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煌太子以禮賢下士聞名,何因塤可不是什么善茬子,全是看在人煌的面子上,才肯主動去跟古重霄求和。誰知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倆勤務(wù)兵竟狗膽包天的去擾他清夢。
全白塔誰不知道我何閑人必須睡到自然醒?何因塤剛要發(fā)作,倆勤務(wù)兵已敬著軍禮道起歉來:“神將息怒!屬下不是有意打擾,實在是古將軍已在外面候了半個時辰,再閉門實在不像話。”
帶著點起床氣,何因塤下意識以為古重霄是來尋仇的,正四下里尋覓有什么合用兵器,忽然想起來自己不是跟他盡棄前嫌了嗎?就披上件袍子,略微攏攏頭發(fā),呵氣連天的出去迎接。
大早上屁顛屁顛過來吃個閉門羹,熱臉貼上冷屁股,任誰都會生氣吧?古重霄倒沒有,只盤坐在帳篷外,捧著本兵法看。他是特意囑咐倆象征性的勤務(wù)兵兼衛(wèi)士不要進去通傳的,不成想何因塤真太陽曬屁股了也不起來,自作自受,怨不得別人。
見到何因塤出來,他趕緊拍屁股迎上去:“損哥,咱們?nèi)バ霭伞!?p> 你小子真這么叫???聽見稱謂,何因塤叫苦不迭。原來昨夜里,他狠狠的賣弄了一把見識、文采,把古重霄個幾乎全部精力都放在行軍打仗上的實干家唬得一愣一愣的。起初讓那小子叫聲“哥”還不情不愿的,等到話別時,他不光叫“哥”,還叫得倍兒親切,塤哥!可惜這小子不光長得不咋的,舌頭也不太利索。何因塤聽得直想笑,說你不如直接喊“損哥”。
早知道你小子這么實在,我把你舌頭屢直了好不好?
古重霄沒看出他是在風(fēng)中凌亂,以為是剛起床不大清醒,就催促道:“損哥,快點兒吧,太子殿下早到了。損哥?損哥!誒!醒醒!醒醒!”
看樣子再不回話,這小子能急不可耐的上來幫他拍拍臉精神精神。再說,就算他沒這么自來熟,一口一個“損哥”叫著也不像話!何因塤皺起眉頭:“什么太子、校場的,你在說什么啊?”
“損哥不是要痛改前非嘛,興安堡正是損哥你飛黃騰達之地!咱先去校場上混個臉熟!放心,有老弟我前前后后照應(yīng)著,損哥你面子里子都不能差事!”
就你一口一個“損哥”,我哪兒還有面子在?不對啊,我一“七哥”清閑快活,啥時候說要痛改前非了?憑什么你個全軍表率認(rèn)我作哥,我就必須也是全軍表率?你小子別先入為主好不好?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因塤這輩子倒霉就倒霉到這句話上!不忍給古重霄兜頭一盆冷水,他哼哼哈哈的答應(yīng):“行,走,去,湊湊熱鬧去。”
古重霄正色道:“損哥你怎么能這么說?軍隊的事情,哪能湊湊熱鬧?損哥你是頭等九神候,頭等九神候?。≡蹅兪侨ドW臨校場指揮訓(xùn)練的!”
好大一頂高帽子!何因塤甚是受用,整理下著裝,挺胸抬頭,用雄厚的丹田音回道:“對!我們走!”
“等下!”
“又什么事啊?”
古重霄是性子直率又年輕有為,才顯得有些幼稚可笑,其實從他收拾殘局的一幕可以看出來,他絕對是為聰明絕頂又心思縝密的家伙。他沒問何因塤為何不披甲,而是直接拍拍手,倆衛(wèi)兵捧著整副盔甲上來。
“這是老弟最威武的一套盔甲,損哥身形跟老弟差不多,穿上應(yīng)該更見風(fēng)采?!?p> 哎呦呵,長這么大頭一次披甲?。∵@么有紀(jì)念意義的時刻,一般二手甲何因塤肯定是不穿,但你看看這做工,烏鋼片打得锃亮,鑲浮雕純金邊,墜著流蘇和綬帶,這么說吧,男孩子做疆場夢時披著的什么樣,這套甲只能更好!
“配上染血披風(fēng)更霸道,可惜損哥你不能用。披別樣兒的又跌份兒,老弟請示過太子殿下,要來兩面王旗,往后面一背!”詞匯此時有點不夠味,古重霄擠眉弄眼一拍巴掌,何因塤立馬尾巴沖上天,欣然把兩面步行時候甚是不方便的碩大王旗捆在背上。
白塔旗幟文化盛行,家族內(nèi)有三品以上官吏或伯爵及以上封號者,都會特制象征家族的旗幟。獲得親王封號的皇室成員會專制王旗,與祥云托白塔紫底皇室旗并列使用。人煌的王旗為四分盾牌上列著谷倉、高爐、漁船和牛羊,寓意十分明確,軍隊護衛(wèi)著種植、放牧、牛羊和工業(yè)四大白塔基礎(chǔ)產(chǎn)業(yè),亮金底色比皇室旗還要囂張。不要以為顏色越亮堂越尊貴,驄陽界紫色染料最是匱乏,只能從溪流里一種蝸牛身上提取,除非皇室,不然沒有人又充足財力將其用在旗幟上。
終日里游玩養(yǎng)性,何因塤保養(yǎng)得不錯,實際上已五十多歲,早過了鼎盛時期。這個歲數(shù)的人最忌諱白天補一大覺,會弄得晝夜顛倒。初到大營時,他實在是累得不行,沒忍住,昨兒白日里凈顧著跟生物鐘抗?fàn)帲€沒來得及逛逛這神往已久的興安堡大營,更別說領(lǐng)略下號稱白塔有史以來最大的“勘正校場”。
白塔有六大軍團,東疆陸軍、東疆水師、西疆陸軍、西疆水師、大化湖預(yù)備軍團,還有規(guī)模最大,最精銳的中央軍?,F(xiàn)役的六百萬中央軍大部分聚集在八百里花都,也就說在花都各大城區(qū)間的野地里,隨處可見小規(guī)模的駐地和校場。何因塤常年浪跡在花都,校場倒是見過,無非是將臺對著平整地,周圍插滿花花綠綠的旌旗迎風(fēng)土鱉,實在乏善可陳。
他只是實在難以想象,六里乘六里見方的校場該是土嗨到什么境界?
到校場后后,他如釋重負(fù):到底是人煌專門興建起來的大營,審美沒有跑偏!不見那一圈兒嬰兒彩衣樣的旌旗。
也沒好到哪去!這不就是片夾在群山中的空地嗎?平原地帶萬畝良田也不罕見!失望之下,他對校場上揮汗如雨的鐵血雄師也視而不見,很嫌棄的上前跺跺土地:“連地磚都沒鋪,下雨天和稀泥嗎?”
古重霄解釋道:“說到底興安堡是片臨時營地,預(yù)算有限。再說,八郡人做的餅干跟花都的磚頭樣硬,燒的磚頭跟花都的餅干一樣酥,還不如不鋪,這土地終日被人踩馬踏,結(jié)實得很?!?p> 也不是全沒特色,他一指與將臺遙相對望的大鼎:“這東西熟悉吧?”
從來小鼎以金銀為尊,大鼎以青銅為尊。那口大鼎里熊熊燃著火焰,橘黃色,想來不是是銅而是生鐵所鑄。這也難怪,三丈高的大鼎,若是全用青銅鑄造,太過沉重且勞民傷財。
就算沒親眼見過,何因塤也認(rèn)得此物究竟是什么。
白塔皇室成人禮上,可以許一個不過分的愿望,人煌許的愿頗有帝王氣魄,至今仍被人津津樂道:
鑄一口大鼎,盛滿白米跟肉,送到邊疆,食孤鼎中飯食者,賞孤王旗一面,背負(fù)而戰(zhàn)!
大內(nèi)督造按照當(dāng)時國祚,鑄零件九千九百二十六枚,拼接而成這件傳世珍寶!人煌與幾大家族負(fù)氣練八郡兵,頗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味道,這口鼎當(dāng)然被運進興安堡大營,作鎮(zhèn)營之用!
何因塤與人煌私交甚好,但相識時,人煌已扎根邊疆,這口鼎也未在花都陳列,是以何因塤一直無福瞻仰,今日一見當(dāng)真是名不虛傳!
二位正聊著能不能憑力氣舉起大鼎的某個零件,立賀赤城縱馬而來,到近前拿馬鞭指向何因塤,帶著怒氣:“怎么是你?”
原來他有事情向人煌稟報,順著王旗找過來,本該在二十步開外下馬以示尊敬,可他眼神頂好,認(rèn)出是何因塤,以為這最不著調(diào)的修士又在胡鬧,跑過來訓(xùn)斥。
挨罵沒有不還嘴的道理,何因塤反唇相譏:“嚇半死哈?”
“呸!你背著太子殿下的王旗裝什么大頭蒜?”
不勞何因塤解釋,古重霄站出來:“下馬拜王旗!”
王旗跟令牌、兵符之類的不一樣,沒必要見到就拜,但古重霄清楚,自己借來的是正經(jīng)玩意,人煌從花都帶來,大內(nèi)督造精制,一共三對兒。
立賀赤城也認(rèn)得,無奈只得下馬行軍禮,多虧是身披鎧甲,不然他得跪拜,雖說明知道拜的是王旗,他還是不甘心。
說好要幫何因塤樹立威望,古重霄決定乘勝追擊,那立賀赤城開刀:“立賀教頭,王旗是太子殿下親自賞下的,今后,不得對損哥無禮!”
喂!能不能別強調(diào)這諢名?何因塤沒來得及阻擋,只能期望立賀赤城耳朵別那么奸。
堂堂總教頭,豈有耳聾眼花的道理?立賀赤城聽得是清清楚楚,啞然失笑:“你叫他什么?”
古重霄這才發(fā)覺失言,豁出臉來,裝模作樣的“眴哥”、“紳哥”、“新哥”叫幾聲,才找準(zhǔn)音節(jié):“塤哥!”然后板起臉來:“你是在嘲笑本將軍吐字不清嗎?”
雖然何因塤自問整天吊兒郎當(dāng)?shù)呐洳簧瞎胖叵鲞@種級別的小弟,但還是由衷感嘆,這小弟收得不虧!
本以為顯湛王爺被軟禁后,“禍害”們會日漸式微,怎的連古重霄這帝國最新一代將星都墮落了?立賀赤城惱羞成怒,昂起頭來指向何因塤:“我要跟你決斗!”
早說過白塔尚武,貴族之間公平公正的決斗從沒有被拒絕的道理,更何況是凡人挑戰(zhàn)修士?何因塤心里罵:“怎的不見你去跟那姓齊肖的決斗?”卻也無可奈何。
見過拐子胡同里干凈利落的場面,古重霄十分清楚何因塤要是動用真氣,分分鐘撂倒立賀赤城。可這么做了,面子還往哪擱?不用真氣的話?“二十人敵”憑什么能打得過五位總教頭之一?
端的是古重霄,腦子飛快,趕在何因塤硬著頭皮答應(yīng)之前,先一步站出來,質(zhì)問:“豈容你向旗使挑釁?本將軍跟你打!”
全白塔誰不知道古重霄是位罕見的儒將,不對,儒帥!連塔甫都稱贊他:不上戰(zhàn)馬可比宇遣!
身為總教頭,校場之上胖揍古重霄一頓,贏完光不光彩還兩說,齊肖生定親自出馬打他個七葷八素,再被人煌記下來,當(dāng)笑話講。
跟“護犢子”沒關(guān)系,古重霄人緣就這么好!包括立賀赤城本人,若是聽說誰找古重霄晦氣,也不答應(yīng)!還記得轅門外夜戰(zhàn)嗎?立賀赤城好心被當(dāng)成驢肝肺,可一點沒記仇,今日針鋒相對,全是沖著何因塤這臭名昭著的家伙。
見古重霄袒護得如此堅決,立賀赤城雖無限不解,也只能賠笑,陪伴在左右。
人煌叫何因塤去主動示好,想得是古重霄這小子有點記仇,今后要同處興安堡大營許久,關(guān)系別處得太僵,不成想一覺醒來竟見到古重霄來為何因塤借王旗,在校場上又鞍前馬后的!他是強忍著好奇,入夜后閑下來才找何因塤喝酒,見面第一句話:“你小子給古重霄下藥了?”
何因塤連聲說著不甚清楚,只不過是跟他談玄論道一個多時辰,弄得口干舌燥,誰知道竟變成這樣?可得意神色明顯抑制不住。炫耀完,他又把擔(dān)憂講出來:“說真的,哥,我總覺得這小子在憋著壞兒整我?!?p> 看來你不了解古重霄啊!人煌信誓旦旦:“這你放心。古重霄信義得很,叫聲哥等同于拜把子,斷不會口蜜腹劍?!?p> 知道人煌一向看人很準(zhǔn),何因塤可算放下心來。也不怪他多疑,古重霄逢人就介紹:“這是我損哥!”任誰都會多長倆心眼兒吧?
“小灶兒,一直沒給你接風(fēng)洗塵?!?p> 何因塤似想起什么,端起酒杯:“也是踐行酒?!?p> 狐朋狗友間天南海北胡吹本是常事,他這話也太不著邊際了,人煌不解。
“大營里不自在,老弟準(zhǔn)備出去狼兩天。”
人煌瞧出他有不盡之意,提醒道:“不怪他們都誤會你,偶爾也該說兩句正經(jīng)話嘛?!?p> 白塔最鄙視逃兵,自己才進大營兩天就出去花天酒地,換其他任何一位聽到,都會先一口唾沫奉上。只有人煌知道,他是總被人叫“禍害”,有些破罐子破摔的順嘴胡謅。何因塤有些動容,直起身來,眼中噴火:“天底下只有大哥你懂老弟我!既然傳出要謀害大哥你的話來,不管多深的地頭蛇,老弟都給你揪出來!”
修士就該行走江湖,換成齊肖生說這話,人煌肯定鼓舞一番。
想要百姓安居樂業(yè),白塔少不了閑人雅士,一個人,是修士也好,凡人也罷,只要有一項喜聞樂見的活動玩通了,國家養(yǎng)著他就不賠錢!何況何因塤經(jīng)史詩文、樂理字畫,還有養(yǎng)鴿子、斗蛐蛐之類早已形成系統(tǒng)的玩樂文化,都涉獵不淺。這樣的人就該在花都安享太平,人煌不舍得他出去闖蕩江湖。
“老弟心意已決!大哥再加勸阻便是不灑脫。今夜咱哥倆兒把酒言歡,太陽再升起來的時候,大哥你繼續(xù)定國安邦,老弟我往江湖去了!”
這是何因塤深思熟慮后才做的決定。
從前在花都里無所事事,感觸不深,如今深入大營,他方知究竟什么是國家。
不是飯食,離開國家,哪的土地里長不出五谷雜糧?
不是錢財,那玩意兒皆是生民所創(chuàng),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再合情合理不過。
更不是妻兒老小,血緣、情感皆發(fā)于人,是前世因果,是老天造定,無論身處何方,他們都會認(rèn)得你。
是情感!是信仰!是寄托!是巧了,你生在這里,長在這里,潛移默化的屬于這里!為了這片怎么望也望不到頭、怎么走也體驗不遍的土地,為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名字,你可以舍去年華,甚至舍去生命!國家在心中,純屬感性,不能以任何價值觀加以衡量,畢竟沒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貴。
從前他總笑軍人們腦子不夠使,還非掛在嘴邊兒生怕人不知道?,F(xiàn)在想來也只有這話最能概括:
無問對錯!
做就做了!老子愿意做!今生也只為它這么做!
站在校場上,將軍們在鑄就軍魂,教頭們在磨煉鐵軍,士兵們在揮汗如雨。何因塤思索著,留在這里,他能為白塔做什么?
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他決定出去。
“小朝廷”數(shù)千年來蹤跡全無,只能是隱藏于軍隊和政客們無法涉足江湖。真好,他來了!唯有深入江湖,他才能守護住興安堡大營的靈魂,白塔的未來,自己的大哥!