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倒映在亭前的池塘里,幾只魚兒曾偷偷冒出腦袋,湖水微漾,將水中的月亮搖出了波瀾。
月色已至,一切都顯得更加靜謐了。
亭中一黑一白兩個男子對坐,一人面前是酒,另一人面前是茶,桌上還有一些小糕點,隱青則站在一旁,他只覺得這晚風(fēng)滋滋的往他脖子里灌,因此不禁哆嗦了一下。
“快馬騎行應(yīng)該需要十日左右?!?p> 楚譽說時盯著那月亮,這日子已經(jīng)靠近月中旬,月亮自然是又大又圓,掛在暮色之中,潔白無瑕。
對面的魏詢架著腳,嘴中還叼著一根竹草,手不停轉(zhuǎn)動著盛著酒的杯子。
“你是說,到西北?”
魏詢將口中的竹草吐了出來,挑了眉,平淡無奇的表面之下,他的內(nèi)心卻隱藏著深深的憂慮。
“嗯?!?p> 楚譽喝著茶,不經(jīng)意間卻瞥見魏詢放在桌上的那把銀劍,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劍是多年的寶物。
“你何時換了劍?”
楚譽放下茶盞,拂袖從桌上拿了一塊糕點,從早間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吃過東西,腹中空空。
咬了一口,味道還不錯。
魏詢將那把銀劍拿起,在銀白的月光下照了照,楚譽也細細看了一眼,只見那劍鞘上的寶石閃閃發(fā)光,就好像人的眼睛一般,明亮而敏銳。
“不是換了,是一直就存著沒有拿出來過,珩之是父親曾經(jīng)用過的佩劍,這次前去西北,我會將它帶著?!?p> 魏詢說完還用手肘處的衣料擦拭了一下劍鞘。
“看來,百戰(zhàn)百勝的魏將軍,這次,也沒了什么底氣?!?p> 楚譽嘴角現(xiàn)了一抹笑意,他笑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魏將軍,此次前去西北,他竟然怕了,還將從未拿出來的傳家寶劍帶著。
“打仗我自是不怕,畢竟戰(zhàn)場上,無人比我英勇,但是這次可不僅僅是去打仗的,而是一開始就去送人頭的,我自然要提防著些?!?p> 魏詢好好的將珩之放回原處,然后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怎么,怕死?”
楚譽戲謔的疑問倒讓魏詢心底微微觸動。
十幾年來,上陣殺敵,他從來就不將生死放在眼里,每次他都是拼了命的在戰(zhàn)場上廝殺,鮮血濺滿整張臉,映紅了眼睛,他都不曾后退一步。
南疆一戰(zhàn),他們中了陰計,被敵軍層層包圍,就在士氣大減之時,是他帶領(lǐng)一批人馬沖鋒陷陣,殺出了一條血路,幾萬大軍,最后只剩數(shù)百人回到了后梁,他看著那些戰(zhàn)士堆成山的尸骨,他內(nèi)心的悲痛,無人可訴。
這么多年來,他身上的傷疤從來就沒有好的徹底,十五歲那一年,他后背中了敵人一支毒箭,差點就丟了性命,之后身上便是新疤換舊疤,阿萱曾看著他身上的傷,流了眼淚。
他已經(jīng)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又一遭,死?他都已經(jīng)死過無數(shù)次了,又何來懼怕。
“我沒有親人,也沒有孩子,死便死了,譽王可就不一樣了,您的那位王妃可舍不得你死呢?!?p> 楚譽沒想到,自己竟然被他反將一軍。
無奈輕笑。
“誰說你沒人牽掛?!?p> 楚譽拿起茶壺,又往自己杯中倒?jié)M了清茶。
魏詢看著楚譽,他那一副傲慢的樣子倒還真是從小到大都沒有變過。
“你說誰?”
魏詢其實是明知故問。
他與楚譽從小到大的好兄弟,兩人中若是有一人死了,另一個定會牽掛一生,他記得他每次出征時,楚譽都會在前一天晚上來尋他,陪他把酒言歡一整夜。
“你若死了,每年忌辰我會給你上香的?!?p> 楚譽一副不在意的表情,面色淡若。
“楚譽,此去我兩要是沒命回來,此生,也算是同生共死了?!?p> 那月亮依舊在水中搖搖晃晃,晃得人眼睛有些疼。
“我覺得我們還是都活著回來比較好,以后,你還是少說些喪氣話吧?!?p> “好,那就都活著回來。”
魏詢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真正的笑容。
但是他隨即看了一眼那把銀劍,想起了之前宜春樓見過的人,他的心底,突然替他收起了笑臉。
“對了,馨樂過兩天就要大婚了,你…”
楚譽看著魏詢,只見他的眼神突然冷漠,楚譽頓了一會兒,便沒有再說下去。
“那日,我在宜春樓看見了袁術(shù),那個紈绔子弟只知道尋歡作樂,我從他手底下救了一個藝妓,他定會懷恨在心,找機會報復(fù)的?!?p> 魏詢說完又喝了一大口酒,目光如炬。
“你既然知道,就能看著馨樂嫁給他?”
魏詢其實也在心底問了自己,自己說過,不會讓馨樂嫁給袁術(shù),但是,嫁給袁術(shù),她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而且她是公主,成親之后,袁術(shù)應(yīng)該也不再敢胡作非為,畢竟作為駙馬,上有皇帝皇后,指不定,還能痛改前非,發(fā)憤圖強呢。
這樣,總比讓她傻傻的等著自己比較好。
自己是一腳踏進墳?zāi)沟娜耍覆欢奶煸趹?zhàn)場上,他就死了,隨著塵煙,消散于人間。
“未嘗…不可。”
魏詢抿了抿唇,皺著眉頭。
“可是魏詢,馨樂還在等你?!?p> 聽了楚譽的話,魏詢抬眼,他不知該看向何處,才能掩蓋自己內(nèi)心的一絲慌張。
“為何等我?”
“據(jù)我所知,以她的性子,不到你死,她都會等?!?p> 楚譽端杯,喝光了杯中的最后一口茶,月光任然明亮,夜晚依舊微冷。
魏詢仰頭,看著那月亮,但是卻仿佛看見了馨樂的臉,她在對自己笑,那樣的笑顏,無比美好,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她嫁給了袁術(shù)后,便不會再這樣笑了。
他記得從小,馨樂就像一個跟屁蟲一般跟在自己身后,一口一個“魏哥哥”的叫著,只能說這么多年,他竟然習(xí)慣了。
馨樂活潑,善良,沒有一絲心機,她會真心真意的付出,她會開開心心的,每天都充滿希望。
這樣的她,如果嫁給了她不喜歡的人,那么對她而言,這一輩子會不會就變得沒那么開心了。
他心中足足想了許多許多馨樂成親后可能會變成的樣子,但是沒有一個,是笑著的,想起那日馨樂對自己表達心意的時候,想起那日馨樂中了蛇毒自己心慌意亂的時候,他的心突然,有些被左右了。
“楚譽,我若搶親…”
“你若搶親,那我便不插手了,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牡胤?,早些說?!?p> 楚譽想著,若是魏詢不出手,自己也定會在去西北前掀起一番風(fēng)雨,阻止大婚,畢竟,那是他從小疼愛的妹妹。但是魏詢既然出口了,他便不擔(dān)心了,他知道他的內(nèi)心,依舊是舍不得的,只不過,還有那么一點點猶豫,糾結(jié),遲疑。
他也知道,他不會讓馨樂嫁給袁術(shù)的。
這畢竟,是他的承諾。
“隱青,什么時辰了?”
“回王爺,已經(jīng)亥時了?!?p> 楚譽放下茶盞,起身。
“不早了,我先回府了,改日再見?!?p> 楚譽走后,整個亭中顯得更為清冷,寂寥。
魏詢大口的喝著酒,的確有太多的心事,讓他想要忘記。
他突然重重地放下了酒杯,就像暗暗的做了什么決定一般。
他耳邊回想起楚譽說的那句話:
“不到你死,她都會等。”
他緊緊閉上了眼,任這晚風(fēng)吹的脊背發(fā)冷。
此時宮內(nèi)的馨樂還未入眠,她看著那套好幾天前就送來的喜服發(fā)呆。
她在想,魏哥哥此時在做些什么,會不會已經(jīng)入眠了,這一次前去西北,會不會,就是一去不回。
越想,她越害怕。
這幾日,她都沒有睡過安穩(wěn)覺,她一直在勸自己放下,但是自己一直都放不下。
她最終還是熄了燈,躺回了床上。
窗外月光,依舊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