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01.
長琴按照煒彤的指示來到她曾經(jīng)居住的小屋，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床上。
煒彤記得以前床非常硬，石道長給她鋪了不少東西，才讓她勉強(qiáng)躺下，現(xiàn)在這床上什么都沒有，只有硬邦邦的石頭，她卻沒什么硌的感覺。
“上仙，你之前跟我說仙藥可以讓我活多久呢？”煒彤從九重天回到凡間后，身體狀況也好了一些，九重天雖然有仙氣的滋養(yǎng)，但也與她體內(nèi)的妖力相沖，終究是會讓她有些不適。
長琴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些晾曬好的茶葉，他們之前走的匆忙，只帶走了必要的行李，給煒彤沏了壺茶?！斑@藥能維持凡間的一百天，每過二十日，你就會漸漸失去五感之一，五感的喪失順序隨機(jī)?！?p> “這樣啊，”煒彤在心里暗暗算著，看來我先失去的是觸覺，尚好，若是一來就失去視覺，她大概真的很難接受?！叭缃袷欠幍牡谖迦?，在九重天不過須臾?！?p> 長琴倒了杯茶給煒彤，“你當(dāng)真要留在凡間嗎？和我回九重天吧，我們會想辦法的。”
煒彤握緊茶杯，長琴覺察到她已經(jīng)感受不到燙了。為了不讓煒彤難過，他盡量表現(xiàn)得毫不在意。
“我還是喜歡凡間，”煒彤抿了一口茶，清甜可口，唇齒留香，這些茶葉都是石道長當(dāng)初精心烤制過的，“長琴上仙，我不傻的，你做事周全，這仙藥定已經(jīng)是最后的法子，不然你不可能給我吃?！?p> 長琴啞口無言，他確實已經(jīng)黔驢技窮，沒有辦法夸下?？?，最后的九十五天創(chuàng)造奇跡，這不是安慰，完全是在傷口上撒鹽。
“那你有什么打算呢？”長琴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過身去拿東西，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淺跡的臉，還是笑盈盈的。
煒彤拿出司寇逸走之前留給她的短匕，“我想去見見司寇逸?！?p> 長琴不知道煒彤為什么想見司寇逸，同時覺得司寇逸也沒有辦法照顧煒彤?！澳闳绾我娝磕Ы缥沂侨f萬不能去的?！?p> 煒彤只是粲然一笑，“上仙，我自有安排，您先回去吧，您還有不少事情?！?p> 長琴知道，煒彤在趕他走了，或許是這樣的，他不是煒彤的朋友，更算不上家人，他只是一個突如其來的麻煩，帶她的父親去九重天赴死，讓她接受必死的命運(yùn)。
長琴陷入了新一輪的自責(zé)中，雖然從他知道尤妼下了連理咒后，他就一直在愧疚的漩渦中無法自拔，但那些更多是對淺跡的，可現(xiàn)在，是單純的對煒彤感到自責(zé)。
煒彤知道長琴不會放心，可自己也不能讓他再留下了，“上仙，我自搬到這座山中認(rèn)識阿玲，每年都會許愿，希望能見一見母親，我不知許了多少次，或許兩百次，亦或更多，感謝您幫我完成心愿。我正在凡間，長在凡間，我最后也想留在凡間，請您幫我完成最后一個心愿。”
長琴本想再勸勸煒彤，但還是放棄了，“這樣，你我各退一步，我會回九重天，但要看到司寇逸接走你?！?p> “嗯?！睙樛枚痰秳澠剖种福杆俦晃?，刀體開始散發(fā)出淡淡的紅光。
02.
司寇逸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再見到煒彤，當(dāng)他看著半塊玉佩出神的時候，玉佩的突然亮起的光芒讓他又驚又喜。
這玉佩是他生母的一魂一魄所化，在他身上就能在玉佩和武器間來回切換，一旦離了他，就只能是武器。一魂一魄間有感應(yīng)，所以司寇逸能準(zhǔn)確找到煒彤的位置。
自從上次宴席不歡而散，司寇逸便被惘辭禁足了。司寇逸被惘辭關(guān)在他的院落里，不得踏出院門一步。
但是司寇逸反而開心了許多，不用和父親住在一個宮殿里，心中的壓抑情緒便低了許多，禁足不知道會持續(xù)多久，司寇逸整日在房中修煉，望著玉佩發(fā)呆。
偶爾文雪會來看看他，他們坐在一起也不用說什么，司寇逸也能感到安心。
為防走漏風(fēng)聲，司寇逸不打算帶著二七一起去，他跟二七說了實話，二七沒有攔他，更沒有說一句勸他的話，二七打小就跟著司寇逸，知道自家少主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
司寇逸正要出去的那一刻，恰好碰上文雪。
文雪見司寇逸行色匆匆，將他攔在門內(nèi)，“你這是要去哪里，魔尊給你的院子下了禁咒，你出不去的?！?p> “姨母你別攔我，今天我無論如何都要出去?！彼究芤莸脑挷蝗葜靡桑@是他第一次對文雪如此兇悍。
“逸兒這是要去哪里？”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惘辭竟然也來了，司寇逸明明還沒有跨出門。
司寇逸愣在原地，但他已經(jīng)打算違抗父親的命令了?！案富?，兒臣要去接一個人?！?p> 惘辭面無慍色，反而有平日沒有的柔情，“可是送你凌垚鼓的人？”
司寇逸不知父親一反常態(tài)有什么圖謀，他下意識地回答：“不是?！边@是為了保護(hù)煒彤，他知道，不到萬不得已，煒彤不會找自己的，但他不能讓煒彤羊入虎口。
惘辭雖然不關(guān)心司寇逸，但他足夠聰明，司寇逸否認(rèn)了，可不影響惘辭的推斷，他捕捉到了司寇逸內(nèi)心的慌亂，哪怕司寇逸表面平靜如水。
“無妨，你也大了?！便o轉(zhuǎn)身拂袖而去，離開的時候他解除了禁咒。
司寇逸不知道父親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然而顧不得許多，他等不及要見到煒彤，沒等文雪說什么，他已經(jīng)消失了。
文雪內(nèi)心慌亂，看得出來，司寇逸為了那個姑娘可以奮不顧身，但是惘辭一定另有打算，她未必能護(hù)住這個姑娘。
文雪去到文茵的墳前，魔族死后不會有尸骨，按照規(guī)矩會立一個空墳冢，方便祭拜。
文雪心情不好時便會到此地，文雪和文茵因為性格原因，總是文雪向文茵訴說心事，文茵總是安靜地聽著，于是文雪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和她說心事的習(xí)慣，哪怕她已經(jīng)不在了。
“文茵啊，”文雪緩緩坐下，整個人靠在墓碑上，就像靠在文茵身上一樣。“逸兒真的長大了，敢違抗他的父親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壞，我總覺得他會走惘辭的老路，可他畢竟不是惘辭?！?p> 文雪想起文茵活著的時候，要是當(dāng)時自己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妹妹，或許她就不會偏執(zhí)的想要在司寇逸的心里留下一席之地，拼死為他生孩子，那養(yǎng)他們也能一起照顧司寇逸。
03.
司寇逸馬不停蹄地往煒彤在的地方趕去，當(dāng)熟悉的房屋映入眼簾時，他恍惚了，想起不久前他們曾在這里有過一段相對快樂的時光，那時大家都在。
還沒等他敲門，長琴已經(jīng)瞬移到他身后，一把將他揪進(jìn)屋里。
煒彤仍在床上躺著，她現(xiàn)在很是虛弱。
長琴沒想到司寇逸真的會來，但他打心底里不希望司寇逸來，或許煒彤?dāng)嗔四钕?，會愿意讓自己照顧她?p> 司寇逸看著面色慘白，虛弱不堪的煒彤，一時間有些心酸，“這才三年未見，你怎么就變成這副模樣？”
煒彤笑笑，努力坐起來，“原來已經(jīng)三年了呀，最近的日子像做夢一樣?！?p> 煒彤沒有回答司寇逸的問題，她的睫毛撲閃了一下，隨即看向長琴，“上仙，司寇逸如約而至，您快回去吧。”
長琴自知已經(jīng)沒有留下的可能，于是從錦繡囊中取出一個金色鈴鐺放到煒彤手里，“你拿著它，若有危險，只需搖它三下，我便會到，”長琴頓了頓，目光凌厲地看著司寇逸，一字一句地說，“哪怕是在魔界，我也一定到?！?p> 煒彤微笑著點點頭，沒有說話。
窗戶忽然被風(fēng)吹開，陽光灑進(jìn)來，正好照在煒彤的臉上，那一刻仿佛她周身散發(fā)著金色的光芒，有幾根碎發(fā)被風(fēng)吹起，她沒有動手撥開，看起來愜意又安寧。
長琴倏地想起初遇淺跡時的場景，她在月宮栽樹，清暉灑在她身上。淺跡一襲淺藍(lán)襦裙，眼含笑意，親切地同他打招呼。
或許神存在的意義之一，就是給人帶去安寧吧。
長琴離開了，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也許煒彤和司寇逸待在一起是命運(yùn)的別樣安排。
等長琴走后，司寇逸迅速站到床邊，本想坐下，思慮片刻后，還是沒有。
煒彤知道他在忌諱什么，笑著用手輕輕拍了拍床邊，示意他坐下。
“你比我想象中來得快多了?！睙樛崧暭?xì)語地說著，仿佛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她其實也擔(dān)心過，若是司寇逸不來，那么長琴就會一直陪著她，她不想長琴背負(fù)著害死她的罪名一直活著，至少她可以不讓長琴看著她死。
煒彤看著司寇逸的眼睛，這雙眼睛現(xiàn)下是好懂的，與以前不同，現(xiàn)在這雙眼里有一些情感了，不是看不到盡頭的幽深。
司寇逸小心翼翼地坐下，“我怕來晚了你就不在了?！?p> 司寇逸說的是實話，他很怕自己晚一點，煒彤就不等了，或者說煒彤就是不小心被短匕傷了手，根本不是在等自己。
“我時間不多了，也不想拖累長琴上仙，不知道你可否收留我？”煒彤強(qiáng)撐的精神在長琴離開的那一刻瞬間崩塌。
司寇逸沒有立刻回答，他始終覺得父親如此輕易地放他離開，定是另有所圖。
煒彤知道為難他了，眼神黯淡下來，但也沒有太驚訝，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去相信司寇逸，可有些事情就是沒有道理可言。“為難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照顧自己，只是想見見你，如今見到了，你回去吧?！?p> 司寇逸不能出來太久，煒彤的狀態(tài)看著離不開人，總不能留煒彤一個人在這里，“你可愿和我一起回魔界，我會保護(hù)你的。”
時日無多，煒彤已經(jīng)不考慮其他了，欣然同意，沒想到自己在生命最后還可以游歷這么多地方。
“還記得你第一次來這里時，陪我采藥的山洞嗎？”若說煒彤對凡間還有什么牽掛，那恐怕就是阿玲了。
司寇逸點點頭，“那個山洞很是特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yīng)該是你為呂伯父采藥的地方。”
提起父親，煒彤的心仿佛被刀扎了一下，可她沒有說什么，而是微笑地點點頭，“就是那兒，你陪我再去一次吧?！?p> 司寇逸剛進(jìn)屋時有一肚子的疑問，屋里沒有呂幽卻站著長琴，他很難想象呂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一定是兇多吉少，可當(dāng)他不小心提起呂幽時，煒彤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上沒有更多的變化，除了哀傷的眼神。
從第一次見煒彤，司寇逸就感覺到她天生有一種強(qiáng)大的疏離感，周身圍繞著不為人知的悲傷，現(xiàn)在更甚。
“路我有些忘了，你還是得給我指路?！彼究芤莨首鬏p松地說。
煒彤試圖自己站起來，她的雙腿還沒落地，身子就已經(jīng)支撐不住倒下去了。
司寇逸見狀趕緊抱住煒彤，之前他也抱過煒彤，明顯感覺到煒彤比之前輕了許多，他甚至覺得煒彤都不如自己的佩劍重。
“我抱著你，這樣更方便你指路?！彼究芤荽蟛酵?，“你有沒有什么想同我說的？”
司寇逸想著，離開的這三年，煒彤一定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或許無處訴說，他也想聽聽這些年她過得怎么樣。
“你還是這樣，”煒彤輕笑一聲，“直接得不留情面，”煒彤咳了一下，“明明就是你想知道我這三年發(fā)生了什么，偏偏說是我想同你說，真是狡猾啊！”
司寇逸是這樣的，說話總是給自己留余地，也許是因為從小到大很難相信周圍的人，所以不愿被人打探。
“你走著，我慢慢和你說，”煒彤沒有等司寇逸說什么，就接著說下去了，“長琴上仙帶我去見了我娘，我娘比畫像上好看多了，溫柔大方，她真的很愛我。”煒彤的聲音開始哽咽，“她和我爹爹是真的很相愛，可惜他們沒有說上話，我爹先去了，你說為什么我身邊的人都在離開我，先是阿玲，接著是師父，宣涼……”
煒彤終究是沒有忍住，她在司寇逸地懷里嚎啕大哭，所有的委屈似乎都在這一瞬間涌上心頭，她無處訴說的難過，遺憾，痛苦通通化作淚水，浸濕了司寇逸的胸口的衣服。
司寇逸就這么安靜地聽著，一言不發(fā)，很快他們就到了渡雷劫的山洞。
洞中又有不少幽藍(lán)色的花朵，煒彤看著這些花，腦海又浮現(xiàn)出阿玲的臉龐。
“阿玲，我如愿了?！睙樛畾馊粲谓z地說著，接著她指著一朵盛開得最好的花說，“我想帶它回去?！?p> 司寇逸小心翼翼地將煒彤放在一旁，將花朵挖出來，收進(jìn)錦繡囊中，待一切處理好后，他終于問出來他想問的問題，“你還有多少時日?！?p> 煒彤平靜地說，“加上今日，還有九十五日?！?p> 司寇逸沒想到時間那么短，他知道，如果連長琴都沒辦法，自己就更不可能有什么辦法了。
“別難過，”煒彤拍了拍司寇逸的肩膀，沒什么力氣，“我都把凌垚鼓給你了，不能白給，你得照顧我好些日子了?！?p> 司寇逸還是沒說什么，只是將短匕和長劍合并，變成小舟，帶著煒彤向魔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