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小王之后又該如何?
姬亶沉默了,棄那副人畜無害的模樣浮上眼前。他試探著問:“宗伯,莫非此次熏育襲城……也與小王有關?”
姬離塵點了點頭。
少年腮頰肌肉顫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回答道:“周族雖小,卻也不能容人白白欺凌。我小邦周與大邑商差距懸殊,硬碰斷不可行,唯有趁水混下場方能撈到好處。
小子認為,我們找到小王之后先將他藏匿起來,看大邑商那邊的形勢再做決斷。若大宰和巫族真的要全力捕殺,便把他獻出去做個人情。但是,大邑商與鬼方之戰(zhàn)已經持續(xù)兩年有余,大王年歲日衰,經年作戰(zhàn)難免會有閃失。一旦大王有任何不測,我們便趁機助小王還殷即位!”
周人自古專注稼穡,最懂得忍耐寒暑才能收獲百谷的道理。只沒想到,姬亶年齡輕輕便懂了隱忍之道。
姬離塵微微頷首,說:“雖說地生萬物,身為農人卻不該容忍萆子混入黍間。不管此人是殺是留,邠邑都不能白白供養(yǎng)。他身上還有一樣東西于我邑有用,在他死之前,這東西必須搞到手。”
“什么東西?”
“天下之礦!”
姬亶一愣:“宗伯別說笑,大地浩瀚,各種礦產隱蔽分散。我小邦小邑如何得來?再說,采礦耗費巨大,以大邑商的實力也只不過僅僅能在南土南方維持幾個富礦。咱們一沒有器族,二沒有人手,即使能得一二富礦也無力開采啊?!?p> “活當下,圖來日。你我也許不行,但只要咱們周人代代用心經營,總有一日你我后世兒孫有實力開得礦產、鑄造銅器!從此再不用求商人賞賜!”
“活當下,圖來日!”姬亶心中激蕩不已,他斂容一拜:“小子受教了!”
世間礦藏甚多,銅錫鉛玉種種不一而足。然既謂之藏,便是極難探尋。于是大禹王便將九州各處礦藏繪制成圖秘密鑄于九鼎之上,得到它們便能可得知天下所有礦產所在何處。
直到現(xiàn)在,銅錫礦仍是實力的象征。所以大乙成湯滅夏之后一把火焚毀了夏都,卻獨獨把九鼎運回。漸漸地,九鼎便成了王權的象征,每一任商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觀鼎。
可姬亶仍有疑問:小王化名為“棄”出逃假死多年,他不可能隨身帶著幾只大鼎。向他要天下礦產,怎么給?
“放心,他一定能給?!?p> 姬離塵微微一笑,20年前那場殷地大火中,自己與戍忠二人分別在王宮內外各自看到的那些事已經足夠詭異。歸邠后,二人迫于王令從未敢提起那場火,直到戍忠臨死前的一番密談,姬離塵才終于對上了這些年缺掉的那一塊推測——九鼎已經有一半不在殷地!
“九鼎不在殷地?!那會在哪兒?”
“在亳邑?!奔щx塵冷笑:“天底下只有亳邑的子畫才有這個實力?!?p> 放火逼宮、擄走九鼎,哪一件都是塌天滅族的罪,可子畫至今還在亳邑逍遙度日,毫發(fā)無傷。姬亶正要細問,卻忽有一隊人急匆匆奔來。
領頭戍長到了跟前,急急一拱手道:“大宗伯!亶公子!大邑商寢官正在宗廟商議娶女之事,公類請二位速回?!?p> 姬亶攥緊韁繩不動,戍忠去世,棄還在逃,邠邑瘡痍滿目,他現(xiàn)下真是沒心思去顧什么合邦婚聘。姬離塵按住那雙迸出青筋的手,輕聲道:“放心,人在熏育。我已經讓木頭潛過去了?!?p> 聽說木頭已經去了,姬亶這才緩緩吐出一口氣,喝道:“駕!”
馬車緩緩轉向,向南城門駛去。侍從們跟在后面,被蕩起的塵土嗆得睜不開眼。
按照成湯所制的《四方令》,邠邑這種外服小邦只需每年貢納農產牛羊以及戰(zhàn)俘羌奴便可,并無貢納女子的必要。偶有幾次王命獻女,敕令也明示為“呼取女”,大有強制命令意味。
然而此次敕令卻不同,言為“娶邠女”。再加上王寢總管寢漁親自前來迎女,雖說車駕算不得煊赫,卻真有了迎娶王婦的架勢。這下邠邑再怎么樣也不能敷衍了事,今日一早,寢漁便迫不及待地要同公類商議詳情。公類不敢怠慢,急召四卿和大宗伯一起到周族宗廟中商議。
那時各族中人娶嫁生育都要祭告祖先,在周族,大宗伯之職最初就是為了管理宗族事物而設,所以嫁女之事在宗廟中商議最為合適。
姬離塵不敢缺席,先一步去了宗廟。姬亶拐去鋪排戍忠后事來得略遲,烈日下,雪白的宗廟外墻一半黑焦坍塌,幾個小巫和一群工人正在清理土塊殘木。姬亶深深地看了那斷墻一眼,低頭走了進去。
庭院中一派熱火朝天,而大殿里的氛圍卻沒有外面那么熱烈。寢漁坐在上端,四卿各居一席,司廩陳正在滔滔不絕地說折射么,姬離塵坐在一旁盍目不語。姬亶聽了一會兒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四卿都要求此次獻自家族中女子去大邑商。
邠邑是多族聚居,周族雖然是大族,卻從來不仗勢欺人,對眾族都平等相待。田畝、集市、戍防、賦稅全都一樣。之前商王幾次取女,都是各族輪派??蓱z那些女子入了大邑商便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
這一次眼見獻上去的女子能嫁為王婦,各族都踴躍起來。一旦王婦得勢,母族也能跟著沾光,那井族只因為當年出了個婦妌便被冊為北土一等大邑,也就無怪現(xiàn)在四卿都想推舉自己族人入宮了。
堂上爭執(zhí)不斷,司廩陳說陳族之前獻過女子,這次便也該從陳族出。司空蔡卻講此次蔡族損失最大,該由他們獻女好補償損失。司空和司徒也頻頻插話,一時僵持不下。
四人的爭吵壓根沒影響到寢漁的好心情,他笑瞇瞇地坐著,誰說話都點頭贊同,時不時還插上一句讓他們爭得更兇。舌滿面紅光,坐在寢漁下首喝著酒看熱鬧。公類尷尬得坐不下去,放在膝上的右手一會舒開一會攥緊。
人也奇怪,共患難可以,富貴卻不容分享。
眼見昨日還同仇敵愾的四卿現(xiàn)在爭得面紅耳赤,姬亶心中說不出的別扭。再看看寢漁和舌的奸猾表情,他實在坐不下去,向姬離塵微微示意,二人先后退了出來。
一到外廊,姬亶便吐出一口濁氣,拱手道:“宗伯恕罪,四卿乃是小子長輩,長者失態(tài),晚輩須得回避才是,小子實不愿再看下去了?!?p> 姬離塵微笑如常,攜了他走得稍遠一面道:“自私是人的本性,公子不必以為丑陋。為人不貪,便不知勞作進取。闔族不貪,便不能繁衍壯大。活這一次,總要謀求個聲響才好。其實送哪族女子入商都不重要,但是寢漁這么一攪和,邑中各族怕是不會再有心思盯著熏育了。”
也就是說,不會有人注意到藏在熏育的小王了。
“還有,”姬離塵低聲說:“我到處都找不到巫鴆,怕是她已經去了熏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