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喝酒嗎?
方嵐說,好。多年不曾相遇,今夜不醉不歸。
于是郡守府今夜?fàn)T燈長明,她與小師兄在大殿前磊起酒壇,如山堆砌的酒墻光是看著便讓人有了醉意。
師兄顯得很沒誠意,搬出來的酒都是兌過水的。
方嵐喝到眼前朦朧,身子暖洋洋,心間竟是少有的暢快。
曹旭陽握著酒杯,看著師妹眼里支離破碎的影子,他說,“方嵐,你心里是不是特委屈?”
方嵐笑答,“不敢?!?p> 她身為躲過一劫的漏網(wǎng)之魚,茍活在世怎敢委屈。
后來師兄也喝多了,整個(gè)人枕著手臂倚了酒壇半躺在地上。他打著酒嗝,一臉酡紅,活像個(gè)醉酒失足的少婦。
方嵐提著沉甸甸的酒壇子走過去,掰開他的嘴給這廝又狠狠灌了一口,曹旭陽雙手雙腳扒拉著地磚,像頭待宰的豬。
方嵐捧著他的豬頭,他猛地睜開一雙豬目看她,眼神像是被水洗過,亮的出奇。
“說!”方嵐惡狠狠的質(zhì)問他,“當(dāng)年那封傳書都寫了什么?”
“俺不......不知道哇?!?p> “你就站在二師姐身后,她看了那么久,你就一眼都沒瞟見?!”
師兄可憐巴巴地控訴,“俺怕她啊,你在她身邊站......站著不也沒......沒看見......”他說完頭一扭,整個(gè)腦袋都伸進(jìn)酒壇子里,吭哧吭哧喝得歡快。
嫌棄的踢了踢他的屁股,方嵐心里有些郁悶,那日大殿里光線昏暗,二師姐的衣袖擋了大半燭光,她只隱隱約約在晚風(fēng)吹起,生宣飄浮的一瞬不經(jīng)意瞥見了一個(gè)名字——沈眷。
這些年她回顧往昔,總覺得師門敗落另有隱情。自己仿佛置身于重重陰謀的中央,似乎只有她一個(gè)人被蒙在鼓里,身周環(huán)繞著層層謊言的碎片,撕下一片便又坦露出更多碎片殘?jiān)?p> 崔十二不肯告訴她,其實(shí)自方睿師姐戰(zhàn)死瓊州,二人便有些形同陌路了。他同方嵐說話不再那么忍讓,有時(shí)口出之言如刀子般扎的她心中流血。
小師兄也不肯告訴她——他只會(huì)裝醉,還以為師妹看不穿他的拙劣演技。
他們仿佛約好了似的,一致對她緘口不言。
于是對于一切真相的線索,便只剩下一個(gè)如雷貫耳的名字。
“沈眷”
方嵐在心里描摹這名字,不知道這位大隋國師在這場迷霧重重地陰謀里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世間安得雙全法,若遇沈眷或聽聞。”
天下間那么多個(gè)沈眷,只有大隋國師最讓人記憶猶新。
她心中決定待這次沛州之行結(jié)束,將二師姐的遺物放回兩界山,便要去京都打探消息。
她不甘心再這樣渾渾噩噩下去。方嵐想要知道,那些鮮血淋漓背后究竟藏著怎樣的真相。
她收回心緒,支著發(fā)軟的腿站起身,沖癱在地上的曹旭陽醉醺醺地笑,“小師兄,我走了,以后還來看你。”
方嵐這話說的情真意切,曹旭陽頭還埋在酒壇子里,一動(dòng)不動(dòng)的。方嵐站在原地等了他一會(huì)。
但見這廝蹬了蹬腿,聲音悶悶的從酒壇里傳出來,“讓高全德送你。”
之前那白胖門房聽了聲兒,不知從哪里圓潤的滾了出來,他攙著方嵐的手,一臉八卦的眨著眼睛,“奴才就是高全德,姑娘腳下慢些?!?p> 方嵐暈乎乎的被這團(tuán)胖子扶上了馬車。他問,姑娘落腳何處,方嵐報(bào)上客棧名字,他便喜慶的回了聲“得嘞”,然后馬車開始搖晃起來,顛的她有些想吐。
手扶著額角,方嵐心想今兒不該喝酒,這身體本就舊疾新傷,此刻酒勁上涌連頭也一陣一陣的疼起來。
方掌門蜷在馬車角落,漸漸沉入夢中。
郡守府內(nèi),曹旭陽把酒邀月,眼中霧蒙蒙不知是真醉假醉。他看著廊外的高天,陷入沉默。
大殿的屏風(fēng)后走出一人,赭紅的衣袍攝人心魂。她說,“你不該讓她喝酒?!?p> “你也看見她那副又慫又喪的模樣,身上那么多傷,心里的傷口就比身上的少?身上的傷哪都能治,但心里的那些口子,除了今日還有多少機(jī)會(huì)能讓她放肆的醉一回?”
曹旭陽嘆息道,“何況再過幾月......”
“你與她說了?”紅衣女子手握了劍。
“她今日那副要死不活的德行,我哪敢說與她?我讓高全德給她塞了帖子。她看到了便是天意,若沒看到那也好?!?p> 曹旭陽抿去嘴角苦澀的酒液,“我畢竟是篤思峰的弟子,崔師兄于我的恩情......今日已還了大半?!?p> 女子沒什么表情,只嗤笑了一聲,道,“我走了?!?p> 曹旭陽想起方嵐那雙孤色淺淡的眼睛,疲憊的開口道別,“師姐慢走,今日就不送了?!?p> “不稀罕你送。不過,你既做了那人的走狗,就離方嵐遠(yuǎn)點(diǎn)兒。幾百柄刀劍可都在天上看著呢?!?p> 方嵐被高全德?lián)u醒,門房一臉冷汗,“姑娘你沒事吧,方才看你臉色可白的嚇人?!?p> 方嵐問他,這是到了?他點(diǎn)頭稱是。
進(jìn)客棧前那胖子硬塞給方嵐一個(gè)包袱,說是小師兄給的盤纏。
方嵐謝過他,腳步虛浮的踏進(jìn)客棧里。
天色已經(jīng)很晚,掌柜坐在臺(tái)后百無聊賴的撥著算盤,見這位闊綽客人進(jìn)門,便客氣地對她笑了笑。
方嵐回以一個(gè)勉強(qiáng)的笑容,百般艱難的走進(jìn)房間,撲到床上就去與周公相會(huì)。
夢里有人站在床前,輕撫她的額頭。那人手心暖暖的,爬著一層細(xì)密的繭。
這樣溫和的姿態(tài),方嵐熟悉極了。
十分自然的把腦袋湊到那只手掌旁,迷迷糊糊地開口道,“師姐再摸摸?!?p> 那只手微微一頓,似乎遲疑。
她怒嗔,“方睿!摸摸頭!”那手掌終于撫過頭頂。
頃刻間方嵐猛然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從床上彈坐而起。然而環(huán)顧四周,空無一人。唯有月光越過微敞的窗幾,帶著皎潔平靜默默與她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