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青鸞覺得,眼前這個名喚方嵐的女人真的很一言難盡。
最初知曉這人,是因有一日她翻看朝廷浩清御冊,從那寥寥無幾的幾個名門大派名字末尾,瞧見一個沒見過名兒的門派。
那門派叫做刀劍門,落座兩界山。
于是她問阿爹,為什么這樣一個聲名不顯的門派都能記在那浩清御冊里,我洛山卻不能?
當時阿爹垂著眼,撫著她的頭嘆息,語氣間有些感慨,“為了在這冊上落個名字,刀劍門多少好苗?今只剩了個方嵐執(zhí)掌山門?!?p> 她便又問,“方嵐是誰?很厲害嗎,不然憑什么只剩下她一個人?”
洛山掌門眸中也有疑惑,猜測道,“怕是運氣好罷?!?p> 后來洛青鸞再聽這個名字,是遇到崔十二之后,她知道方嵐是他的師妹。
她還知道,崔十二喜歡一個叫做方睿的女子,哪怕已經(jīng)成了死人,依舊喜歡。而那女人留下的貼身配劍,此刻就在方嵐手中。
在洛青鸞私下的描摹里,方嵐作為一個落魄門派的掌門,一個人守一座山,一守就是好些年,應該是個頗有氣魄的女子。
可眼前這人,昏著的時候像個孩子,嘴角自然的微微勾著,像是盛著一懷蜜糖。醒來時睜開一雙淺淡的眸子,垂了嘴角,整個人就顯的寡淡又喪氣。
與話本中形容的女子俠客截然不同。洛青鸞覺得有些失望。
方嵐抿著干裂的唇,警惕的看著那位洛山貴女。她覺得自己與這女人很不對付。
山崖下又濕又冷,不知老道要幾時才能下來救她,或者干脆不靠譜的丟下她跑了?
不過對面那女人更慘,老爹昏過去生死不知,等他老人家醒了,她二人說不定已經(jīng)在崖下餓死了。崔十二就更不用指望,他心里巴不得這兩個女人都死在崖下呢。
想想生路渺茫,方嵐心里也無多大恐懼,她站起身來湊的離火堆近了些,雖然不怕死,但活著的時候還是舒適點最好。
方嵐沖那青鸞姑娘客套的笑了笑,火是這姑娘生的,她還是十分識時務(wù)的。
于是兩個人一人一邊,相對無言。
這場景本是井水不犯河水,氣氛十分“和睦”,奈何人吃五谷雜糧,待到天色微敞,兩人肚子十分默契的接連叫了幾聲。
方嵐從懷里掏出饅頭咬了一口,一路從兩界山追趕徐涂,她備下的干糧尚有盈余。
洛大小姐便不同了,貴為掌門千金,自小到大,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懷里從不揣帶這種東西,何況今日是她大喜,此刻是真正的空無一物。
那廂趕蛇人在崔十二逼人下崖時,果斷閃身退走,他背著定金匾連夜趕回京都。身下黑色駿馬疾馳,在城門前亮出一方烏黑鑲金令牌,守城將士定睛一看,便恭恭敬敬速啟城門放行。
趕蛇人輕夾馬腹,化作一線黑影越過城門街道,馬不停蹄向那座登天觀奔行而去。
待到夜色退去,黎明將啟,太陽已露邊角,仿佛燃燒的熔爐。
登天觀中人影綽綽,掌燈侍女已在殿外恭候一夜,昨日殿內(nèi)燭火未熄,國師又是一夜未眠。
趕蛇人于觀外下馬,腳下輕點,竄入登天觀中。
他穿過御荷池塘的白階石橋,掠過那片迷宮似的亭臺樓榭,在一處偏殿旁的小井前駐足。
待那條通體布滿金錢花紋的巨蛇慢吞吞地蜿蜒而至,他已將井旁擱置的玄鐵鎖鏈拋入井中。
他手中玄鐵鏈乃國師予專人打造,以天外玄鐵與寒鐵混制,堅硬無比,韌性極佳。鎖鏈有成人胳膊粗細,鏈極長,一端焊固在井邊,另一端待到用時便可拋入井中。
這條被江湖人稱作“靈蛟”背生鱗片的巨蛇,是九龍井里唯一一條雌蛇,因著身上的花紋,國師賜它閨名“小銅板”。
“小銅板”此刻圍在趕蛇人腳下打轉(zhuǎn),眨巴著眼睛。
趕蛇人見它磨磨蹭蹭,斥一聲,“快些,國師在等?!彼@才依依不舍的順著鎖鏈滑入井中。
待巨蛇游走,手上鎖鏈一空,趕蛇人方將玄鐵鎖鏈從井中撈起,置在一旁。轉(zhuǎn)身向登天觀最深處那座主殿行去。
在殿前與門旁侍候的女子一個點頭示意后,他便掀開門簾進了屋。
秋深冬未,殿中竟已燃起火爐,內(nèi)室地衣呈黃底印仙鶴紋路,國師此刻端坐于一只烏木七屏卷書式扶手椅中,身前擱一張黃花梨雕云龍紋長方桌。桌上與桌邊小幾整齊堆疊著四五摞奏折。
趕蛇人靜靜跪于殿中,收斂身上氣機。
沈眷已三日未眠,此刻正垂眸持筆圈點手中折子,忽察覺門簾微敞,屋里進了一陣涼氣。
她抬頭望去,擱下手中朱筆,起身和煦道,“是常恭回來了?起來說話?!?p> 趕蛇人姓隋名蓄,字常恭,系寧王庶子,喜蛇。他自幼拜師于登天觀上任趕蛇人門下,心下最尊敬的人卻是眼前這位大隋國師。
國師年歲幾何?京都無人知曉。隋蓄只聽說,在自己師傅剛拿起蛇玩的時候,國師已經(jīng)這般面貌,如今那老頭兒已入了土,國師依舊貌若二八,容顏不敗。
看似神奇,但想起國師沈眷已是當今世間最后一位練氣士,那她能永葆青春,似乎也不算什么奇事。
隋蓄起身,卸下身上背著的那只匾額,雙手呈上。
他道,“定金匾已取回,國師請看?!?p> 沈眷抬起眼,手指在“石可定金”四個字上緩緩撫過,感受一番此間氣機,臉上看不出表情。
半晌,只聽國師悠悠嘆道,“不過是取回匾額,怎還破了相?”
隋蓄答,“那七星劍鋒利。”
沈眷微闔眸,似乎想到什么,心下覺得好笑,便開口問道,“莫不是這次竟是帶了那小銅板去了洛山?”
國師平日對那條半步化蛟的蛇兒十分縱容,自也知道它是條怎樣的慫貨。那家伙雖然生的唬人,膽子卻只有指甲大小,平日里欺軟怕硬的很。
隋蓄紅著臉稱是,他心中也有些郁郁。
當日聽得國師吩咐,他便將九龍井的九道鎖鏈盡數(shù)拋入井中,然而前八口鎖龍井悄無聲息,一動不動,唯有最后那口井中傳來“嘩啦啦”地鎖鏈聲響,片刻后井口處便鉆出一只慫達達的腦袋,正是小銅板是也。
若非如此,他萬萬不會帶上這貨出門,更不會落得如今一身狼狽。
隋蓄嘆息一聲,順勢將此事與國師稟明。
沈眷聞言沉吟片刻,道一聲原來如此。
窗外陽光已現(xiàn)明媚,有侍從端來大批奏折待閱,國師手指點動桌沿兒,神色有些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