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老爹整了整被握皺了的官服,將手中的帕子遞給眼淚已經(jīng)溢出眼眶的張月英:“有心才可以被捂熱,我是無心之人,我的心早隨發(fā)妻去了黃泉九幽。姑娘需要的是一個能與你并肩殺敵的人,而不是我這樣一個心如死水的人。姑娘眼里應該是這山川四野,而不應該為了我囿于墻圍。我言盡于此,還望姑娘好自為之?!?p> 說罷,祝老爹走到名為一號背景墻的我身旁:“你好好陪著她,務必把她送回家?!?p> 我看著整個人僵硬地立在原地的張月英,用力的對祝老爹點點頭:“爹放心,我會的。”
深青的官服,幾個起落消失在樹林中。魏武笑著同我揮手道別,飛身追著祝老爹而去。
我走到張月英身旁,抬手撫上她微微顫抖的肩膀。
她轉頭挑起嘴角,艱難的同我擠出個微笑:“你們祝家人是不是都腿腳特別好。”
我認真思索了一下:“也不是,你看我就跑的不是特別快?!?p> 張月英猛的一下抱住我,終于哭出了聲:“那你爹怎么跑的那么快,他就不能等等我嗎?我想了好多話,我還沒有說完呢。”
我抱著張月英的手,一下一下的幫哭到抽泣的她順著背:“情之一字,不是你說,他就能被你說服的,你這樣的好姑娘,應該找個喜歡你、懂你的人陪著你,而不是同我爹較勁。你要是氣不過,你就罵他,我......我就當沒聽見?!?p> 終于在眼淚要浸透我整個肩膀的時候,張月英的腦袋在我肩膀上了蹭了兩下,本就沾滿了淚水和灰塵的衣服,這下應該還添了些鼻涕。
“有你這么當閨女的嗎,攛掇別人罵你爹?!彼弥@系纸佄宋劢堑臏I水。“我今日要去玉明湖畔跑馬,要去雀樓喝酒,你陪我去?!?p> 失戀的人最大,我就只能舍命陪君子了。沒奈何,我安排言語回家報個晚歸,也省了言語再用腿追馬。
今日夕陽里的玉明湖一點都不若前幾日那樣金光耀目,已經(jīng)逐漸深綠的柳葉,將天地的交接處都染的半綠不白,偶爾幾片燒紅的云朵不甘心的想要壓下這低沉的顏色,可是最終都敗在了逐漸深沉的暮靄里。
在春風里打馬肆意的張月英,似乎要跑到地老天荒,還好今日的春風夠暖,還好傍晚的玉明湖只有游人二三,沒人注意到她著發(fā)瘋一般的模樣。
也不知道是使了多大的力氣,張月英握著韁繩的手,都漸漸滲出了血跡。
作為現(xiàn)代社會的資深宅女,要不是這幾個月每天早上被祝老爹拖起來習武,照著今日張大姑娘這跑法,不等她抒發(fā)完心中的苦痛,我怕是就要累死了。
雀樓的雅間里,張大姑娘做東,叫了最好的沉缸酒,這酒是定州的名酒,入口綿長,后勁十足,上次魏將軍同祝老爹喝的就是這種酒,事后魏將軍在祝家睡到第二天傍晚才清醒。
我看著眼前碼的整整齊齊的一排酒壺,心里有些發(fā)顫,也不知道現(xiàn)在的這具剛剛十三歲的身體能有多少酒量,還有張家大姐姐你給我這個未成年喝酒不太好吧。
失戀的人喝酒大概都是一個樣子,絮絮叨叨的列舉自己的努力,咬牙切齒的數(shù)落對方的眼瞎,可是祝老爹從始至終最大的過錯就是看懂了張月英,卻將她拒之門外。
張大姑娘帶著自己的委屈,開始了以“我跟你說”為開頭的標準醉酒式對話。
“祝丫頭,我跟你說,我原來特別討厭這些個文官,尤其是來了定州之后,他們在搜刮錢財方面盡心盡力,在為百姓辦事兒上卻是一事無成??墒俏乙膊幌矚g那些個當兵的,記得在幽州的時候,有一天那些西羌的蠻子進村劫掠,他們不光搶糧食,他們還糟踐女人。當時我爹在軍營當值,十幾天才回家一次,那天我爹不在,他們踹開我們家的木門,搶走了我家僅剩的一點糧食,那個帶頭的還糟踐了我娘,當時我躲在衣柜里,看著那些個蠻子扒了我娘的衣服,將我娘死死地按在地上,就.....那么......我記得當時我娘的眼睛望著衣柜縫隙,眼里面都是血。我當時膽子小,咬著自己的胳膊,不敢出聲,我怕死,我甚至怕我娘的眼睛?!?p> 酒杯早就已經(jīng)被她扔到了地上,她索性舉起酒壺,張開嘴,將里面的酒都倒了進去,好像這些酒可以幫她洗去那些不好的記憶。
“我跟你說,你知道嗎,當時軍營離村子只有五里地,只有五里!我爹拼了命的想出來,可是他的上司,將他綁了,他出不來。你知道,那個村子里住著的是什么人嗎?他們都是那些死在戰(zhàn)場上的士兵的家人,他們本來是隨軍的軍屬,就因為那些士兵死了,所以他們就成了累贅。他們本來盼著撫恤金發(fā)下來,就回家鄉(xiāng)種地的??墒怯腥藶榱素澫逻@些拿命換來的錢,就借刀殺人!”
喝酒要喝的夠多才能起到麻痹自己的作用,可是現(xiàn)在張月英喝的酒還不足以麻痹她,她將手中的空酒壺扔在地上,復又拿起一壺。
我輕輕的嘬著眼前的酒盅,張月英的話似一記悶錘重重的敲在我心上,初時,我有些心疼的她小小年紀遭遇不幸,后來,我心里被她所描述的場面塞了三斤鉛,壓的我自己喘不過氣來。
“我跟你說,我跟著我爹見過很多當官的,文官虛偽,武官暴虐,但是有一點他們是相通的,那就是貪。這沒什么的,大家都愛錢,不是罪過。可是老夫子不是說過君子愛財,但是要取之有道嗎?大概他們都不是君子吧?!本埔鈱堅掠⒌哪橆a帶著耳朵一起熏的通紅,可她的目光卻還清明。
“可是,你知道嗎?以前我娘也教我繡花來著,我學的還不錯。經(jīng)過那件事兒,我爹心灰意冷,他同當時還是定州守備的劉士有有些交情所以寫了封信,自請調(diào)離幽州來駐守定州。當時幽州可是戰(zhàn)亂之地,是能拿軍功快速晉升的地方,定州就是個好多年沒打仗的平安窩,來了也就是熬個平安。后來,圣旨下來了,我爹有軍功,所以準了他調(diào)守后方。軍功,那軍功是拿那一個村子老弱婦孺的人頭換的軍功,那里面有我娘的人頭!你說可不可笑,好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