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嵐此刻立身于重重刀劍之間,她生于昭武,眸里顏色被歲月磨洗,已從澄澈褪做寡清。
那枚象征掌門之位的金鑲玉令牌在她指間徐徐摩挲,紋路清緩。
自她執(zhí)掌這掌門金印已不知多少年頭,江湖散人多愛拿她事跡說笑,更多人暗地里嘲她執(zhí)迷。
但愿他們不要路過這兩界山下,陰陽怪氣,徒增心煩。
殿外的楓葉如火墜落,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方嵐斂下神色,眼觀鼻鼻觀心,為歷代祖師師叔伯們上了香。
只有寥寥十幾個牌位,她卻看了很久,眼神有些迷離。
待到日光漸暗,已然白白磋磨了半日光陰。七年,她已經心寂很久,不差這點時光。
看著那柱香緩緩熄滅,她沉默無言。
待方嵐踏出藏劍閣,便見自家徒弟正站在前面不遠,此刻怔怔地看著自己,目光深遠。也不知道在那杵著多久了。
石三恭恭敬敬的上前見禮,道一句師父辛苦。
方嵐點頭問他,“吃了嗎?”
他垂著頭,支吾道,“沒呢,來喊師父吃飯。”
方嵐夸一聲好孩子,石三愧疚的低下了頭。
生命這東西,澆上時間的雨水便能像種子一樣抽枝發(fā)芽。方嵐自認為是一片賴掛在枝頭搖搖欲墜的殘枝枯葉,自不能磅礴生長。
成長的是這個孩子,從一個臟兮兮快要餓死的流民,長成了一個初具野心的少年。
方嵐知道,自己這個徒弟已然萌生去意。
石三是個有資質的,只可惜師門沒落,師傅更是個無心上進的閑散性子。
當方嵐回神時,已端坐在飯桌前,她夾了一筷青菜入口,食而無味。
石三扒拉著碗里的米,歪著頭,偷偷看她。
師父生的寡淡,嘴角彎起時帶著若隱若現(xiàn)的甜,可惜這些年沒見她笑過幾次。
師父游手好閑,整日里沒精打采,喜歡窩在藏劍閣與仙逝已久的師叔伯們嘮嗑兒。
師父還很怕冷,入冬就縮在被里一動不動,或是拖著被子躺在藏劍閣里一動不動。
師父很懶,她不練功,境界更不見漲。偶爾有些進益,一夜過去便被打回原形。
石三心想,遇到這樣的師父,自己是應早些離開。
可以后的雨夜誰來為她闔上未闔的窗戶?她自己一人擦的盡那滿閣的刀劍嗎?
那座藏劍閣,滿滿一閣的刀劍,其實都是師父心中藏著的深深寂寞。
方嵐察覺到自家徒弟盯著自己有一會兒了,眼神十分詭異。只看他神色,她心下已有幾分猜測。
“師傅,”少年惴惴不安的看過來。
方嵐放下手中碗筷,心道,“來了?!?p> 說來也奇怪,如今唯一的弟子就要叛逃師門,她心里竟是平靜而解脫的。
不知眾位師叔師伯在天有靈,見了此情此景會不會氣的從棺材里跳起來,想要掐死她?
石三斂下眸子,他說,“師父,石三不孝,想要下山了。”
師父曾說,若哪天不想再跟著她了,便告訴她,想下山了。
方嵐說,也好。
于是師徒間再無話可說。
次日清晨,石三在門外問安,嘮叨著要下山去了,飯菜擱在廚房,不要忘吃云云。
他心中有些不舍,想與師父一起,最后走一趟兩界山的下山路。七峰十四坡走不齊全,就算只走一半也算全了心愿。
方嵐躺在床上渾渾噩噩,聽他咄咄不休的念叨,廢了老半天勁才睜開了眼,頗有些無可奈何的揚了嗓子,她道,“不急走,為師送你到山腳?!?p> 她聲線又沙又啞,是極好聽的,偏偏語調寡淡清冷似乎無情。
門外那人得了想聽的話,便乖乖安靜下來,終于不再喋喋不休。
方嵐穿衣洗漱,拿起床邊佩劍,頂著那張清寡的臉推開房門。
石三那廝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外等她,看著似乎沒有一點不耐煩。
他這副樣子讓方嵐恍惚一瞬,仿佛夢回昭武,刀劍門依舊人聲鼎沸。崔十二溫和有禮地站在方睿師姐房門前挨訓,神情沒有一絲不耐煩。
眾師兄蹲在樹叢里看熱鬧,笑的像是一群傻子;二師姐著大紅衣衫,從悟劍峰山腰下來,她姿態(tài)風流,身后跟著三個嚷著拔劍切磋的師弟。若吵的她心煩了,便要似笑非笑的摸摸腰間地酒葫蘆。
“師父?”石三的聲音將她從臆想中拉回現(xiàn)實。
方嵐嗯了一聲,便率先邁步向山下走去。
這條山路多年無人修護,破敗到有些陌生起來。
方嵐路過臨斷峰的山壁,到了素秋時節(jié),這面石壁便要爬滿紅綠相間的葉子,紅是灼目的紅,綠是沉穩(wěn)晦暗的墨綠色;再往下走路過一處小山洞,黑黢黢地不知通往何處。
她目不斜視的從那山洞旁經過,早已沒了年少時的好奇心性。石三倒是沒忍住看了一會兒,卻也沒來問她緣由。
待到山腳,方嵐從袖里摸出早已準備好的錢袋子,將它遞到石三的手中,叮囑道,“去吧,三兒,好好活著。”
“去吧,”方嵐微笑著看他,她神色清淡,眉眼清攜。
石三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還是個流民,三餐不保,啃食樹皮。師父那時也這樣笑著看他,清散眉眼,寡淡神色。
那時他握住她伸來的手,如見天神。
可是時光悠悠,他已經不是以前的自己了。
石三垂著頭走出幾步,忽然轉過身來,平淡問道,“師傅,這些年我一直沒問過——當年為何給我賜名石三?”
她答,“你在本門輩分中排行十三,本想叫你十三的,但想起從前有位師兄便是按著輩分被取名十二,他卻總覺著這名字敷衍。于是我想著,不如便叫你石三?!?p> 方嵐手里比劃著,“三石是為磊,希望你一生為人光明磊落?!?p> 石三聽完,許久沒有說話。
方嵐生怕他一時犯傻就不走了,嘴上催促道,“走吧,這回可將一雙眼睛擦亮些,投個靠譜的師門。
石三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臨走前不忘對不靠譜的師父囑咐道,“師父,你可要好好活著,我會回來的!”
他這苦大仇深的語氣唬的方嵐心中一哆嗦,想著,雖然往年里讓你小子端茶倒水,但你也不至于這般記仇……
她平靜的應下,擺出掌門威儀故作瀟灑的擺擺手,示意這廝快滾。
石三將那錢袋子捂在懷里,喉間哽咽。
他不明白。
對此結果他期盼已久,這些年師父沒少壓榨他,師父自己也說,他已經不欠她的了??墒菫楹文_下步子邁開,距這座兩界山越遠,他便越覺得自己這輩子都要欠方嵐的,走得越遠,欠的越多。
他借風擦干了眼淚,狠下心不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