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戰(zhàn)亂,家中生意日漸衰落,為了生計,錢之麒準(zhǔn)備冒險混過敵區(qū),另辟新徑。錢之麟一反常態(tài)地主動應(yīng)承前去,我知道,他對這個家,對我已經(jīng)徹底絕望,除了韻兒,這里確實已經(jīng)沒有他可留戀的人或物了。誰料他這一去,竟永遠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我這一生恨過、或許愛過的人。有人說他被土匪劫去打死在山坳里,有人說他死在與敵區(qū)的槍火里,甚至還有人說在北方的一個小城里曾經(jīng)看到過他......總之,他此生再也沒有踏入這個生他養(yǎng)他的北山城。
我在錢家被徹底隔離起來。正如錢之麟所說,飽受精神折磨的活著確實比死更難受。錢之麒與瀾貞斷了我與韻兒的來往,我并不怪他們,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如今這境遇,我想起了關(guān)在后院生死不知的云苓。
“紅蓮,現(xiàn)在我只剩下你自己了!”我失魂落魄的坐在門檻上看著遠方的飛鳥,“這幾日我怎么沒有聽見云苓的動靜,她怎樣了?”
“半個月前她已經(jīng)死了。”紅蓮喏喏地回道。
“死了?”
“大奶奶不讓告訴您。”
“死了好!死了好!”半晌,淚水肆虐而下,我心如刀割喃喃自語。
報復(fù)了一輩子,我卻沒有絲毫復(fù)仇的快感。一輩子糾纏一輩子怨恨,一個錯,一生悲。
過了七月初七,很快便是中元節(jié)。我命紅蓮準(zhǔn)備好香花、供品,準(zhǔn)備前往白靈山祭祀。動身前夜用過晚飯,我突然想見韻兒,便遣紅蓮去向瀾貞求情。看紅蓮歡歡喜喜地回來,我就知道,瀾貞是可憐我罷了??蓱z就可憐吧,我也覺得自己活得可憐。
獨自用過晚飯,我收拾一番便來到佛堂,瀾貞手持佛珠念念有聲,韻兒坐在一旁手持本《文昌帝君陰騭文》看得認真。我在佛前俯身長跪,許久不肯起身。
“你是在懺悔嗎?”
我不置可否,瀾貞仿佛總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
“如果是,或許他們會原諒你!”
“我不求原諒,只求心安!”
“是求你心安?還是求他們心安?”
“只要能解脫,任誰心安,佛祖也是欣慰的!”
“你能說出這樣的話,我替惠兒和筱梨感到欣慰。我不管你與淮蘭溪之前的種種,就二弟來講,他對你的包容勝過淮蘭溪對你的愛,不是嗎?”瀾貞洞若觀火,想必錢之麟曾將我與蘭溪的過往全盤和出。
“你太自私,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悲是自己,笑是自己,你困在局里,到頭來,反而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似乎什么又都不是你想要的,你覺得毀滅才是生命的本質(zhì),可你忘了,摧毀別人的同時也摧毀了你自己。生命本就有始有終,可重要的是過程修行中體悟的真諦,枉你讀了大半輩子經(jīng)書竟是一點也沒有覺悟。人不能了脫生死,至少可以看透生死,世間的六欲七情蒙蔽了你的智慧,令你喪失理智,你若還不覺悟,只能生生世世沉溺在這條無邊無際的生死大河里,求解脫對你來講終歸是妄想?!睘懾懹挠牡財⑹鲋鴮ξ业呐?。
“在生命的洪流里,我像孤舟一樣無法選擇自己的目的地,背叛、算計充斥在我的人生里,從楚家到錢家,我痛恨自身的渺小卻又無力改變,我不接受這一切,所以我痛恨整個世界!我恨不得毀棄此生從新來過!死,對我來說并不可怕,每次遇到死亡的臨界點,我甚至是欣喜地愉悅地接受它的洗禮。大嫂,我心里苦。我從未真正感受到人生的快樂,再美好的記憶也會消逝,再相愛的人也會分開,我對我所要面對的人生無能為力,我懦弱,我不接受,所以我不快樂!”話未說完,已是淚流滿面,這一生的痛楚誰能明了?
“要知道,女人的三從四德有時候是護身符,即便偶有缺失,只要固守本分,丈夫就會敬重你,幫扶你,會成為你一生的依靠!今天所造成的悲劇,都是因為你心不穩(wěn),恣意亂情,失了分寸,你本可以擁有旁人羨慕的一切,可你卻不肯放開曾經(jīng)那些看似美好的人和事,你想想,鮮花是漂亮芬芳,可若將它時時抓在手里,又怎么要求它花香四溢?你本性不壞,又是韻兒的母親,今天我能見你,也是看在韻兒的份上。我聽紅蓮說明日你想去白靈山,我不攔你,但是,你要知道,你若自己放不下想不通,就是再拜佛也無濟于事!”
淚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我扭過頭看著韻兒,她眨著眼睛也望向我。我的孩子,對不起!
“謝謝你!大嫂!”我向她叩了一首,正欲離開佛堂,只聽大嫂說道:“云苓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她是你的陪嫁丫頭,她的遺物就交還給你吧。”瀾貞從懷里拿出一條銀鏈子,那個鴛鴦戲水長命鎖在銀鏈子上搖搖晃晃,似云苓般一晃便是一生。
“......”我接過來凝視許久,淚水再次噴涌而出。
愛情是刻骨的!即便帶著恨的枷鎖,最終還是不肯放下。
我是如此,云苓亦如此!天下眾生莫不如此!
翌日,天蒙蒙亮我便帶著紅蓮向白靈山趕去,一路上我閉目稱念佛號,可心思煩亂,往日的一切像是臺上的戲碼,一幕幕浮現(xiàn)在眼前。
一切過往都是紅塵中的劫難和歷練,當(dāng)人世間所有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悉皆嘗遍,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山終還是山,水也終還是水。
白靈山依然巍峨蒼翠,庵內(nèi)一切如舊。踏進庵門的那一刻,我的心瞬間平靜下來,世界出奇的安靜!
“回來了!”慧安師太雙手合十向我笑道。
“師太,我覺得好累!”我跪在蓮花座上疲憊不堪。
“‘我'是誰?誰覺得累?”
“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只覺得這顆心好累!”
“既然都不知道‘我'是誰,又在替誰心累?佛說,三千大千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所以我亦非‘我',是名為我。你執(zhí)著在世間的假象里不得出,所以才會倦怠,才會疲憊,是時候放下了,你須知世間所有相皆是虛妄??!”
我俯身長跪在佛前,往事歷歷在目,終不可追,一切空空然。
半晌,我開口道:
水中撈月水中悲,
夢里尋花夢里歸,
諸相皆由心緣起,
陰陽錯差恩怨迷。
貪嗔癡怨非自性,
往事前塵萬古空。
放下諸性見本性,
佛光蓮花自在生。
“南無阿彌陀佛!你終于悟了!”慧安師太慈悲笑言。
下山之時,行至半山腰,卻見天邊的云千姿百態(tài),變化萬千,不由得看住了。其實人生就如同這變幻莫測的云一樣,不知道下一秒會變幻出什么模樣,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我突然想起,當(dāng)年與蘭溪初次登山時,路遇那位朝拜者,他曾告誡我說:真心莫忘!秉性莫亂!無欲無求方能破除無明之暗。
世間一切欲望皆是罪惡的源泉,人生在世,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如癡如聾又為欲往,終還不是如菱花鏡中取日月,笑罷人生一場空。
“二奶奶,剛才您跟慧安師太說話的時候,我還真的害怕了呢!”
“怕什么?”
“師太說您悟了,我還真怕您......”
我站在崖邊,從懷里掏出那方輕帕,往事又像藤蔓般纏繞進記憶里,我手一抖,眼看那帕子隨風(fēng)飄落忙伸手去抓,豈料身子一歪,差點滑下去,幸而紅蓮一把扶住。我不及站穩(wěn)慌忙抬頭尋帕,卻早已飄入風(fēng)中遙遙而去。
他,此刻終是自由了,而我,也仿佛卸下千斤負荷般突然輕松了許多。
“你怕的有理!”我凝視飄搖而去的帕子呢喃道。
“您說什么?”紅蓮未曾聽真追問:“二奶奶,您又在想三小姐他們了吧,我聽家里的老人說,人死后若是沒有親眷為做功德,在那邊要受極大的苦呢。”
人,生可憐,死可憐,流浪生死更可憐。凡塵眾生,果然是人人皆苦。
我長舒一口氣,眼前突然浮現(xiàn)若干張熟悉的面孔,父母公婆,蘭溪,惠兒,秀珠,云箏,云苓,唐筱梨,還有生死未卜的錢之麟。他們或喜或悲,或歡或憂,時而又百千種怒吼悲啼,扭曲的面孔與四肢痛苦交纏,卑微的靈魂捆綁在沉重的種種枷鎖之下無能為力的茍喘。他們吶喊著,掙扎著,憤怒地想要掙脫這惱人的枷鎖束縛,可卻身不由己地淹沒在生死業(yè)緣的浪潮里隨波逐流,輪回不盡,難以自拔!
放下!放下!放下!
心底突然傳來陣陣梵音。
是啊,此刻不放,更待何時?
我推開紅蓮的手,獨自轉(zhuǎn)身向白靈山上走去。
“二奶奶?”紅蓮仿佛明白了什么,急追上前喊道:“二奶奶,......不要!”
我回過頭看著紅蓮那芙蓉般的面靨,淺笑一抹,蹙眉終展,長氣輕嘆,紅塵緣盡,何不放下得自在呢?
“你說的對,總要有人去告慰死者的靈魂。紅蓮,好妹子,不要再找我,我要回家了?!?p> 我踏著青石臺階,迎著明亮的光,步履堅定地朝著山頂?shù)陌嘴`庵緩緩走去。
身后的滾滾紅塵仍然交錯著斗爭戰(zhàn)亂,虛名逐利,一晃此生將盡。大時代勢不可擋地朝著東方的旭日奔騰不息,烈日當(dāng)空,暗夜頓消,江山一片大好。相反,白靈庵上的油燈,卻昏昏沉沉地燃盡了最后一絲光亮。
此時大洋彼岸,亭亭玉立宛若珠玉的韻兒將一杯參茶放在桌上。
“娘,昨夜我夢見了母親?!?p> 年余古稀的瀾貞放下針線,摘掉花鏡,一臉希冀。
“哦?是么!她怎么說?”
“她踩在蓮花上只沖我笑來著。我從來沒見過母親笑的那么美,她真的很美!”
瀾貞沉默半晌,渾濁的眼睛里泛起點點淚花,許久說道:“哦!......看來,她是真悟了,解脫了!”
“韻兒,把你從母親身邊帶走,你恨我嗎?”瀾貞突然愧疚地看著韻兒。
“娘!這又從何說起?活著對我來說更多的是隨遇而安。人生有很多種生活方式,只要過得心安理得,不管哪一種生活都是最好的,我又怎么會恨您呢?您活得明白,活得透徹,而母親,只是活的太純粹,太認真!”韻兒溫柔地將頭埋進瀾貞的懷里,眼睛里閃爍出明亮的光。
......
空中隱隱傳來一闕舊詞。
江空無畔,凌波何處。月橋邊,青柳朱門。斷鐘殘角,又送黃昏。奈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
夕陽余暉下,墻頭端端地坐著一個青蔥少年,笑道,“喂!你欠我的東西準(zhǔn)備什么時候還吶?”
哦!果然是要還的!
這一還,便是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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