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得逞之后心情大好,只是圈著無邪一起馬上趕路。
他悄悄附在無邪耳畔道:“小娘子你別怕,我只是自己這么顛顛騎馬無聊得緊,想多找個人陪我一起。瞧你一個人左右也是無聊,不若我們兩個無聊的人一起同行,便多幾分樂趣?!?p> 無邪道:“我瞧你是自己騎馬難受,想多找個人陪你受罪?!?p> 少年大笑:“說得很對,你很懂我。趕兩日路這屁股都快顛成四瓣了。姬周這小子著實讓人討厭,偏要跑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開什么會?!?p> “晉王的名諱你也敢直呼?不是晉國人吧。”無邪覺得這人有點意思。
“呵呵,”那少年眼睛在笑,眼底卻透出一絲森然之意,“有什么了不起,早晚有一天......”
這一隊人趕了一日半的路,眼見得已經(jīng)遙遙看得到雞澤的城門,但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大路上縱馬前來,身后還跟了一隊人馬。
直至近前,無邪看到是一馬當(dāng)前的是欒盈。
他遙遙看到少年懷里的無邪,行至近前,臉色有些不霽,但還是顧得禮節(jié)周全,道:“有勞太子送無邪郡主來了?!闭f著便要攬過無邪。
少年輕輕一擋,嘻笑道:“她本是陪我來的,你說要就要去,也不問問這小美人是不是同意?!?p> “阿光!”欒盈低吼,少有的直接流露在臉上的不快。
他身后的兩人縱馬上前,向少年行禮道:“晏弱攜子晏嬰,奉齊王之命特前來拜會太子?!?p> 少年眉頭一挑:“哎喲上大夫,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你們這是拜會晉王還是我來拜會我的。我哪里有這個面子。”
手邊一松,任欒盈將無邪抱了過去,瞟去一眼笑道:“不過逗逗你,何至于給我這般臉色。倒是你小子才是真膽大,羊舌家的未婚妻也敢下手。”
欒盈沒理他,轉(zhuǎn)身帶無邪先行在前。
“你沒事吧?”欒盈問,“剛走半日我就有些后悔了,后來派人回去找你?!?p> 無邪問:“那人是哪國太子?”
欒盈道:“齊國的太子姜沐光,齊王自上次兵敗后,便把他作為質(zhì)子送到了晉國。這次會盟齊王不肯來,就讓在晉國為質(zhì)的光代他參加,從齊國派了上大夫晏弱陪同?!?p> “這么個沒正形的太子,王見了怕不是要生氣了?!睙o邪倒是突然有些同情他了,不僅在晉國當(dāng)人質(zhì),關(guān)鍵時刻還要安排來背鍋。
不過當(dāng)今晉王也不過弱冠之齡,登基三四年間已經(jīng)有一方霸主的姿態(tài),跟現(xiàn)在落魄的太子光比,確實是云泥之差。
無邪走進去,這樣的場合慣例是應(yīng)坐在羊舌家旁邊。她走上前問好:“叔譽哥哥。”
羊舌叔譽點點頭,喚人給她面前布上點心。他身上總有熟悉的淡淡唐棣花香,讓她莫名有種安心感。
叔虎這時候倒是乖巧,已經(jīng)坐在叔譽身后朝她擠眉弄眼了。
“大王怎么這般興師動眾?!睙o邪的位置不太起眼,她索性一屁股坐了下來。
“當(dāng)然是有大事。哎哎,有兩件趣事,你要不要聽?”叔虎湊到她跟著,一臉聰明的樣子。
無邪往嘴里塞了個果子,點點頭。
叔虎一臉熊熊八卦之魂:“這第一,大王宣布以后與會國的朝貢都不必給到天子了,全數(shù)送到晉國來?!?p> 咬入的果子空了一口,這話是什么分量無邪自然清楚。斷了向周的進貢,這幾乎是相當(dāng)于周王室正式?jīng)Q裂了。晉王這是要要諸國面前立威了。之前諸國霸主再稱王稱霸,卻從不敢這樣直接對抗周王室。無邪心想,雖然自己跟晉王一樣承了大周的姬姓,但人比人真是氣死人。自己走在路上都要被齊國那個賊子像干糧一樣擄來,姬周在周王室長大,歸來不過短短數(shù)年就敢回頭斷養(yǎng)大自己的王室的糧。
她笑了笑:“我王霸氣啊。倒足夠諸國議論一陣子的了。還有呢?”
“還有?!笔寤旱土寺曇?,“就是閱兵的時候因御車不慎亂了方陣,魏絳殺了大王最鐘愛的親弟弟楊干?!?p> “哇哦?!睙o邪一口酒差點噴出來。
魏絳是魏舒的父親,現(xiàn)下在八卿里作代新軍佐。魏家人的認(rèn)死理倒都是一根筋,但卻沒想到正軍法的時候連君主的親叔也不放過。
“那魏家被問罪了?”她問,看向欒盈和魏舒,兩家都是卿族,坐得近些。魏舒臉上還憋成了紅色,正襟危坐悶聲不發(fā)。欒盈面色倒是淡定,在對他輕聲說些什么,間或還能起來給往來的公子官員敬酒。
這世道真是一日一變。
“那倒沒有。”叔虎道,“最有趣的就在此處了,魏絳不僅沒被問罪,還被大王正式任命了新軍佐?!?p> “真的?”無邪都不困了,“怎么會?”
“可驚險了!”他瞇著眼睛笑道,“你不知,剛剛魏舒,欒盈脆了一地給魏絳求情呢。這魏絳也是耿直,居然提前寫好了給王的謝罪書交到陛下手中,閱軍完畢就要拔劍自刎。生生逼得王從怒發(fā)沖冠,轉(zhuǎn)而贊他大公無私,國之棟梁。不僅不罰,立時就升了職。”
無邪忍不住抬頭看了晉王幾眼,這個雷厲風(fēng)行的君主也不過還是青年人,有種不露喜怒的疏離感,喝起酒來像喝水,都看不出味道。魏舒驚懼都在臉上未消,欒盈剛出來接她時也是面色極差,原來是為了這個。
無邪又瞧了瞧叔譽那邊,人來人往卻也很是熱鬧。此刻趙武和韓家的公子起在同他的說話。叔譽哥哥一向受人敬重,但鮮少與人結(jié)交。韓起為人也極低調(diào),但似乎很喜歡同叔譽講話。趙家與韓家淵源頗深,倒也常常能說到一處。
趙武笑道:“韓兄現(xiàn)下可是剛被君上任命為上軍將了??上部少R?!?p> 韓起擺擺手:“徒有虛名罷了,有名而無實,俸祿可是一點也沒漲,還是窮光蛋一個。”
“那可是要恭喜韓公子了?!笔遄u說。
韓起側(cè)目笑道:“羊舌大人這是在拿我尋開心了?!?p> 叔譽笑道:“昔日欒書大人雖沒有家財萬貫,但德行廣傳,名聞諸候。郤家富可敵國,權(quán)傾朝野,但有失德行,結(jié)果落得如何?”
大家都心領(lǐng)神會,倒抽了一口涼氣,沒有出聲。
郤家被滅族,家主連尸體都要在朝堂公示。這整個宗族雖然權(quán)傾一時,但早已經(jīng)消失在八卿的名單里了。
叔譽見諸君默然不語,輕笑道:“叔譽如此直言,不過是相信韓公子,有足以繼承欒書大人德行的潛力,故而相賀。若不擔(dān)憂德行建立,只記掛財富不足。那叔譽反倒要可憐韓大人了。”
韓起聽了這話,正色施禮道:“羊舌大人說的極是。起不自知犯下大錯,全賴羊舌大人不吝提點。此番恩德起定然銘記在心!”
叔譽點點頭,不再說話。
倒不愧是叔譽哥哥,有著以言語抵雄兵的氣度。無邪心想。
她環(huán)顧四周,突然無聊的起來。這些最大的熱鬧都錯過了,呆著看這些政客觥籌交錯著實乏味。
正想著突然見公子光從堂中匆匆步入。身后跟著兩人。年長的人相貌端正,氣度昂然。年少的是個頭不高,臉上使終掛著淡淡的笑意。正是剛剛迎面接上光的晏弱晏嬰父子。這兩人她也聽叔譽哥哥提起過。
“父王身體不適,不能親來。光代父前來覲見王上。”他叩首行禮。
“哼,”晉王顯然有些不痛快,“齊王總是大病小病不斷,實在該好好找名醫(yī)看看了?!?p> 這次叫來的北方諸國來的都是王,只有齊國最敷衍,只讓自己在晉國的質(zhì)子姜沐光代為出席。
他冷冷地看著公子光:“孤自上次親赴齊國之后,便再沒見過齊王了吧?!?p> 姬周話里有話,說的是一年前,帶兵一路打到齊國的事情。聽說公子光便是那時候被送來晉國當(dāng)質(zhì)子的。
“父王自然誠心想要拜會大王,只是有心無力。大王一向?qū)捄?,莫要為此氣壞了身子?!苯骞獯藭r倒是表現(xiàn)得很乖。
姬周一挑眉毛:“那我若是今日不讓你起來,便是我不寬厚了是么?”
眾人皆看出來了晉王不痛快,是要專門打齊國的臉,都不吱聲。便是公子光自己也收斂了白日的狂妄,專心做孫子。
“臣決無此意……”他再度惶恐地叩首在地。
無邪冷笑,這倒是個能屈能伸的主兒,人前人后兩張臉。
“陛下可否讓外臣說句話?”公子光身后的小個子聲音清亮。
晉王擺擺袖子:“孤又沒塞著你嘴不讓你說。晏大夫,有什么話請講吧。”
“外臣斗膽贊王上一句,說得極好。大王他確實有失體統(tǒng)了!”他字字說得清楚,公然批駁自己的君主,一時引得場上人人側(cè)目。
他繼續(xù)說道:“不只如此,王上平日也多有荒唐行徑。為人臣下,嬰也憂心忡忡?!?p> “晏嬰!怎可胡言亂語!”晏弱喝止他。
“讓他說下去?!睍x王饒有興致地捧著臉,眼里有閃爍不定的光芒。
“謝王上。”晏嬰道,“王上雖偶有荒唐,但心誠則不假不然齊國為何會將太子送至?xí)x國?自然是王上想讓齊國未來的主君能夠代他供奉王上左右,瞻仰王上的風(fēng)采?!?p> 說話間卻將“齊國未來的主君”幾個字咬得十分清楚。
“呵,這個晏嬰倒是有意思。”無邪聽見叔譽哥哥在輕聲笑。
晉光神色莫測地俯視著晏嬰,也不說話。
陽光自他身后照來,將他的臉都埋在陰影里瞧不清楚。
他沉默了一會兒,也沒讓晏嬰起身,徑自坐回到位置上,望著諸公子道:“平日燒香是不是念著孤孤是不知道。你們平日是與公子光玩作一處的吧。他為人如何,你們倒是說說看啊。”
晉國的幾個公子互相看了一眼,一時猜不透王上的心思在哪頭,沒有一個人愿意先出頭說話。
這時,隊列中站出一人,跪下叩首,禮畢才跪著答話:“齊太子平日確實恪守本分,言談間提起大王都是十分恭敬有禮。還盼王上看在他平日謙恭的分上,開恩原諒他這一次。”
竟然是欒盈。
公子光感念地看了他一眼,感覺眼圈都要紅起來了。
眾人皆知王今天不順心,齊公雖然無禮,但遷怒于太子光也是有點殃及池魚了。即便心知肚明,此時為他說話者寥寥,看來公子光這人緣實在不太行。
只有欒盈……替魏舒出頭也就罷了,這公子光分明不是什么好鳥,何必為他再白白惹王生氣。無邪心中嘀咕。什么“恪守本分”,要吐了。
“哦。若是欒盈都這般說了,當(dāng)是不錯?!睍x王語調(diào)稍緩,臉色卻仍是冷冷的沒什么變化。
“請王上開恩?!笔寤⒁糙s忙跪在欒盈身旁,“公子光確實對王上沒有不恭之心。”
無邪打眼去瞧魏舒,他似乎也有些躊躇要不要一同求情,但糾結(jié)再三,還是沒有動。
晉王還是敲著椅子,面對這跪了一地的人,不知在想什么。
身側(cè)一人衣袂飄動。
是叔譽走了出來,向姬周一禮道:“今日王在中原主持會盟,既是振奮人心的大事,也是澤被諸民好事。大王好德,天恩浩蕩,”
晉王聽到,忽然笑了:“太傅說的對。公子光既來到我們晉國便是客,兢兢業(yè)業(yè),恪守本分。孤都看在眼里,十分賞識。不過跟諸卿開了個玩笑,快快起身!”
在眾人的謝恩聲中,他看了一眼晏嬰,對著晏弱說道:“晏家公子膽識過人,未來可期啊?!?p> 晏弱趕忙唯唯應(yīng)聲:“王上謬獎,犬子年少無知,多有仗王上寬厚。”
“不過,”就在一片祥和中,叔譽聲音平和又寥寥,“只是如此盛會公子遲來許久確實于禮不合?!?p> “哦?”晉王悠悠地應(yīng)道,“依太傅所見,當(dāng)如何?”
“待公子歸絳城當(dāng)閉門一月抄一抄《禮》?!狈路鸩唤?jīng)意。
“允?!?p> 叔譽回來坐定,旁若無人地給無邪夾了一口菜:“快吃吧,別愣著?!?p> 他笑容淺淺的,但很溫柔。
“喔喔?!睙o邪愣了一下,低首吃飯,嘴角輕輕劃起一道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