夢》、《拷紅》兩個戲”。說著閉了雙眼,輕哼“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這些個唱詞,戲臺下聽了幾十遍,也讀過戲文,冷場中這么輕輕的一哼,卻似雄雞報曉,盛夏蟬鳴。

  “吾兒奉先何在?”世堂唱道。

  五兄弟齊刷刷應(yīng)聲道:“在!”

  “令你等眾兄弟每人參賽一天,速作準(zhǔn)備,盡快報上戲目?!?p>  “得令!”五兄弟齊喝。

  玉堂道:“大哥,三弟的五虎領(lǐng)了一天,康兒、義山、義忠、仨姊妹各兜一天,其余的我和三弟來,這最后一天打擂還得大哥你親自上?!?p>  “不可,不可?!苯鹛玫溃骸皢螒{我們?nèi)值芏挡涣藞A。這些小輩沒有哪一個到臺面上個角,不過都是些配菜。說讓他們每人領(lǐng)一天的戲份,是留作后手。凡事得求人。我意思按往年舊例,還是得請好這一口的進城比拼才不至于丟了份兒。”說著掃了眼小輩兒,接著說:“當(dāng)然,想冒蓋的話我絕不按住。打今天開始,該拜師學(xué)藝的拜師學(xué)藝,服裝器杖能借的借,借不到的買,錢來我這里支領(lǐng)?!?p>  玉堂世堂忙道,錢不能讓大哥獨個兒出,咱們還是三一三十一來平攤。金堂不再言語,商定了三兄弟分頭請哪些人,安排哪天唱什么曲。老曲目有唱本外,新曲調(diào)依舊便請祖培先生來編寫詞曲。

  正欲歇息,楊康突然趨前,沉聲道:“爹,二位叔,往年我們奪不了錦,絕對是我們沒有把實力顯擺出來?!?p>  “怎么去丟人現(xiàn)眼?”金堂問。

  “爹,叔,聽我說?!睏羁蛋菏渍f。金堂想制止,玉堂擺手道:“哥,讓他說。”

  楊康接著道:“往年沉底,年年陪襯,皆因我們沒有露出最要緊的一手。論唱功,我們唱不過人家。臺上打斗,不痛不癢的比劃那幾下,我們沒有人家花哨好看,當(dāng)然比不過人家了。我想我們真刀實槍的在臺上干幾場,狀元肯定跑不了我們的?!?p>  金堂喝道:“你個畜生閉了你狗嘴。陪襯怎么啦?一年到頭大家就為個樂吙樂吙,真刀真槍上臺搏命,你他媽找死!”

  不怕罵,鎮(zhèn)東站出來,“也該假戲真做讓城里人開開眼,”鎮(zhèn)東道:“我們商量好了,第一場戲就來《水淹七軍》,阿康演關(guān)公,我演龐德。這最后一場《過五關(guān)斬六將》,幾個兄弟串場演兵丁隨員,六將都由我換了戲裝,我和阿康兩個打個滿場,現(xiàn)在就差唱本了?!?p>  玉堂道:“成。我支持。但不得用關(guān)刀?!?p>  楊康強辯道:“不用關(guān)刀少了氣勢?!?p>  世堂也道:“我早幾年就想過要真刀真槍的干,怕大哥二哥不同意?,F(xiàn)在小輩跳出來了,就由他們瞎折騰一年,奪不了名頭回來再拾綴他們也不遲。”

  見如此這般,金堂不再言語,只得說那就各自投師學(xué)藝去吧,務(wù)必于年三十前準(zhǔn)備妥當(dāng)。

  三兄弟正在商議如何延請鼓師、琴師,除自家人外還加多少個折子戲。商議未定,底下傳來爭吵聲,只見鎮(zhèn)北比手比腳,高聲大氣的嚷道:“就不要怪物跟了去!”鎮(zhèn)西鎮(zhèn)南也在嘟囔,怪物跟了去,惹人家看猴戲么。

  世堂氣得渾身發(fā)顫,雙眼像兩把快刀,一個一個從上到下劈斬過來。

  被叫做怪物的是鎮(zhèn)中,滿臉恚色,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手指頭攥得嘎嘣響。十二三歲年紀(jì),長成好大一條大漢。兄弟個個國字臉,方頭大耳,到他成了鴿形錐子臉,顴骨以上是國字的臉型,顴骨以下急速收縮,像狗臉。世堂都說是狐貍的種。更奇的是,雙手奇長。三國演義上說大耳窟劉玄德劉備雙手過膝,今人不見古時月。讓鎮(zhèn)中直起身量,雙手下垂,連掌根都過了膝蓋,怪道乎外人直把他當(dāng)作奇人怪物。與人搏擊,無人可以近身。

  玉堂勸說,天生異像,必定大福大貴。金堂也道,別跟小崽們一般見識。回頭厲聲道:“都去,一個都不許落下?,F(xiàn)在就去拜師,用多少錢找蘭姨支領(lǐng),用多少我都認(rèn)。出不了臺小心我剝了你們狗皮,現(xiàn)在都給我滾!”

  剩下三兄弟,又安慰了一回世堂。備足禮數(shù),分頭延請琴師票友。

  楊康到后山找到正在放羊的母親,向母親細(xì)說了扮演關(guān)公一事,讓母親回娘家求董大爺收為徒弟。梅香道:“滿縣人都知道董大爺?shù)年P(guān)公唱得好。關(guān)公就是你董興盛董大爺,你董大爺就是關(guān)公。他年紀(jì)大唱不動了??伤B兒子都不傳,更不會教你成個角,別癡想了?!睏羁挡宦?,背了母親撿拾的枯枝,攏了羊群,央母親便回董家莊拜董大爺為師。

  備了份大禮。蘭香又從箱底取出首飾盒,挑出幾個黃燦燦的金耳環(huán),掂了掂,拿了對最重的。她知道,鄉(xiāng)下老人可憐,老了,沒了體己,兒媳婦的嘴臉成了下飯菜。

  董大爺杵根杖佝僂著身子在院壩里曬太陽,全沒了當(dāng)日戲臺上關(guān)公的威風(fēng)。蘭香一進門便問:“二嬸在嗎?”董大娘顫歪歪邁著碎步從里屋出來,“難為你每次回來還看我,帶東西干嘛。給你留了幾個石榴,你帶回去給娃兒吃?!闭f著便端了小簸箕,忙忙的找竹杖拍打石榴去了。

  放下禮物,楊康納頭便拜。董大爺不看禮物,只死死盯著金耳環(huán),黃燦燦的金耳環(huán)在午后的陽光下更加燦爛。盯了一會,喃喃自語:“那老不死的跟我要了半輩子金耳環(huán)玉手鐲,”轉(zhuǎn)頭抹了下淚,“死了,帶進棺材,還不變成土。”聲音雖小,聽得真切。蘭香道:“家里有點那東西,沒人戴,也不值甚么。明天我回去帶了來送給二嬸?!?p>  已經(jīng)三天了,每天都聽絮叨,一個霸王靠聽了不下三十遍,看董大爺把個綠大鎧當(dāng)嬰兒撫了又撫。到第四日,才從唱念做打,一招一勢起步,一個認(rèn)真教,一個用心學(xué),不上半月,已經(jīng)有那么個味兒,穿上大靠,鎧旗飄飄,勇悍威武,活脫脫關(guān)公再現(xiàn)。

  臨了,董大爺?shù)溃骸盀檠莼铌P(guān)公,這是我窮盡心血集起來的半個家當(dāng),全送你了。為人要學(xué)關(guān)二爺,忠肝義膽。你的為人錯不了,不管我們相處時間長短,畢竟師徒一場,送你一句話,演戲好好演,做人認(rèn)真做。我演不動也教不了你了,你回吧?!?p>  再三跪別恩師,楊康打道回府。

  年初一,早早的便祭了祖,吃了過年的常例,穿上新衣服,四方八面的人們呼朋喚友,挈婦將雛,紛紛揚揚的進城看熱鬧,于路哪,那可是絡(luò)繹不絕。

  這一年的賽戲依舊在城外南校場,照例借宿在小菜園老董家,幾十年的老主顧,房屋敞亮,只收很少的幾個小錢。店家仁義,你送人家一頭牛,店家單收半截牛尾巴??蓷罴覕埖?,賠錢賠牛賠東西。有道是:霽日青天,倏變?yōu)檠咐渍痣?;疾風(fēng)怒雨,倏轉(zhuǎn)為朗月晴空。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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